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昨日有船进湾,咱们的人回报,是黑老大的人马,到今早,已有一小批乔装成搬运工的家伙混进县城外的水路码头。」
男子微微沉吟,道:「黑老大和江苏太湖帮有些交情,和东瀛的矮骡子也多有接触,三方真串联一气,事情倒有些棘手。你回头提点底下兄弟,要他们多留意,太湖那边也派人盯紧,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立时要知。」
他体温升高,血液在四肢百骸中奔转,他头皮不禁发麻,兴奋得发麻。
「得咧!」少年元气十足地点头,跟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问:「二爷,那……您到底喜不喜欢凤家那个小娘儿们?」
晃动的吊床蓦地顿下,男子斜着眼,睨向一旁的少年,薄唇缓缓勾出一抹冷笑。
「干你屁事。」
「咱儿好奇嘛。」
男子抬起跨在吊床边的脚作势要踹,「滚你的吧!」
少年嘿嘿胡笑,一溜烟跑出三合院。
槐树下的吊床轻晃,男子一手下意识探进微鼓的衣襟里,握了握那双抢来的柔软小鞋,心湖微漾。
他呼出口气,跟着双臂交迭枕在脑后,透过叶缝望向蓝天,那目光若有所思。
越是抢手的玩意儿,越能激起体内蛰伏的热情,何况,那不仅仅是个「玩意儿」,还是个活色生香的姑娘。
抱起来软呼呼的,闻起来香喷喷的,尝起来甜滋滋的……
喜不喜欢?嗯……他再次沉吟,上一刻的冷笑竟渗进温度。
这寻宝的过程能有这样的「玩伴」,他哪能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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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天色灰暗。
凤家大宅的主厅与十六院陆续点灯,在各处回廊挂上灯笼,以供照明。
位在大宅后的绿竹院里,两抹纤秀的身影正一前一后地步出那朴实无华的竹阁,跨下竹板台阶,沿着不甚宽敞的青石道缓行,不一会儿,已置身在幽幽竹林中。
「小姐,先等等,前头乌漆抹黑的,要是跌了跤可不好了,咱看……还是回头同老太姑讨一盏灯吧?」呜~~没事种这一片竹林作啥儿?走在后头的小丫鬓愁着八字眉,扯住前面姑娘的衣袖。
凤宁芙莲步略顿,笑道:「等折回去老太姑那儿再出来,咱们说不准都走回大宅了,况且,也不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沿着青石道走,穿过这片竹林,一会儿就能步出绿竹院的。」一早,她便已来到绿竹院,直到方才和老太姑一道用完晚膳,这才起身离开。
她自小就被指定,在老太姑那儿,自有她非学不可的东西。
而今儿个情况还算寻常,有时进了绿竹院,一待便是七、八日,和老太姑一同「闭关」,连明心丫鬓也被晾在外头。
「唔……」明心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不知是冷还是怎么着,再开口时,带着轻微的颤音,「小姐,咱、咱儿总觉得这片竹林子……唔,不太干净,上个月,韦小哥进竹林里收拾落叶,却莫名奇妙跌得鼻青脸肿,他说……说好像有谁在背后推他。呜--小姐,您听过竹竿鬼吗?」
凤宁芙微乎其微一颤,很快宁定,「瞎说什么呀妳?」
「没瞎说呀,民间都这么流传,事出必有因,无风不起浪的,呜~~大伙儿既是这么说,那肯定是有的,小、小姐没听说过吗?」明心白着脸蛋,紧紧挨了过去。
她当然听过。
那男子讲得绘声绘影,再加上那蒙胧诡谲的夜,乱风拂过竹林的悲涩呜咽,登时吓得她手足无措,不能细思。
不怕,有我在……
唉唉,她傻呀,神智不清了,怎莫名其妙又教那恶人给……给欺负了?
想起郊野外、温泉石上的那一吻,当时她的唇瓣因惊惧而发凉,却在他垂首贴熨时,更能感受他俊唇的灼烫,挟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引诱她启口,说服她接纳,允许他的气味染遍她的唇齿舌腔……
越想,凤宁芙脑子越是犯晕,此时此刻,哪还有多余心思去留意周遭?
那是那晚他最后的一记亲吻。
出乎她意科之外,他竟未将她劫走,静悄悄地又把她送回宅中的凤氏祠堂,没惊动一人。
得空,我再来瞧妳……临走前,他冲着她如此笑道。
唉唉,不想了、不想了!凤宁芙咬咬银牙,气自个儿作啥儿挂念着他的话,下回他真敢来,她二话不说无张声呼救,免得受他欺陵。
明心丫头不知主子脑中转些什么,她忙盯着周遭,忽然间,她全身紧绷,发出重喘。
「鬼、鬼鬼!有鬼……有鬼……」
明心丫头还没来得及发出更响、更亮、更尖锐的惊呼,那抹白影瞬间飘近,挥袖迅捷如电,她闷哼一声,双腿一软,整个人便往前裁倒。
「明心?!」
事情起于眨眼之间,快得不及反应。
凤宁芙赶忙要扶住自个儿的贴身丫头,可惜力气不足,只得揽着她顺势坐倒在地。
一抬脸,那抹白影立住不动,轮廓顿时清明,正笑望着她。
「霍连环?!」她错愕万分。
「宁芙儿。」他亦唤她,不过音调比起她的可要温柔许多了。
「你别唤我的小名。」
「那我该唤妳什么?」
凤宁芙一时间回答不出,分不清是气愤多些,抑或是惊愕多些,又或者,两者兼具吧!她甩甩头暂将小名的事抛开,冲口质问:「你对明心做了什么?你、你你扮鬼吓唬人,很好玩吗你?」
霍连环浓眉一挑,低声道:「她没事,我点了她的穴,昏睡几个时辰就会醒来。」他不着夜行服,却是一身浅灰色劲装,仗着艺高人胆大,根本不怕曝露行踪似的。
凤宁芙托住明心的后颈,另一臂有些吃力地环住她的背。
「你还来这儿干嘛?」
「我说过,要再来瞧妳的。」他深深凝视她。
凤宁芙胸口一紧,喉咙没来由地干涩,勉强挤出声音,道:「我、我不想瞧见你。」
他咧嘴笑开,「我想就好了。」
这男人脸皮实在不是寻常般扎实。凤宁芙咬着唇发怔,却见他弯下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拎起兀自昏睡的小丫头,一把扛在宽肩上,举步便走。
「霍连环,你干嘛?」她慢半拍地惊跳起来,急匆匆地挡在他面前,美眸怒瞪,「你放下明心,她又没得罪你,你再、再不放,我要喊人过来了!」
她在虚张声势,毕竟绿竹院离大宅尚有一段距离,她若扯嗓大唤,待救援赶至,也得花上一些时候,更何况,老太姑的竹阁就在后头不远处,若教他无端闯进,情势更糟。
气死人了,他到底要怎样嘛?
男子轮廓深明的脸庞上,表情别具深意,只听他淡然地道:「真要不顾这小丫头死活,妳喊啊!」
「你、你你拿一个无辜的人当筹码来威胁人,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唔……」他嘴角微勾,「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呀!」
凤宁芙急了,偏想不出招来。这混蛋里里外外早练就出一身铜墙铁壁,她要寻他的短,踩他痛脚,实在大不易。
他再次抬步,她只得紧跟着,不一会儿已步出绿竹院。
凤家各个院落皆安排着巡夜人手,固定时候出来巡视,对他们的行进路线和守备状况,霍连环早了然于胸,还怕凤宁芙跟不上,他忽地探臂将她搂在身侧。
凤宁芙一惊,尚不及斥骂,他却如鬼瞇般穿庭过廊,虽扛着一人又搂着一人,浑不觉沉重,才几下工夫,便已闪进一处恬静小院,竟是……她的闺阁?!
踏进房门,他主动松开她的腰。
凤宁美怔怔立在原地,闹不懂他打什么主意,一双明眸紧盯着,看着他走向里边的香榻,将明心丫头放在榻上,还顺手扯来暖被盖住她,再把两边床帷放下。
大功告成似的,他两掌拍了拍,跟着转过身来望住一脸迷惘的她。
轻咬下唇,凤宁芙瞄瞄昏睡的明心,又瞅向他。
彷佛洞悉了她心底的疑惑,霍连环唇角微扬,慢条斯理地道:「倘若放着这小丫头在竹林里昏睡一夜,妳肯定不乐意,九成九要指着我的鼻子骂混蛋了,既是如此,又怎玩儿得开心?」
玩儿?!美眸眨了眨,不明究里。
他露齿一笑,「把披风穿上,我带妳玩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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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好奇怪的人,一个好奇怪的……海盗。
她见识过他的能耐,要下手劫人,他多的是机会。
可,他若非为凤氏藏宝图而来,又为何要亲近她、在她身上花心思?
依他在海上的势力,不可能没听过有关她的传闻。
莫非,就单纯的只为了她吗?
她心口陡热,记起那些搅得思绪乱七八槽的吻,热气自心头涌出,红了颈,红了巧致的耳,在双颊漫开。
唉,她呀,一样是个好奇怪的姑娘。
她向来清楚自个儿的脾性,不若外貌温驯,压在心底层的热火一旦猛爆,往往要做出连自己也无法预计的决定。
若非如此,她不会把手递给他紧握,不会容他搂紧她的腰,不会乖乖任由他带领,与他共乘一骑,更不会在这月如勾的凄清夜晚,和他窝在这篷船上。
江浙一带,水道纵横,凤氏家族一向仰赖河运走货,她虽管不着族中生意,可也知道海宁县西是水运集结之处,却从未想过主流外那些毫不起眼的分支河流,因人烟少至,岸边下建码头、无船泊靠,仍保有最自然的风情。
这时节,两岸坡上满满、满满的全是秋芒,在稀微的月光和水映下,拂扬着一波波的皎银。
美得教人屏息呵……
纤瘦的身儿缩在月牙白的披风底下,凤宁芙将洁颚搁在膝头,自然而然地逸出轻叹。
「怎么也学起伤春悲秋这一套?」霍连环在后头撑篙,听那柔叹,他放下长竿儿,稳稳地来到她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才没有。」凤宁芙脸红心热,眸光故意投向映在河面的一弯月。
似能理解,霍连环笑了笑,没再追问她叹气的原因,却问:「饿吗?」
「啊?」她微愣。
「还是嘴馋了?」
「咦?」
见她不语,他起身从篷中提来一双层食盒,将里头的几盘小菜摆上,跟着是两只小碗,两双竹箸,还取来了酒,他留下大的那一坛,把一壶酒和小小的一只瓷杯放在她面前。
「我的是『鬼头烧刀子』,妳的是『烟雨玉露春』,陪我喝一杯吧!」他笑着,提起酒坛灌了一大口。
他的酒烈而醇,她的酒淡且香。
这奇异的夜里,在一奇异宁静的流域,她和他……竟也奇异的牵扯在一块儿……凤宁芙模糊思索着,小手下意识探向那壶王露春,没用瓷杯,她以口就壶,香露顺喉而下,微辣,好甜。
她抿抿唇,不自觉探出舌尖舔了舔。
她不常饮酒,却挺喜欢这薄酒留在舌喉间的香甜劲儿。
她再饮一口,再次舔唇,眉眸轻抬,却恰恰对进男子一双炯然深俊的目瞳中。
他望住她,那注视教她方寸大乱,轻易唤起两人间发生过的亲密。
「……你一向这么闲吗?」她深吸了口气,让沁凉空气冷却那股燥热。
「啥儿意思?」
「你不回海上,尽赖在这儿做什么?」
浓眉淡挑,霍连环挟了几箸菜放进她的碗里,自个儿也吃了几口,才好整以暇地道:「这回上岸原为了『潮神生日』,每年此时,连环岛都会遣人过来祭拜,这事是我头子爹立下的,他年轻时亦是五湖四海各大洋地闯荡,名号可响了,他曾向潮神下过愿,后来愿望成真,便每年派人来还愿,唔……这姜丝猪肚片入口即化,好啊!」他嚼着,又举坛灌酒,随即抬起绑手往嘴上一抹,却发觉姑娘杏眸圆瞪,直望着他瞧。
「怎么不吃?这酱鸭做得满地道的,啃起来很痛快。」他挥着一只鸭翅膀。「妳再不动箸,可全祭了我的五脏庙啦?」
凤宁芙瞧也没瞧吃食一眼,掀着软唇,却是道:「原来,你阿爹也是海盗王……」莫不是一代传一代?她按捺不住好奇,问:「那妳阿娘呢?她就顺着你们爷俩儿,从没反对过吗?」
黝黑面容明显一愣,霍连环啃完鸭翅,将骨头抛进岸边的芒草坡里,油腻的手探进冰冷的河中洗了洗,就在凤宁芙以为他不愿回话时,他却微微笑了,低沉嗓音在伙夜里荡开。
「我没娘,头子爹也不是我亲爹,他是在一艘遭东瀛倭寇洗劫的中国商船上捡到我的,当时我还是个里布包的小娃娃,躺在竹篮子中,被高高地藏在桅杆上的小瞭望台里,头子爹说,要不是有海鸟飞来啄我,痛得我哇哇大哭,他还道船上的人全死绝了。」
那语气像在谈天,像聊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见他静静饮了口酒,好没来由的,她气息竟有些儿急促,下意识也陪着他灌了一口。
「所以你爹娘他们……是遭了倭寇的毒手?」
「应该是吧!寻常海盗抢了货也就作罢,若遇上东瀛倭寇,定定越货杀人,不留活口。」他语气很淡,仰头又是潇洒地灌酒。
舍命陪君子似的,凤宁芙也捧起酒壶跟着喝了一门,她喉头发热,肚腹发热,连胸口也发热了,脑中不由得想象着那样的惨状,她心陡地一紧,直觉得该说些什么,唇嚅了嚅,却道:「我听阿爹说过,你就爱挑东瀛倭寇的船下手,跟他们过不去,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她记得阿爹说这话时,语气里还夹藏着一丝佩服,说他专干黑吃黑的买卖,削了不少贼船,倒为沿海一带的百姓和远洋商船挡掉不少劫难。
霍连环薄唇淡扬,「不全然如此,最主要是因为--我讨厌他们的长相。」
「啊?」凤宁芙眨了眨眼,不知他是否在说笑,又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忙拽话说:「所以,那个什么什么头子爹的,他是你义父?」
他点点头,仍是微笑。
篷船无人掌握,随着流水缓缓载浮,随波漫漫,此一时分,船身轻顿了顿,未往前,却打起转儿来,悠悠地打转儿……
「他待你好吗?」此话一出,凤宁芙便后悔了。
唉唉唉,问他这个干嘛?
怕那小小孤儿被捡回海贼窝,还受恶人欺陵虐待吗?
那小娃娃早已长大成人,在海上呼风唤雨,哪里用得着她同情?
霍连环好轻易地瞧出她的懊恼,那小脸的表情十足生动,又是咬唇、皱着鼻,又是鼓着香腮,她螓首微垂,下颚缩进披风里,雪额上飘着淡淡浏海。
一种莫之能解的渴望,他朝她伸长手臂,指尖极轻、极轻地拨动她的额前发。
凤宁芙一震,迅速抬起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