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
“拿来!”万事不如钱事急。“要欧元不要越南盾。”
“我、我可不可以先给三——”
阮月宜话还没说完哩,萧子琳就抢白道:“不可以!四百欧元,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我把你赶出去睡街头。”
阮月宜的眼眶倏红,晶莹的泪珠威胁着要夺眶而出。
拜托,别又来这一套行不行?萧子琳的刀子嘴豆腐心立刻破功,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有多少就先给多少,不够的三天内补足。”
“好。”前后一秒钟阮月宜已破涕为笑,真该去演连续剧的料。“这是两百欧元。”
“唔,”萧子琳仔仔细细清点过三次,还拿到灯泡下相了半天,才算确认查收。“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明天天亮前,千万不要再来烦我,否则当心我给你排头吃。”
这间原本还算宽敞的别致公寓,被阮月宜搬来的一大堆两光货,挤得局促不堪,必须左闪右躲,才能平安抵达萧子琳的领域。
而阮月宜的情绪转变像坐云霄飞车,快乐的时候就引喉高歌,不爽的时候就窝在房里,一整天痴痴呆呆的啥事也不做。
萧子琳怕她打扰,偶尔和她打照面总是借故匆匆来去,因为她必须集中精神,专心对付那个姓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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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终于滑向湖的那一边,带着橘红与金黄的霞光迤逦了半边天际。
魏怀轩刚开完一场冗长的会议,累得攒紧轩眉跌坐在偌大的办公皮椅上。
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两个钟头,魏母打电话来当过好几回,他就是提不起劲。
那桩即将在下个月初举行的婚礼,像是一个恶劣的恶作剧,令他长久以来波澜不兴的心,终日芜杂得难以沉寂。一道怒火在他体内以燎原之姿窜散,常常自白天延续入梦。
觉得叛逆的血脉逐渐沸腾,他必须找个地方,让脑筋清静清静。
顺着大厦的骑楼,有条红砖道直通到对面的湖畔。他提着公事包,穿过亚历山大广场,缓步而行。
在菩提树街的咖啡座上,许多知名的画家、剧作家、建筑大师,悠闲的喝着手中的饮料,一面和他挥手致意。
那些人泰半是他柏林大学的学长、学弟。早年的柏林曾经有全欧洲最棒的歌剧院、最好的交响乐团、最蓬勃的电影工业,爱因斯坦还曾在这儿接过课。
但,那些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眼前有个天大的难题,他的婚姻。
他不可能顺从母亲的意思,盲目的去结婚,所以对方到底长相如何,他压根不在乎。他苦恼的是,得想一个能让母亲接受的借口,把婚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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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柏林之行来得太莽撞,什么都搞不清楚,就妄想自己可以为姐姐报仇雪很。如今十几天过去了,身上的盘缠花掉了二分之一,仍是一筹莫展。
再这样下去,她势必得先找个工作,赚点生活费才行。
英文难不倒她,可德文就麻烦大了。而谁会聘请一个语言不通,既无居留权,又没工作证的人当伙计?
早上公司的老板来了电话,问她柏林好不好玩,学校设备如何?美其名为关心,其实是想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复职,替他卖命。为免谎言拆穿,她一早就跑到车站,坐着市公车到处绕。
印象中只知道柏林有道围墙,分隔东西德,后来围墙倒了,两岸,呃不,是两边,两边也就统一了。她甚至不记得当时那个伟大的总理叫什么东东来着。
柏林的市容毁于战火,所以在柏林逛街实在没什么看头,不像巴黎天生丽质,丰姿绰约,让人很容易一见钟情。但据说柏林典藏着珍贵的世界文化资产,使它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让人逐步的陶醉其中。
不过萧子琳尚未领略它的“内在美”,却已经感受到它的不友善。
陈建良告诉她,在柏林,出门一定要穿得美美水水的,开口要说英语,才不会被误认为越南人,惹祸上身。听说柏林的日本公司还慎重警告职员,一日外出,就要穿西装打领带,以色列的观光客也被劝说,在公共场所千万别说希伯来语。
萧子琳不明白为何德国人讨厌越南人,但她现在已能约略了解,阮月宜之所以常常足不出户的原因了。
“先生,买条口香糖。”广场上到处是叫卖的小贩。
每逢周末假日,这个广场附近直到湖边的空地上,就会聚集成千上万以东欧人为主的个体户,贩卖着从衣服、裤子、私烟到俄制模型小军车等等形形色色的家当,蔚为奇观。
萧子琳边走边东看西看,听得前面一个小女孩,可怜兮兮的向一名坐在露天咖啡座角落,西装革履的男子推销口香糖,可,那男人似乎并不为所动,仍是低头装模作样的看着手中的报纸。
“好心的先生,买一条吧,求求你,好心的先生。”小女孩说得眼泪都快淌下来,那男人却只是把眉头皱得更紧。
铁石心肠的臭家伙!萧子琳的同情心再度以一百零八度的高温沸腾起来。
“我跟你买,多少钱一条?”说着便很阿莎力地掏出皮夹。
“一欧元。”小女孩大喜过望,用最最感激的眼光全神贯注盯着她。
“一欧元不就是三十多块台币?一条口香糖而已耶!”好贯哦。问题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可不可以算便宜点?”
话才问完,小女孩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眼泪立刻泛滥成灾。
“我赚了钱是要去念书,养我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的。”
好溜的英文。萧子琳的慈悲心肠说服她,这百分之百是海伦凯勒那种勤奋苦读的好孩子。为了区区一条口香糖跟人家讨价还价,似乎有失自己的风范,当下就把一欧元递进她手里。
“能不能多买一条?我弟弟也要读书。”小女孩怯生生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这……”再买一条,她会不会把她妹妹也搬出来?萧子琳正犹豫着呢,从四面八方忽然涌过来一大群背着包包,手拿五色方旗的小孩,将她团团围住。
“喂,你们要干什么,走开呀你们。”她叫嚷得越大声,那些小孩反而越快速的围攻过来。“走开,喂,你抢我的包包,抢劫啊!谁来帮帮我,他们要抢我的皮夹,救命啊!”
或许是被她拔尖的惊叫声吓到了,小孩们登时一哄而散。
“这是你的包包?”刚才坐在角落里喝咖啡的男子,持着她的大布包,友善地问。
“是的,”萧子琳慌忙把布包抱在怀里,那里头可是放了她全部的财产。“谢谢你。”
“台湾来的?”男子突然用华语问她。
萧子琳心念电转,道:“不,是越南,越南华侨。”
但见男子脸色微变,“越南?”
“你也是?”萧子琳一阵欣喜,马上很皮厚的打算跟人家攀亲沾威。
“很多年前,我去过那儿。”男子穿得很体面,英气逼人的眉宇含着一股凛冽的锐芒。“在这种观光景点,心肠太好,容易吃亏上当,你要特别小心。”
“我知道,我是烂好人一个。”此刻她才恍然大悟,为何方才他理也不理那些看起来一脸可怜相的孩子们。谁会想到那该是纯洁稚嫩的孩童,会装小扮强梁。
“经一事,长一智,你也不必过于自责。”男子朝她礼貌地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先生,”萧子琳追上去,“我、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心想,也许你愿意帮我一个小忙。”
男子噙着笑意并不答腔,等着她往下说。
萧子琳舔了舔唇瓣,欲言又止地。“……依你对此地的了解,你想,我有没有可能在这儿找个临时的工作?”
男子笑颜越深,很庄重的,丝毫没有轻浮嘲弄之意。“你会做什么?”
“室内设计。我有三年的经验,做过十三四个案子,在西贡建筑界,还小有名气。”她只说了一半的实话。没错,她是搞设计的,也接过不少案子,的确小有名气,但不是因为她才气纵横,而是恶名远播,且是在台北不在西贡。
“这个女人很难搞”是大家给她的较含蓄的评语。别人接案子,是看出钱老板的脸色,人家要求什么就给什么,她可不一样,她是全台北市惟一一个敢指着大老板鼻头,破口大骂的女中豪杰。
好友劝她收敛点,别砸了饭碗,她却说是在作专业教育,提升文化素养。
“你不是到德国来观光的?”
“不是,我是来找人的。”萧子琳据实以告。“一直没能找到。”
“那位朋友贵姓大名?”柏林的华人并不算多,圈子也小,要找一个人不会太难。
“姓魏。”
“名字呢?”
“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保留一点比较妥当。“方便给我一张名片吗?”
第二章
“魏怀轩。”萧子琳拿着名片,胸口像被人沉笃的捶了一拳,闷痛得欲语难言。
是踏破铁鞋无苋处,还是冤家路窄?
这么巧?巧得仿佛电影里刻意安排的情节。这些天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忙乱的街头,凄凄惶惶急于寻找的人,如今赫然出现在眼前,她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
是他吧!魏怀轩这名字并不普遍,如此英挺不凡的男人,的确拥有令她姐姐爱上的条件。
“你怎么了?”
魏怀轩见她怔愣着一动也不动,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她的肩。
“没,”她仓皇回神。“只是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刚巧遇上一名建筑师。”
“很抱歉,我们公司并不缺人。”
他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清澈,黑瞳中干净得无丝毫杂质。很少男人能不以惊艳的赞叹星芒来面对她灵秀和野性自然交融的绝美容颜。
萧子琳点点头,表示理解。“是我运气欠佳,何必抱歉呢。”知道是他就好办了,至少不用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间。
“我还是会帮你留意,倘若有机会……”
他连安慰人的语气都很真诚,萧子琳委实很难将他和负心汉联想一起。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或许就是靠着那张外表看来真诚的脸,才能骗得姐姐的痴心纯情。
“你对每一个人都是这么热心,还是只优待自己的同胞?”她问。
“应该的,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说我会留意,不代表我一定能帮你,换作别人,大概也免不了客套一番。”
原来只是客套。
萧子琳脸上的笑僵凝着,十分尴尬。
“你说你那位朋友也姓魏?”看出她的无措,他马上换个话题。“把他的长相告诉我,我会‘热心’帮忙。”
“不是客套?”她的调侃换来他的灿然一笑。这笑,真是好看极了。“坦白说,我连他的长相也不是很清楚,他是我姐姐以前的男朋友,我姐姐过世以后,有些东西希望能遗留给他。”
“没有电话?没有地址?没有任何相熟的朋友?只知他住在柏林?”他接口道:“这像海底捞针,的确费时又费力,难怪你需要一个工作。”
“很倒霉遇到我这样一个没大脑又没钱,且即将流落街头的笨女人?”
他咧口大笑,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瞳仁中出现一抹疑惑。
“怎么我觉得,你好像不是那么单纯?”
“假设我是包藏祸心,意图钓个金龟婿好了。”萧子琳故意绽出一朵充满暧昧的浅笑。
“不不,请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魏怀轩自朗俊的脸庞狼狈地涨红到脖颈上。
“那你是什么意思?”萧子琳得理不饶人。
“你够聪明,我承认失言,可以接受我的道歉?”魏怀轩有些招架不住她半值一半怒半佯装的瞎缠。
“岂可这么容易就放过你,至少得赔点什么。”她果然顺藤摘瓜,一路踩着他的好心肠往上爬。“一个打工的机会?”他很受教,悟性也够高,马上猜到她的诡计。“你我萍水相逢,不担心我使诈欺骗你?”
萧子琳笑得很不真心地,“你会吗?”
他沉吟半晌,很无奈地摇摇头,“明天早上十点到我办公室来。不要迟到,我半秒钟都不肯等的。”
她顿时开心的惊叫,学正在作街头表演的吉普赛女郎,持着长裙的裙摆,临起脚尖便手舞足蹈了起来。
魏怀轩倚在一尊铜制雕塑旁,匪夷所思地望着眼前翩然起舞的美丽身影。
她真是冲着自己来的?目的呢?
脑海里蓦地浮现“金龟婿”这字样,他不禁自嘲地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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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琳回到公寓已经晚上九点多,因为心情很好,她一口气逛了五个观光景点,收集大堆的名信片、纪念品和各式图卡,预备明儿一早就寄回台湾去。
才掏出钥匙,大门霍然开启,男人的嗓音从里头传来,她本能的退到角落处,看看出来的是何人。
是个高大的年轻人,皮肤黝黑,一手搂着阮月宜,一手提着非常眼熟的大布包,在玄关处,低头和她吻别。
两人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话,男人才依依难舍地挥手离去。
“你男朋友?”
她突如其来的出声,令阮月宜大吃一惊。
“你怎么躲在那儿偷看?”阮月宜气呼呼的走进屋里,直入房内,“我要睡了,不跟你鬼扯。”砰一声,她甩上房门。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希罕知道你的鸟事。” 得二五八万咧,哼!
回房躺在床上,她一刻也静不下来,双手不停地翻书,其实根本就没看进去。脑海里有着的全是魏怀轩的身影。该怎么办?仇人近在眼前,用什么方法才能杀人于无形?
电视肥皂剧里拙劣愚蠢的情节一幕幕过滤,没有一个适用的。
直到十一点多,亢奋的心绪引来强烈的饥饿感,她走到厨房,想下碗面当宵夜,却讶然发现,整个冰箱空空如也,原本八分满的存粮被搜刮得连饮料也荡然无存。
她很合理地联想到阮月宜,以及……她男朋友手中那只大布袋,想起来了!那只布袋是她在SOGO百货买的。
她用力敲打着阮月宜的房门,声音之大足够将整栋公寓的人统统吵醒,她却怎么也不肯出来应门。
“再不出来,我就打电话到警察局,说你……非法入境。”这罪名是胡诌的,没想到竟然奏效,阮月宜立刻含着两泡泪眼现身在她面前。
“还来!”同居不久,她就在阮月宜的习性中,发现某种出身清寒的标记。她所有日常用品全部来自地摊货和跳蚤市场,用完了也不加以补给,理直气壮的和她共用一条牙膏、一瓶洗发精、甚至一块香皂。
现在连她的粮食都敢来染指,将来恐怕要跟她公家穿衬衫、裙子乃至于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