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羽睫没注意到她焦急的神色,迳自陷入沉思,「非尘他好像没钱参加暑期辅导,现在还在修车厂打工,看来很辛苦呢。」
那黯然的神情震动了程水莲,她掐紧乔羽睫的手,「学姊,你不会同情他吧?」
「好痛!」乔羽睫吃痛地轻喊一声。
程水莲连忙放开她的手,却没放弃坚持,「听我的!学姊。」
「为什么?」乔羽睫微微怔愣,奇怪她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跟自己说话。
「因为他——」会伤害你,会把你伤得体无完肤!
如果可以,她真想大喊出口。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未发生的事,她能随便说出门吗?这种未卜先知的预言若说出口,肯定引发轩然大波。
「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她咬住唇,容色千变万化,却吐不出—个字来。
「水莲,你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乔羽睫担心地望著她。
「别理她,她这几天—直怪怪的。」一旁的齐京终於插口,语气淡漠,凝定她的黑眸却绝不淡漠。「该回家了吧?水莲,你在图书馆待得够久了。」
这么说,他的确任等她喽?
程水莲一窒,说不清胸口漫开的是什么滋味。「你可以自己先回去。」
「放你一个人走回家?」他瞪她,「你以为我能放心吗?天色都那么晚了!」
「那有什么关系?这里又不是台北,治安好得很。」
「总之,一个女孩子不该晚上还在外头游荡。」
什么意思?他现在就开始管她了吗?想起他结婚後立下的门禁,她怨念陡生。
「我不是小孩了,别这样管我!」她怒斥。
「注意你跟我说话的口气,水莲。」他阴沉地警告。
「什么口气?你这样限制我,难道还要我乖乖地点头称是吗?」她反驳。
「咦?别吵架啊,你们两个。」见两人火气都有升高的趋势,乔羽睫不知所措地劝著。
「不好意思,羽睫,我说了,这女人最近怪怪的,脾气变得很糟。」说著,他强硬地拉起程水莲的手,「跟我走!」
「喂!你——」她想反抗,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由著他将自己拖往正等在校门口的豪华轿车。
「上车!」他粗鲁地将她推进车後座。
「你干什么?」她回首怒视他,「我说过以後要走路上下学!」赌气地打开另一边车门,冲下车。
「为什么不肯坐车?」他追上来。
「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是走路上学!我不想因为借住到齐奶奶家,便改掉这个习惯。」
「从学校走回家里起码要半个多小时,有出不坐要走路,不是自找麻烦吗?」
「自找麻烦也好,总之我个想坐车!」
「为什么?」他问。
因为她个想依赖齐家,不想依赖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尊没有自主意识的洋娃娃!
「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坚定地抛下这句话,她旋过身,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履。
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深蓝色的凯迪拉克一直静俏悄地在她身旁滑行。
他干嘛一直跟著她?
程水莲停定身子,「你不要再跟著我,我不会上车的!」
车内的他不语,只是深刻地瞧著她。
她几乎要臣服於那眼神之下,急忙深吸一口气,「你快回去吧,奶奶会担心的。」
「你也会怕奶奶担心?」他口气讥诮,「你不知道她会更担心你吗?」
「我——」她一窒,倔强地撇过头,「我回去以後会跟她好好说清楚的。」
他瞪视她,「你真的不肯上车?」
「是。」
「说什么也不肯?」
「嗯。」
「很好。」他咬牙,开门下车,然後狠狠甩上车门,「你先回去吧,李伯,帮我们跟奶奶说一声。」
「是,少爷。」司机李伯领命离去。
程水莲傻傻望著逐渐淡去的车影,「你做什么?」
「你不上车,我就陪你一起走路!」
第四章
气氛僵凝而尴尬。
程水莲敛眉低眸,一古脑儿往前直走,假装没听到身後的跫音——坚定、沉稳、令她心慌意乱。
他吃错什么药了?为什么一直跟著她?
她父为什么因而心跳加速,连步伐的韵律都乱了?
拜托!他只是个……只是个十七岁的小鬼好吗?就算她曾经被他牵著鼻子走,就算她总是为了他团团转,他现在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
而她,可比他大了好几岁,多了好几年的人生历练呢。她不相信这样的自己,还会受他摆布!
她不会的!绝对不会!
程水莲傲然地扬起头来,凝住步履,旋过身,决定正面迎击。
「你究竟想怎样?」
面对她直截了当的质问,齐京似乎有些惊讶,扬起一道眉。
「你就不能离我远—点吗?」
俊容沉下脸色,「你恨我吗?水莲。」
她一愣,「恨?」
「你讨厌我吧。」他静静地、深深地盯著她,湛深的眼神令她心悸。
默默对望,她胸口蓦地揪紧。
她讨厌他吗?恨他吗?
「总、总之我们两个在一起不、不会好结果的。」她白著脸,不明白为什么嗓音会发颤,「我、我们之间的婚约太儿戏了,我根本不应该昏头昏脑地答应你的提议——」
「我是很认真的。」他截断她,语声清淡,神情却坚定。
她一窒,「认真?」
「对这个婚约,我是很认真的,我是真的想娶你。」
「为、为什么?」她无法呼吸,「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你只是……你那时才见过我几次而已,怎能确定我就是你想要的女人?」
「我就是知道。」
「你不知道!」她喊。
「我知道。」
「你不知道!」声调更高了。
「你一定要跟我争论这么无聊的事情吗?你又不是我,怎能确定我的想法?」他攫住她颤抖的肩膀低吼。
「对,说得对,我不是你,所以弄不懂你的想法。」她敛下眸,忽地感到一股难言的心伤。「我从来……就搞不懂。」
听出了她言语间的黯然,他叹口气,放柔了严厉的脸部线条,「因为这样,所以你不安心吗?你怕我对你只是玩玩而已吗?不是的,水莲,我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他凝定她,专注而认真,「我一定会娶你。」
她说不出话来。
「我会娶你,你放心吧。」他重复。
泪水倏地烧烫她的眸,她不明白自己突如其来的激动,只知道他说的这些话让她又是难过又是心痛,又是不甘与懊悔!
「你……你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鬼,说话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你……你以为你父母会高兴你娶我这么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吗?要不是有奶奶护著,他们早把你揍扁了!」
没错,是奶奶成全了他们两人的婚姻,大学毕业那年,若不是有奶奶作主,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嫁给齐京。
是奶奶坚持她进齐家门——当时她很感激奶奶,可现在,她宁愿不要啊!
「……我当然知道他们会不高兴,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对未来的另一半,我一定要自己选择。」
「可我不想被你选择啊!你何必非要我不可?」她用尽力气喊。
「你又为什么突然这么排斥?」他却以沉静的神态回应。
沉静得让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胸口炽烈的怒火忽地灭了,只余一片冰冷的空落。
「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
「说出来——」
「不要命令我!」她瞪他,最讨厌他这么对自己说话了。「我不想嫁给你是因为……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切只会愈来愈糟,我们……不会幸福的。」
「你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因为她亲身经历过了啊!
苍白的唇角,涩涩拉开一抹笑,她旋身走向流水潺潺的溪畔,痴痴望著在紫色夕照下朦胧的水面。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说吧,水莲,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能说吗?
她转过头,他正仰著脸等待她的解释,端正的薄唇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地,看来很可恶,却又带了些……不可思议的温柔。
心韵,难以克制地狂乱起来。
奇怪,她以前曾经看过他这样的神情吗?
「说啊。」
莫名地,她身子僵直起来,好半晌,才找回说话的声音。
「齐京,你看过『回到未来』这部电影吧?」
他扬眉,「看过啊。」
「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从『未来』回来的——」
「别开玩笑了。」
什么嘛。她怒视他,不服气地噘唇。她都还没说完呢。
「有什么理由就说出来,不要编这种可笑的故事。」他轻描淡写地堵去她的辩解。
她咬唇,心里也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这可不是天方夜谭,是真的啊!
「那只是电影,不可能会有回到过去这种事。」
「哈!你又知道了。」
「只要是稍有理智的人都能判断。」他不理会她的讥刺,迳自说著,「第一,未来的几十年内,科技绝对不可能进步到发展出什么时光机器来;第二,就算爱因斯坦的『虫洞』理论是可能的,人类发现的任何宇宙物质进去後,也只会被压得粉碎;第三,就算一个人真的能回到过去好了,他在过去所做的每一件事可是会造成历史的大混乱。就本质而言,『回到过去』这件事已经是历史的矛盾了。」
什么跟什么啊?什么虫洞?又什么历史矛盾的?为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彷佛看出她的迷惑,湛眸闪过一丝近乎好玩的辉芒,「你—定没听过『混沌』理论吧?」
那又是什么?
「简单地说,一只在台湾拍著翅膀的蝴蝶,都有可能扰乱南美洲那边的气流。」
她好像有点懂了。
也就是说,她在这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影响未来,也许只是现在跟齐京吵上这么一架,以後陈水扁可能就当不成总统。
这听来很荒谬,却是有可能的,至少她自己的人生就会不一样了啊。她不会嫁给齐京,不会流产,不会在奔出医院时发生车祸,当然也就不可能莫各其妙掉回十七岁了。
那她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她不在这里,又怎会改变一切?该发生的事情还定会发生,然後发生以後又发现其实不会发生……
天!愈想愈混乱了啦!
究竟怎么回事?这一切只是她在作梦吗?不行,她要再好好想想。
她抱住头,继续用力思考。
如果这一切违反自然界的定律,那她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一场梦吗?她的一切努力终究只是徒劳吗?
她其实改变不了任何事吗……
齐京讶异地望住她,见她涨红了一张脸,一下嘟嘴,一下皱眉,拚命想从思考的迷宫中脱困的表情,他忽地笑了,清朗的笑声回旋,与水声相和,竟宛如协奏曲一般动听。
她陡地从迷思中回神,不敢相信地瞪他。
他笑了?!
他的笑容……蕴著未成年的青涩,可却又那么自信昂扬。
真是太可恶了!他才十七岁啊,为什么能笑得那么笃定、那么从容、那么令她这个比他大上好几岁的老女人心中小鹿乱撞?
可恶!真的好可恶!
没注意到她不甘心的神情,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沾上草屑的学生裤。「我不晓得原来你的表情这么丰富。」朝她伸出手,「回家吧。」
「你、你做什么?」
「牵你的手啊。」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柔荑。
她倒抽一口气,直觉往後退,不幸踩空了一步,重心不稳的身子直直往後坠。
「水莲!」他惊喊一声,想拉住她,可她後坠的力道太猛,他反而也跟著摇摇晃晃。
结果是两个人同时跌落溪里。
「好难过……」冰凉的水花毫不客气地溅入程水莲眸中,她一面跌跌撞撞地想自水里起身,一面用力想眨去眼中的冷涩。
「怎么了?你没事吧?」焦急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我……没事。」她伸手抹去脸上狼狈的水痕。
「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受伤?没有啊。
她定了定神,发现自己不但没划上任何—道伤口,甚至连跌倒所带来的痛感也没有,她整个人像是跌人一团柔软的棉花里,一点也不疼。
怎么会这样?溪里可全是尖碎的细石啊!就算不扎伤人,光撞上也够疼的了。
她扬起睫,待眼瞳映入齐京依然坐倒在溪里的身影後,才恍然大悟。
是他……护住了她!是他将她整个人包容在怀里,拿自己的身体当肉垫保护她。
所以她才能毫发无伤,所以他才摔得如此难看。
她落下视线,一道顺著水流飘动的血痕迅速扯痛了她的心。「你受伤了!」她尖声喊道。
齐京跟著她调转视线,不甚在意地瞧了眼手臂上的伤口。「没什么,一点小伤。」
「怎么会是小伤呢?」
她急了,意欲蹲下身来察看他的伤势,他却轻轻推回她。「你先上岸。」
「可是……」
「先上岸!」他想站起身,脚踝却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
「怎么啦?」注意到他一闪即逝的痛苦神色,她著急地问。
「脚可能扭到了。」他淡淡应声。
「什么?」她容色一白,「那我扶你……」
「不用了,你先上岸。」
又命令她了!
她忽然生气起来,狠狠瞪他一眼,然後伸出手,「我扶你起来!」
「水莲,我说了你先——」
「我要扶你起来。」她截断他的话,不理会他蹙眉的表情,迳自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臂膀撑起他,「站起来。」
他站起来了,在她的扶持下慢慢走回岸上。
她没有立即放开他,寻了一块表面稍微平滑的岩石让他坐下,又掏出手帕沾湿,轻轻擦拭他手臂上的伤口。
在检视过那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的伤口後,她秀眉紧紧颦了起来。
「还说一点小伤呢,要是感染那可不得了。」她喃喃低斥,专注地帮他清理伤口,丝毫没注意到头顶上的俊颜正以一种新奇的眼神瞧著她。
好一会儿,她终於用手帕包扎好伤口,吁了一口气,扬起头来,正好对住他灿亮深湛的眼。
她心跳一乱,「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变了,水莲。」他轻轻开口,眼眸仍是那样深深地圈住她,「你现在很不听话。」
「我——」她咬牙,既为他深邃的眼波心慌,又为他所说的话气愤,「我干嘛要听你的话?你的话一点道理也没有!你以为自己很强吗?受了伤一点也不疼吗?脚踝扭到了让人伸手扶一下会怎样?干嘛这么别扭啊?」
「别扭?」
「对,别扭。」她站起身,手指点著他额头,「没看过像你这么倔强又别扭的小孩,简直气死人!」
「小、小孩?」他闻言,呛了呛,嘴角怪异地抽搐。「你叫我——小孩?」
「不行吗?」她犹未察觉自己犯了什么语病,依然以一种长辈的姿态教训他,「才十几岁而已,有必要老是摆出一副酷样吗?你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一点、开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