望著那个球又出界线之外,桑桑朝正要再重新发球的男人挥挥手,迳自走到休息室的长椅上坐著,从那袋中掏出她惯用的毛巾擦著汗。
“怎么不打了,你刚才打了几个好球呢!”那个男子急急跑来落坐在她身旁,露出洁白的牙齿,衬得他古铜色的肌肤更显黝黑。
用手遮在眼睛上,透过指缝桑桑认真地打量著他。张俊吉,她自幼的玩伴兼好友,浓眉大眼,长得高大黝黑,随时随地绽放出大孩子般的热情笑容,风趣平易是他能和桑桑保有长久友谊的最大因素。
“俊吉,我不认为自己还应该维持以前那种有钱人家大小姐的生活,平靖没有了,连住的房子都变成别人的,再过这种生活似乎显得很不实际。你知道吗?这几天我甚至在认真的考虑出去找工作的可能性!”
“找工作!你?别闹了好不好,我知道在保险金下来之前,你可能会过得很拮据,但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窘困到这种地步!”想起姑姑这几天来的疲劳轰炸和父亲那催促的眼神,俊吉无精打采地说道:“你先忍耐一阵子,保险金应该就快下来了。”
“不,保险金我有别的用途。俊吉,我必须找到个可以养活我自己的工作,虽然我明白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是我是很认真的。”想起和皓禾的交易,桑桑花了不少时间在家中所有可能的地方找著线索,但都查不出“孟家的阳光”究竟是什么。
“桑桑,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朋友,有任何问题就来找我好吗?”俊吉拍拍桑桑的肩,带著微笑地说:“阿珠还在你家做吗?我真想念她的红烧石斑块。”
“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我想她会很乐意做给你吃,嗯,还有,你知……”桑桑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对角走过来的男人。是皓禾!老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充满野性气息的他,平常见到皓禾,总是一袭合身的西装,没想到穿著纯白网球装的他,竟是如此的生气勃勃。
在桑桑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之前,皓禾轻松地跳跃过中场的球网,跨著大大的步子向他们走过来。
桑桑没法子看清他的表情,直到他除去脸上的太阳眼镜,她才隐隐约约地看出他的双眸之中,似乎有著特殊的火花在闪动著奇异的光芒。
像做错事被捉到的小孩般,桑桑手足无措地坐起来,两手不停地在洁白的短裙上搓揉著手心的汗水。
“皓禾,这位是张俊吉,他是我的网球教练。俊吉,这位就是尹皓禾先生,我说过平靖的新老板就是他。”桑桑紧张地为他们彼此介绍,解释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不安的感觉。
“尹先生,你好。”俊吉很爽朗地伸出手去,但皓禾并没有立即伸手和他握手,他的眼光一宜停留在桑桑因运动而绯红的脸颊,顿了几秒钟才与俊吉握手。
“张先生喜欢打网球?”带著冷冷的客套,皓禾礼貌地欠欠身才坐下。“你们坐啊!桑桑,你的身体还没有复原,快坐下休息。”
“我热爱网球,但是现在的对手已经不多了。”俊吉拍拍球拍的网线笑道。“只好陪桑桑练练身子。”
皓禾利落地将自己的球拍自球套中取出,微微一笑地转向俊吉。“我也好一阵子没打球了,张先生有没有兴趣来一局?”
“好啊,桑桑,你帮我拿著毛巾和外套,顺便打电话跟阿珠说一声,我们今天晚上吃红烧石斑块。”俊吉说著掩起球拍在场边做著热身操。
皓禾眯起眼晴地注视著存在桑桑和俊吉之间的那股和乐气氛,心中有些刺痛,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甩甩头将球往上一抛,奋力地发出第一球。
那网球像是被两股强大的引力在牵动著,来来往往地在皓禾和俊吉的球拍中飞舞著。即使连桑桑这么个刚入门的初学者,都可轻易看出皓禾是个不容小觑的高手,他的抽球和上网威力十足,连连破了俊吉的发球局。
阳光早已经偏西,她用俊吉的手提电话打电话给家里的阿珠,吩咐了之后,专心注视著在场中你来我往约两个男人。
对于俊吉,她早就学会把心放开,因为俊吉并非只如同他外在所给人的印象,他是出身优越没有错,但他绝非只甘心等著继承家产的纨绔子弟,相对于其他儿时玩伴的醉生梦死,用奢华酒精甚至吸毒来迷醉自己。俊吉不但拥有自己的电脑动画工作室,更常利用空暇时间去杜区中心当义工,为家境清贫的学生补习课业。
自从父母遽逝之后,那些一直和她情比姊妹的朋友们,一个个都不再与她接近,连那些个向来都不隐藏动机而追求她的男孩子们,在接到她的电话后,也都找尽托词不和她联络。
所以当今天早上俊吉一打电话给她时,激动得连连说好的她,浑然不觉自己的模样已完全落入坐在电视机前看著新闻的皓禾眼底了。
当俊吉又杀出了个界外球时,桑桑忍不住懊恼地叫了出声,在接触到皓禾的眼光之后,她迅速地移开视线。
至于皓禾……她不安地挪挪身体,该怎么说呢?虽然跟他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已将近三个月,但至今仍无法猜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这使得她感到有种诡异的感觉存在于彼此之间,令她总有定不下心的茫然。
球赛在俊吉仰天长啸的懊丧中结束,从一开始皓禾即稳稳地压制住俊吉的所有动向,使俊吉完全处在挨打的地步,对皓禾的凌厉球路,只有束手无策看著分数一面倒的俯首称臣。
“桑桑,我看今天我不到你家吃晚饭了,因为刚才我的脚踝好像又拉伤了,非得到医生那里报到不可!你也知道,我这是老毛病了。”俊吉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坐在桑桑身旁换著鞋袜说道。
“不会太严重?还是我陪你去……”桑桑的担心溢于言表,俊吉脚踝上的伤已是很久的事了,也因为这伤而使俊吉只得放弃原本所拥抱的网球球星的梦想,退而求其次的当个业余的爱好者。
“不,不用了,桑桑,我自己去就好。”俊吉说著将球具和毛巾、鞋子扔进袋里往肩上一甩。“尹先生,我先告退了。”
“俊吉……”桑桑仍不太放心的看著她最好的朋友,俊吉拍拍她的肩膀,看了看默然不语的皓禾一眼,转过身一步步地向球场外的停车场走去。
暮色渐渐地笼罩著大地,在球场周围,光猛的电灯也一盏盏地大放光明,晚风徐徐地吹来浓郁的香气,那是这个私人俱乐部外种植的百合花。
皓禾静静地伸展四肢做著柔软操,但他的视线却没有须臾离开过像有满怀心事的桑桑。终于,他的身体恢复了平常的柔软和弹性,他取了外套披在桑桑肩上。
“走吧,晚风凉了,该回家了。”他托著桑桑的背,催促著她往前走。
车里的气氛十分的拟滞,皓禾专心地开著车,只是趁著等待灯号转换之际偷偷瞄著桑桑。
“有什么心事的话,不妨说出来,你会觉得好过些的,嗯?”像是等了一个世纪之后,皓禾还是决定开口问。
“没什么。”桑桑几乎要落下泪来,但她眨著眼睛将泪又逼了回去。“我只是有点伤感。”
“伤感?为什么?”皓禾感到不解地望她一眼。
“皓禾,我父母已经过世三个多月,满百日了,可是我到现在却还没有找到工作,保险金昨天已经拨到我的帐户了,我该什么时候给你呢?”想到那笔用父母宝贵的生命所换来的保险金,桑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原来她还记得跟我的约定,只是她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吗?皓禾在心底不住地喟叹著。
“我说过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
“孟家的阳光。”桑桑苦笑地摇摇头。“但是我已经找遍了家里……我是说现在你的家……的每个角落,我真的搞不懂孟家的阳光究竟是什么?”
“不急,慢慢找,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的。”皓禾嘴角浮现个怪异的笑容,慢慢将车驶入车房里。
第三章
将杂志往身旁的小茶几上一放,桑桑诧异不已的看著那群人来势汹汹的冲了进来,而老王和阿珠则是连连后退的被美月伯母推著进来。
“孟太太,我们小姐还在睡觉,如果你有事我们要先去通知一声,你怎么可以这样闯进来?”老王粗著嗓子,气得脸色铁青地吼道。
美月可充分发挥出她那在市场练就出的泼辣本色,她瘪瘪嘴,露出极为鄙夷的表情。“你们这两个奴才给我滚远一点!桑桑呢?她可真能干,连著外人来欺负自己人,她眼里到底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啊?”
桑桑站了起来莫名其妙地伫立在沙发前,她乍一露脸即被美月用力扭住手腕。“美月伯母……”
“好啊,桑桑,这下子你可得意了吧?你大伯父他们兄弟个个拚老命的争著这个副总经理的位子,谁知道你却暗地里抢走了。”美月恨恨地说著,喷出浓浓的口气,浑身上下沉慢著香水味及狐臭味的杂臭熏得桑桑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副总经理?我……我没有哇!”
“没有!鬼才相信你有没有,我就说嘛,孤男寡女住在同个屋檐下,这要是没有什么内容才怪!想不到看你这样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孩子,机心却也不简单!”口沫横飞的喷得桑桑满脸皆是,美月将她笨重的身躯,重重地摔进雅致的法式单人沙发内,精巧的沙发传出吱吱叫声,彷佛发出不堪负荷的哀鸣。
美月所指控的卑贱手段渐渐地渗进桑桑的思绪,她大骇地用手捂住胸口。“美月伯母,我没有,我根本没有做任何事,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哼,你会不知道?要不是你在尹皓禾身上下了什么功夫,他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让你坐上副总经理的位子?你说啊!说啊,没话说了吧?”看到桑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美月更是自以为是的连连戳著桑桑的额头。
“孟太太,你可不要冤枉了我们小姐,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副总经理的事。”阿珠仗义的冲到美月面前大叫,但已是横行惯了的美月,伸手一个巴掌就令阿珠跌到几步之外。
“这里没有你讲话的地方。”美月骂完阿珠,在转过头面对桑桑时,又换上了一副较为缓和的脸色。“桑桑,大伯母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小女孩怎么有能耐去管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依我看啊,你还是跟尹皓禾说你不想趟这淌浑水,把这个副总经理的位子呢,就还给大伯父,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大嫂,你说这话就太过分了,我们可是说好的,今天来是要桑桑指定看她想让谁当道个副总经理。”旁边的孟贻祥不在乎的站出来。
“是啊。大嫂,大哥也当了此位那么久了,该换我们坐那张椅子啦!”另一个兄弟孟贻安也沉瀣一气的说道。
美月眼见其他人纷纷对自己所说的话一再反驳,她急得朝自己的丈夫使著眼色。“贻林,你看你这些兄弟,一点也不懂得长幼有序的道理。”
“大嫂你别说笑了,这年头谁还理你长幼有序这回事?现在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各凭本事。桑桑,你放心,只要二叔坐上这位,我敢担保你仍还是可以过你大小姐的生活,而且,二叔绝不会到处去散播你的丑闻。”
“不错,三叔也不会像有些人口口声声为你好,却到处说你勾引尹皓禾而得到副总经理的位子。年轻人嘛,没有风花雪月哪称得上是年轻人呢!”
脑袋好像被炮给打掉了一大半,桑桑无法置信地在这些应该是她至亲的人脸上一个看过一个,摇摇坠坠的任阿珠扶住自己。
“你们……你们认为我用航脏的方法去获得这该死的副总经理的位子?”她歇斯底里地大笑,对这不知从何说起的误解感到荒谬和无奈。
“要不然,尹皓禾那个人跟你非亲非故的,他干嘛非要提拔你不可?”美月想当然的振振有词。
“难道把这个副总经理的位子给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就是应当的吗?”随著隐隐含著怒意的话语,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被出现在楼中楼扶梯上的人所吸引。
和在场所有人意外尴尬的表情相较之下,皓禾带著他一贯的自信和优雅,缓缓步下楼梯。“我想了很久,因为你们三兄弟都对这个位子表现得太热衷了,如果给了任何其中的一个,那对另外的两个人可就不公平。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桑桑是孟贻善的继承人,由她来当这个副总经理是最名正言顺的了,不是吗?”
“可是……”美月还想说些什么,但皓禾阻止了她。
“再说,如果我想要任何女人根本不必费吹灰之力,没有必要用职位来交换。我让桑桑住在这里是因为这原是她的家,我在香港不会待太久,我离开后她正好可以帮我管家。”他说著眼光胶著在孟贻林和美月夫妇脸上。“况且,赶尽杀绝并非我的作风。”
被他严厉的眼光看得局促不安的孟贻林,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呃,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他拉著妻子,急急忙忙地往门口走。
“干什么?事情都还没有解决,我们要是先走了,万一桑桑把这个好位子交给贻安跟贻祥他们,我……”美月仍不死心地和丈夫拉拉扯扯的不肯离去。
“孟夫人,我想桑桑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职务随便放弃的,她应该知道这是她保护她父亲心血的最好方法,而且我也不会答应由别人来担任这项职务的。”皓禾说著站到桑桑身后,在她想出言反驳时,两手在她肩上施加压力以阻止她出声。
“还有,孟贻林先生,我的律师对于并购平靖时,你所提出的那张委任书的合法性存有疑问:帐目上至少有三块土地的帐项不清;公司资产中的厂房设备也有若干疑点,这些我的律师明天会到府上请你协助解释。”在皓禾的话刚说完,脸色发青的孟贻林已经拉著仍喋喋不休的美月仓卒地离去。而孟贻祥和孟贻安在听到皓禾的话之后,彼此对看一眼,也托词迅速离开。
烟气窒人的屋子一下子清净不少,桑桑咬著唇的望著自在地抽著烟的皓禾,心里有万千个问题,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这个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平日的他亲切和蔼得一如宠爱妹妹的大哥哥。但偶尔,就像刚才他又会摆出那种公事公办的冷酷态度,令她感到迷惑。
最令她难以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即使如他所言是为了那什么“孟家的阳光”,但是看他那么不积极的态度,她怀疑他要到何时才能找得到那个“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