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麽办!」她脑袋里已转出数十种打理他门面的方法,没理会他的欲言又止,拉了他一下道:「走吧,咱们吃饭去!」
他望着她背影,想着男女普通朋友之间,是否该明确设下一个界限?她是超过了,但本意无别的,只是古道热肠的天性使然。
二十岁的小女孩儿,懂什麽人情世故呢?她向来只做她觉得对的、应该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算了,由她吧!她只是个孩子。就算越界,想来自个儿也不会发现的,他这个世俗的凡夫,就别多事提点,只要仅记两人只是朋友,就好。
虽然他真的不以为自己衣着上有什麽问题。
「杨,快来,那间海鲜店好像不错,我们尝尝看可好?有好多我没见过的鱼呢!」
「来了。」他快步跟过去。
无论如何,现下,只有肚子最重要。
别提减肥,一切随她喽!
踏出女用浴间,便见得男用的那一边,杨敦日也同时走出来,两人相视一笑,抱着小盆子走在一块。
「同花色的浴袍呢。」她扬了扬宽袖,觉得自己像个日本婆。要是在唐代,她甫沐浴出来,衣冠不整给男人见着,怕不被骂成失礼失德的野妇了;而现在,她正是在「衣衫不整」的情况下与男人并肩走在长廊上呢,心情有些忐忑,觉得自己变得好豪放……
杨敦日道:
「很少看你放下头发,原来这麽地长。」她大多时候都是盘髻,梳得一丝不苟,露出秀丽的面庞,并不学那些嫌自己脸胖的女人弄个刘海或鬓发什麽的来盖住一半脸。很清爽,不过看来真的不像二十岁,反倒像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但她放下一头及腰臀的长发时,真的相当好看,吸引住他目光不舍稍离。
她拢了拢长发,想到了已婚妇人不该在丈夫以外的人面前散发……有点不自在。
「得赶紧绾起,不然成疯婆子了。」
「不会,你这样好看,比较年轻,而且纯真娇憨。」他可不希望她拘束住这一头乌黑美丽的长发。
「你别调笑我啊!」真是不合宜的用词,她双颊不由得泛上微红。
他扬眉:
「我这是在赞美你,你不会当成调戏看吧?!还是--你在害羞?」
她脸更红。
「我不习惯这个。」以前,她是美女,也不会有人当面说她好看的。
他笑笑:
「也是,我们比较习惯别人说我们肥墩墩的,向来没什麽好话可说,三十年来,我最常听到的好话是『你真是个好人』、『你是个敦厚的人』。」
「他们没长眼,你是好看的,要是在唐朝,早迷倒一串芳心了。」
「但这里不是唐朝,像你,要是生在唐朝,一定也是个大美人,我们可说是生不逢时了。」他开玩笑,不把她的安慰话当真。
两人走上了三楼,聊天兴致正浓,便一同到他房间,拿出零食与啤酒边吃边聊。
「你对你的长相真的很没自信啊!我觉得奇怪,你们全随着世俗的认定而去肯定或否定自己,从不真正去看看自己、认清自己本身的好坏。像你,要是瘦下来,肯定很丑,现在这模样才叫刚好。」
「我不自卑,但也不自欺,外表一点也不重要,男人嘛,只要小有成就,就算长成四不像,也还是要得到老婆的。」
她心口没来由地一窒。
「你--要娶妻了?」
「那是迟早的事,但不是现在。」
「为……为什麽呢?」他似乎对女性不具好感。
他看向远方,那边是海岸,灯塔一闪一闪地。
「也许是 我不想在这样的世俗认定下,成为任何一位女性的次要选择吧。」笑了笑:「在我还没认命前,保持这样最好。」
她也看将过去,笑了。
「你果然很傲气,我之一刖都告诉自己眼花了。」
「什麽眼花?」瞥来一眼,抓了一把鱿鱼丝入口。
「你哪,平素温文敦厚,但要是遇着了奚落你的人,你仍是会笑,但那双眼可讥诮了。别人说你是没脾气的老好人,其实才不。我从不以为谁被嘲弄了,还能心胸宽大地生受,你只是在忍耐,并因而对女性退避三舍。」
他暗自一惊,没料到自己伪装功夫竟退化了。
「我看起来很假吗?」这得立即改进。
「不会,但我看来却是有一点。当你面对客户时,显得很有心机;当你面对一些表现不佳的女性时,客套得很虚伪,但那其实怪不得你,因为她们真的是失礼,正常人早翻脸了。」她归纳了下:「大多时候,你很真诚、很和善,但可由不得人欺到你头上,但我认为,如果你能发作出心口的不愉快,那就更好了。」
「那对人际关系没有帮助。」
「可忍气吞声只会闷坏自个儿身子骨哪。瞧你,虚火上升才会屡屡流鼻血。」
他流鼻血肯定不是忍气吞声所招来的。他心中好笑地想,但不敢明说,此时也不敢把眼光往下移,怕她绝妙好身段又会引发他不由自主的鼻血病发作。
真是!明明不是好色之徒,对女性也敬而远之的,怎麽竟受不了这麽一丁点视觉震撼?!她甚至没露出一分一毫肌肤来引人遐思。
「怎麽仰头了?又要流血了吗?」她好担心,直扯他袖子问。
「不、不是,我在看星星,东部的天空很美。」不敢对自己脆弱的鼻膜有信心,他死也不低头,要是又流下两管血就糗了。
她成功地被转移注意力,跟着抬头。
「啊!真的挺美,像我们那边……」她轻喃,一时之间,无可遏抑的乡愁漫天卷地袭来。
他察觉她语气中罕见的萧索,问道:
「想家?」
她点头。想念唐朝,她生长的地方……而那,已不存在於这个叫做二十一世纪的地方,没了,都没了。
「一直没问你,你是哪里人?」她讲话的方式跟一般人不大相同,充满古味,也不知是怎样的家庭教育出来的。
她无语,只低头啜酒,啤酒变得苦了,像她一颗苦出胆汁的心,几乎要苦出泪液。
「我想你与那位范晴小姐有点亲戚关系是吧?」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什麽意思?他不知道血缘关系可以这麽或许来或许去的,她在开玩笑吗?
正想追问,她先笑了
「我哪,唐代人,一个唐朝仕女,自认姿色尚可、身段绝佳,却不幸跌落在二十一世纪,被打成肥胖丑女,听说这叫报应,所以丢掷我来到这天翻地覆的地方。」
不知她哪来玩笑的心情,明明她眼中闪动泪光。杨敦日看在眼里,心抽疼了下,陪着道:
「那我们岂不同病相怜?据说本公子在唐朝也是位翩翩美男子,到了这儿,成了胖男子,四处招嫌,更是唏嘘不已,咱们难兄难妹,该趁着月色正好,浮一大白才是。」啤酒凑了过去,轻轻碰撞。
她笑,感谢他的体贴,知道她不愿弄哭自己,就用这种耍宝的方式转移她心绪。
「好啦!明天四点还要去太麻里看日出,你别睡晚了,我还要靠你叫醒呢。」
她点头,让他送到门口。
跨出去,一步、二步、三步,便到了她的房门前,她打开门,回头见他仍在等她安全进门,她轻轻地道:
「唐朝,很远,我怕是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自然不会多说,见他似要开口问,她低声道晚安,便合上门。
回不去了……
一千多年的距离,一辈子的乡愁……
她要怎麽去担负?怎能担负?
滑坐在地上,掩住面孔,泪一直流。
为什麽?又是谁?到底是谁?
残忍地让她回不了家,千年相隔?好可恨啊……
第六章
二十一世纪,台湾的第一道曙光,听说是从太麻里升起。於是,台东从此就多了一个观光景点,周休二日的商机,让这里总是挤满一堆人头。
「还好吧?」千辛万苦穿过人墙肉壁,杨敦日将一杯热咖啡塞入她手中,才落坐在岩石上,跟着所有人相同引颈企盼旭日东升的那一刻。
她掀开杯盖,吹着热气,温走两手的寒意,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
「很好啊,并不算太冷。」何况她还罩着一件铺棉大衣呢,他觉得冷吗?瞄瞄他贴身的大毛衣,够暖才是。
「我是说,心情如何?」她红肿的双眼显示出昨夜肯定狂哭过的事实,令他看了忧心,想知道是什麽东西触动到她伤心处,让平日开朗自信的她哭得这麽惨?
范喜言别开眼,转移话题:
「哎呀,看到些微金光啦,不知是怎生地好看哩。」
「我们是朋友,对吧?」不让她顾左右而言它地蒙混掉,坚持拉回原话题。
「对呀!酒肉朋友,美食同好嘛!」她递过去一串烤香肠。「喏,挺好吃的,这种圆圆小小的香肠,串成一串,还真像糖葫芦。」大方地分他两颗。
他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四颗。
她呆呆地看著霎时光溜溜的竹签--
「怎麽全吃掉啦?你该留两颗给我的。」痛不欲生。
「接下来还有什麽?全奉上来无妨。」心满意足地咽下美味,他鼓励道。
她将所有零嘴全护在怀中,瞪眼道:
「别想。」
杨敦日点头。
「OK,既然零食已不再是我们之间的话题,那,可以爽快地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吗?」
她戒备问:「什麽?」
他耸耸肩:「心情。」
她很快点头:「非常好。」草率而敷衍。
他极有耐心:「那真好。」凉凉薄薄地。
「看!太阳!」她手指过去。
他很配合地看过去,点头:
「看到了。」将她脸蛋扳回来。「继续,你这红肿的双眼怎麽回事?」
她终於不耐烦:
「你为何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又不干你的事。」用力打掉他的手。
杨敦日勾起笑,双手收入裤袋中。
「是,是,不干我的事,即使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这笑,好客套、好疏离。
这种面孔……她心一抽,硬声道:
「我们是朋友,但朋友是有界线的!」为什麽他失去了平日的敦厚体贴?吃错药似的逼她,她才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因为想家而哭了一整夜!
他,非得用这种虚假的面孔对付她吗?!
杨敦日仍是在笑。心中的火气有多旺,眸子就有多冰冷。
「界线?那是说,我超过了?」
「是的,我从不追问别人不愿说的隐私,因此我也希望你别逼我。」
「那是说,我也该提醒你,对於我『糟透了』的穿衣品味,其实也是你的事喽?」
他冷淡的口气让她好难受,她咬住下唇:
「你……介意吗?你觉得这与那是相同严重的私己事吗?」
杨敦日实话实说:
「我能容忍别人笑,但向来不容忍别人企图改变我,昨天没反对你要打理我衣着的建议,不代表我是乐意的,但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愿意让你干涉。」
范喜言眼眶一红,突然对他感到好抱歉,就拿眼前这一桩来说,他只是关心,但她却狠狠推他到八千里外,才惹得他动怒,是她的错呀!
「以……以前,别人总骂我话多,爱论人长短,还一副自命公平正义的模样,我从不以为自己错了,所以向来有话直说,我……我觉得自己很强,绝对没有能让人非议、有违道德的事,可能、可能是因为常与周遭的人对立,所以我很怕被别人窥觉了弱点,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也是会哭、会软弱的……」断断续续地又道:「因为,别人一定会拿这个来笑弄反击我。」
她把自己守护得像只刺猬般紧密,杨敦日对她有更深的了解。这是一个常陷於战斗中的女子,把自己弄得草木皆兵。
「你对他人相当不信任。」
「我……只是不安。」他不会了解的,她站在这儿,在这个不属於她的时空之中,多么茫然。
茫然而恐惧,谁也帮不了她。
「我以为周子立她们是你的好朋友,你对朋友都是这样吗?」想到了上次雨中的相逢,这是第二次,她显得这么脆弱无助。
唉!干嘛逼她呢?他开始後悔了。
她看向已浮出半个太阳的海平面,艰难地道:
「她们……看过我濒死绝望的样子,花了好大力气才让我重建自信,所以,从来不问的。我比较喜欢那样,开开心心过日子,不要触及任何会神伤的心事。」
杨敦日拍拍她手背,也看向太阳。
「我是逾矩了,抱歉。」
「不,别这么说,我要感谢你的关心,是我自己反应过度,我会反省的。」她应该把「朋友」这字词落实才是,毕竟,她很想交这个朋友的,很欣赏他的。
「那--」他笑得好权谋:「你会一并把干涉我穿着的事也一起反省下去吗?」
她瞪眼,一张红艳的小嘴蠕动又蠕动,最後双眸坚定地闪出不容撼动的光芒。
「不会。」
就知道,真是死不悔改的执拗性子。
他笑了,明明该感到厌烦的,但竟笑了。
朋友哪……
直到今日,有了这些对立冲突加变脸,他们才开始像是真正的朋友--
看得到彼此真面目的那一种。
她,固执得气人,最怕被别人看到脆弱的一面。别看她爽剌开朗,其实有着不能探触的阴暗面。
他,平常敦厚解意,没脾气的样子,一旦被惹毛了,会冷酷得吓人,冷言冷语便可置对手於死地……但是,只有让他付出关心的人,才能见识到这一面。对无关紧要的人,他永远温文客套。
太阳已完全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长扬人力派遣公司共有四名业务、一名会计,以及最近因为业务繁忙而多请的三名临时工读生,此刻,全瞪大了眼看向那个缓缓踱入公司的男人。
不会吧?这男人真的是他们老板吗?
这个男人身着月白唐衫,搭配直筒麻纱长裤,足蹬一双相同是月白色系的休闲鞋;半长不短的头发不若平时全梳成斜角一把刀的样式,而是全往後拢,服贴里自然地散落三两撮刘海,看起来像上海滩的贵公子,性感透了!
这是他们的老板吗?
众人的下巴全掉到地上,险险捡不回来。
那个,老爷型西装呢?总是穿出肥A字型的西装呢?
还有,灯芯造型长裤呢?每每被皮带勒出气球样的长裤呢?
老板很胖耶!一七八公分却有八十七公斤的体重,基本上是下可能穿出什么好身段的,他们已太习惯有位像糯米肠的老板了……
可……可是,今天不是糯米肠,是一个看起来很潇洒体面的男人,包装在宽松合宜的中国风之下,完全让人感受不到「胖」这个字眼。
也是直到这会儿,所有员工才发现,他们的老板五官长得极端正,虽然没有另一个老板那么俊美,但够用了,很够他去把到一名漂亮美眉当女朋友了。
真是--耶,真是人不可貌相,不,不对,真是焕然一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