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弟,如果她没带咱们走错路,树林出口应该就在附近。你想办法绕绕看,看看能不能走出树林,找人求救。她伤那么重,光靠咱们俩没办法救她。」
「二哥啊,就是因为她走错了路子,咱们才会在这山林里绕那么久,才会被那帮山贼偷袭的吧?况且这林子里这么黑,你舍得让你拜把兄弟一个人去找出路啊?你也太无情了……」韩雍嘴里叨念着,但一看李子遥满脸忧心忡忡,根本无心与他多说的模样,他只得耸耸肩,乖乖提起了灯笼。「好吧,看在她平常对我还不错的份上,我堂堂锦田伯的公子这就出发找路去!你就在这儿等我好消息吧。」韩雍走了几步,又回头向李子遥道:「二哥,我瞧你对她这样情深意重,你对她是不是--哎呀,总而言之我真希望你没认错人,不然万一最后发现她根本不是小南,我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才好!」
「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差别?」李子遥看着李十三那张平板的村姑脸,她现在双眼紧闭,藏住了眼里的星辰。「就算她真的是小南,可能也不是过去我以为的那个小南了……」
「你以为的那个小南--」韩雍困惑地抓着头。「什么跟什么啊?」
李十三的眼皮忽然动了动,低低呻吟着,表情很是痛苦。
「小南?」李子遥急忙唤道。李十三嘴里含含糊糊的,却听不出是在说什么。「别浪费时间了!雍弟,我拜托你快点--」
「知道了知道了!」韩雍连忙跑了起来,一边挥手吆喝:「二哥啊!你们别乱走,火堆也别灭!我找到救兵立刻回来找你们!」
韩雍走后,火堆前只剩下李子遥与李十三两人。李子遥将外衫脱去,沾了溪水想替李十三清理伤口,正不知从何下手,始终昏昏沉沉的李十三这时候却又像是醒了过来,勉强睁开眼。
「子遥……你在这儿干嘛?」
「妳认得出我?」李子遥又惊又喜,握住了她凉凉的手。「妳受伤了,我在这儿照顾妳。」
「受伤……」李十三没有挣开他的掌握,迷迷糊糊地又闭上了眼。李子遥等着,见她半天毫无声息,正要开始紧张,却又听见她的低喃:「我喜欢卫大哥……」
李子遥听了一愣,心里跟着紧纠发疼,依然温柔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我知道……可是大哥他已经娶妻了,妳还记得吗?他娶了那个他单相思了十年的任小厨娘,妳还在他们的喜宴上撞翻了好几桌酒席--」
「不是的……不是那种喜欢……」李十三似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被李子遥的手掌包覆着的手却挣动着,像是要握紧他。李子遥发觉到了,连忙加深了十指交握的力道。「卫大哥、雍弟……跟我喜欢子遥的……好喜欢……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喜欢?好喜欢?李子遥愣住了……她毕竟还是那个依恋他的小南。
他不禁苦笑,忽然感到一阵悲喜交加。如果她能在清醒的时候睁着眼、扬着笑,大声又诚实地这样跟他说,就像小时候一样,那该多好……
「唔……」李十三不但意识模糊,连视线也很模糊。「我……看不清楚……你靠近些……」
李子遥小心翼翼地扶起李十三,让她靠在他臂弯里。「这样好吗?」
李十三费力地凝视她眼前的人影,看见了那双迷人的凤眼,那张笑与不笑都好好看的熟悉容貌……「子遥?」
「我是。」李子遥温声答应着,就怕她又闭上眼昏睡去。「妳刚才确认过了。」
「是吗……」李十三有些迷惘。「你在这里干嘛?」
「妳受伤,我在照顾妳。」李子遥耐心地答道。他见她愈来愈昏沉,知道再这么下去不行。「小南,妳中了毒箭,我现在要帮妳把箭拔出来,会有点疼,妳撑着点……雍弟去找救兵了,搞不好妳师父在树林外等不到咱们,也会来寻,等妳师父一到--」
「啊--」李十三忽然痛呼了声。原来李子遥一边在李十三耳边哄着,一边小心地握住了箭柄,一咬牙,就奋力将箭给拔了出来。
箭一被拔下,李十三胸口的血流得更快!李子遥连忙伸手紧紧压住,直到他白色的衣袖被血染得整片通红,出血才渐渐缓慢了下来。
李十三痛苦得眉头紧皱,右手慌乱地想抓住些什么,李子遥赶紧腾出一只手让她握着,她握的力道有多大,他就知道她有多痛!他额际已经沁出了汗水,连忙哄着她、哄着自己:「不痛,小南不痛。没事了,我把箭拔出来了,血也没再一直流。我先帮妳把伤口擦干净,再想办法帮妳解毒。」
李子遥小心地解开了李十三已经被血浸得濡湿的外衫,再脱中衣,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了那天在客栈不小心瞄见了她衣领下一点点肌肤就流鼻血的情境……
「该死!」他竟然乘人之危,在这个时候想些龌龊的事!李子遥骂了自己一声,决定开始--背「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脱去中衣,她小小的肩头已经完全裸露在外,指尖不小心碰触到她白皙的肌肤,只觉柔软得像棉花……
「下则……」李子遥甩甩头、甩去那些不该有的绮丽景象。「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
李子遥强装镇定,目光却不得不被她线条优美的锁骨吸引,而在锁骨之下,就是一件红色的肚兜……头微晕,鼻间又是一股湿意涌上来,他连忙掩住鼻子。
「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一口气也不敢停!他一边飞快地背着「正气歌」,一边抓着湿布迅速地清理她胸口上方的箭伤。可恶!他竟又撑不住,又流鼻血了,若被韩雍知道,一定会笑到昏过去。
「啊?这是--」李子遥擦着,却觉得不对,伤口……竟然有两处?其中一个像是旧伤,微微泛着血丝,离新伤口不到一个指节的距离。
「果然之前就受了伤吗?」李子遥想着,心头一紧。旧伤还没好,就硬撑着跟那般匪贼搏斗,不但撕裂了伤口,又再添新伤--那该有多痛啊!他光是看了就怵目惊心,替她觉得疼,而他金枝玉叶、那么怕痛的小南……
「我是不是……又皱眉头了?」李十三忽然问道。她明明没哭,声音却带些哽咽。「夏嬷嬷说……跟娘一样、老皱着眉……爹就不爱……你帮我把它压平吧……」
「不用压,妳现在觉得痛,自然就皱眉头了。」李子遥看着她的伤,只觉得万分不忍与不甘。不舍的是她娇贵的身子受如此重伤,不甘的是他没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忽然弯了身,额头贴住了她的额,声音好低、好认真。
「还有,以后我娶了妳,妳要笑就笑、要哭就哭,再也不用管夏嬷嬷、管妳爹了,听到吗?随时随地,我都要让妳露出最真实的表情!在我面前,我只要看到妳最真实的情绪!听到吗?听到吗小南?」
一阵温柔的气息拂过她的脸,好象是他的呼吸……有东西搔着她的脖子、好痒好痒,似乎是他的发……眼睛上湿湿的,是什么呢?她没有哭,是谁哭了吗……
「我发过誓,一定一心一意对妳好!只疼妳、只宠妳,只听妳的话、只看妳一个女人,数十年如一日,绝不食言、绝不三心二意、绝不喜新厌旧,执子之手,只愿与子偕老。」李子遥握着李十三的手,苦熬了六年的相思令他心绪翻涌,再也承受不住。「这段誓言,我背了好久,却一直没机会告诉妳!妳知道吗?如果我违背誓言,我就得自尽以示负责!妳懂不懂?我是认真的!认真的啊……」
李十三好想听清楚他说什么,但尽管她再怎么努力,脑子里却像是有虫钻进去似的,又痛又混乱。眼前出现好多奇怪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让她觉得好惶恐、好害怕、好愧疚……眼眶一酸,她真的好想从这团混乱中解脱!
「我不是啊……」
「啊?」李子遥抬起头,总是充满傲气的凤眼里此时却有些湿润。「什么?」
「我不是娘亲生的……不是的……」李十三看起来像是正在作一场恶梦,神情恍惚而痛苦,但她的梦呓却让李子遥立刻有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清醒。
「妳不是?谁说的?妳怎么知道的?」李子遥是想听到她亲口证实这件事,但一见她眼里有泪……「小南--妳别哭啊!没事!我都知道!我不再问了--」
「不是真的千金小姐……只是穷丫头……不能当子遥的新娘……不能了……我只好逃走……逃到好远的地方……」李十三边说边哭,像是再也支撑不住,靠在李子遥臂弯里的身子软了下去。「子遥不喜欢穷人……不要穷人家的姑娘……指腹为婚……不算数了……可是我不喜欢孤孤单单的……我真的好想、好想他啊……」
李子遥听了浑身一震!立刻抱紧了李十三,急急道:「小南!妳睁开眼看清楚,我就在妳面前啊!妳不用再孤单!不用再思念了!我找到妳了,咱们回苏州成亲,回郡王府!什么真的假的,什么指腹为婚,我都不管了!不管了!」
李十三的眼泪不停地落在颊上,像是永远也止不住,然而此刻她的脸皮看来竟有些斑驳,原本平滑的肌肤充满了小小的凹洞,看来极为诡异。
「如果……能回苏州就好了……」李子遥的声音似乎传不进李十三耳里,她像是累极了,不但睁不开眼睛,连自己的声音听来也变得飘渺虚浮了。「如果……爹、子遥……都不嫌弃小南……就好了……」
李子遥呆了呆,急忙想澄清,却见她又陷入了昏迷。「小南!醒醒--」
他只想告诉她,他一点都不嫌弃她的!就算她身上流的不是皇亲贵族的血,就算她只是从路边捡回来的弃婴--管她是真的南府小姐还是假冒的千金,他要的就是那个跟他青梅竹马、从小就懂得大声说喜欢他的那个南明逍啊……
慢着--这是?李子遥抱着李十三的手似乎摸到了什么,圆圆小小的,就在她的肩头上--是那枚胎记啊,像是缺了一角的月亮,淡淡的桃色……李子遥触摸着那个胎记,有点突出,仔细看才发现似乎是某种伤疤。
十二岁那年秋天,他兴高采烈地拿着新扎的纸鸢要来送小南,他偷偷摸摸推开她房门,想给她个惊喜,却正好撞见她从澡盆中起身,整片洁白的背部展露在他面前--他看呆了眼,在鼻血滴落的瞬间连忙转身就跑!仓卒狼狈之间,她肩头上那枚桃色印记映入了他眼帘,也嵌进了他心里,成为一个秘密……
「我没看错,第三个证据,证明妳真的是小南,真的是妳!」
怀里紧拥着她,李子遥心头好热,却可以清楚感受到她的身子似乎愈来愈冷了。他心急如焚,生平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该死的!雍弟怎么还不回来!」
第十章
「还不快跟我来,晚了就听不到秘密了!」身穿湖绿衣裙的女孩,扬着有些冷漠的语调,催促着那个一身红衣、头上扎了两个包包头的小姑娘。
月夜之下,南府已是一片寂静,她们两个鬼鬼祟祟地跑过白石小径、穿过雕花拱门,来到一扇窗下。她们小心地躲着,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窥见里面正是七年前从二房姨太太扶了正的南府夫人,与一个身材胖硕、看来忠厚老实的老妇人。
「延芳,妳带我来到底是听什么秘密?」红衣服的小姑娘亲昵地拉着那个绿衣裳女孩的手,笑瞇瞇地问着。「那个在二娘跟前的老妇人是谁呀?」
「什么二娘!自从妳娘过世以后,我娘就是南府正夫人,妳也得唤她娘,什么一啊二的!」南延芳个儿小小的,气焰却很大,她甩开手,满脸不高兴地纠正她。「那个人就是当年替妳娘接生的产婆。」
「是吗?就是她帮我娘接生的?那她岂不是第一个看到我刚出世的模样的人了?」她说得满脸兴奋,南延芳却笑了,笑得不怀好意。
「别高兴太早,听完了这个秘密,也许明逍姊姊就笑不出来了。」
屋内,南夫人慢慢啜着茶。「王产婆,这事儿可是大事,妳可不能有半句虚假。」
「夫人,老身不敢骗您,南大小姐真的不是南大人的亲生骨肉啊。」
躲在窗外的南明逍一听,立刻呆住了--什么啊……她不是爹的亲生女儿?
「妳再把当初的情形说一遍给我听,不准有半点隐瞒!」
「是的,夫人。」那王产婆必恭必敬,颤颤巍巍地说道:「大老爷非常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却多年求之不得。」
「这我知道。当年若不是大姐身子骨差,老是怀了孩子不到一个月就流掉,婆婆看不下去,要老爷纳妾,我也不会有机会进这南府大门。」南夫人冷笑着。「说来我还要感谢那个女人呢。」
「是啊,后来好不容易您与七年前去世的大夫人同时有了身孕,如果谁先替大老爷生下一男半女,谁就能得到大老爷的宠爱,在府中的地位也会大大提升。大夫人她小心翼翼地怀着孩子,以为老天爷这次终于愿意眷顾她,眼见大腹便便地熬了七、八个月,终于要生了,刚好跟夫人您同一天!我还记得那时候南府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正在京城的大老爷听了消息也连忙要赶回来,可惜啊……大夫人难产,痛了好几个时辰还是不行,最后好不容易我把孩子捧了出来,可……早就没气了。」王产婆有些忧伤地说着,窗外的南明逍早已听得浑身僵硬,无法思考了。
娘的孩子一出娘胎就断气了,那此刻站在这儿的她--是谁?
「小心啊,明逍姊姊。」南延芳扶了身子有些摇晃的南明逍一把,笑得很得意:「后头还有更精采的,妳不听吗?」
「那时候大夫人身边一个姓夏的仆妇要我别张扬,她们说千万不能让姨太太赢过大夫人,要我假装真的替大夫人接生了一个小女娃。」
「哦?哪来的小女娃?」
「听说是早安排好的,她们就怕大夫人又小产,在南府地位不保,所以找了一户能生却不能养的穷夫妻,那贫女和大夫人差不多时候有孕的,姓夏的仆妇就跟他们说好了,花一百两银子买下他们的初生婴儿,签下断绝书,从此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