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归恐惧,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为她也是为自己,他不要一辈子战战兢兢,不要她哪一天突然醒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说若非法术蛊惑,她根本一辈子都不可能会爱上他的,骂他是个骗子、恼他顺水推舟给了她一个原非她想要的人生。
就为了这些他改变了原有的行程,谁也没带只带着她,派人驾了艘小船载着他们来到中原。
他留给父王一封信,请父王代为主政,他得伴妻返乡,至多三年一定赋归,希望父王给他一段自由的时光,别惊动国人,更别派人来寻他。
至于海滟,她只当他是带她出来散散心共度两人时光罢了,开心得不得了,一点也不知道他是打算着要将她还给另外一个男人。
他知道她对他好,也知道她是真心真意想做个称职的妻子及王妃的,但他更清楚的是,那只是她手肘上的玉镯子在作祟,以及她那种固执的「身居其职就当守其分际」的习性罢了,她并不是真的爱他的,并不是的,他不断提醒自己。
为了哄她开心,在她被他点昏在浴池畔的隔日,他只得骗她说,两人已行过了周公之礼。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海滟酡红着脸,有着羞怯也有更多的迷惑,对于床第之事她都只是听花杏阁里的姊妹说起罢了,听说会痛但又很是销魂,实战经验则是全无,所以也不懂做过和没做过,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妳太……」他想了想,「太兴奋,所以昏了过去。」
「真是糟糕!」
他听到她自言自语兼自怨自艾,还一次一次地向自己咒誓向他保证,说绝对绝对不会再在「紧要关头」上晕过去了。
但她始终无法如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几乎是才想吻他就晕了过去,然后隔日晨起时再猛向他鞠躬说对不起。
在她的认知里,一个上床就睡着了的妻子,真是失职的该下十八层地狱。
不过她自责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他事前就已先派人来过苏州,查清楚了海滟的花杏阁所在,也查出了街头小霸王的住处,这场闹剧,也该要进入终章了。
「嘿!有冰糖葫芦呢!」
百年石桥上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勾去了海滟的注意力,她松开他蹦蹦跳着上前挑选,却突然腰上一紧,她还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时就被抱着飞起,跃点停下之后她才发现是被辛忍抱着,矗立于石桥栏柱之上。
海滟困惑地睨着辛忍,双手挂在他颈上,问句尚未出口,扭过首才见着了她方才站着的地方,石板上黄渍点点,伴随着烟硝袅袅。
她瞪大眼睛终于明白,若非辛忍动作够快,她已被那腐蚀性极强的毒水给泼着了,若非受伤就是毁容,明白了过来后她正想开口骂人,他却已代她出声。
「为什么伤人?」他问的是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冰糖葫芦稍移,露出了张猥琐瞇眼的瘦猴男人脸,「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又是这一句!
辛忍皱眉先将海滟放下,继而出手,很快地就将男人给扣紧。
「是白云帮?」
他不得不这么问,因为自他们进入中原后已遭伏击了几回,乞丐、挑夫、卖针黹的,就连街边卖菜的老婆婆,都有可能是来伤人的。
原先他还以为是海外敌国的头子得到了情报知道他来到中原,想挟持他进犯海禹,末了才知道这些人并非出于同一个组织,只是为着高额赏金而来,目标则是海滟。
这些人的手里都有着海滟的画像,画像后面还写了价码,毁容一万两黄金、断肢七千两、弄瞎六千两、刺盲五千两……就连若能让她狼狈落水也都能有一千两的黄金。
悬赏单上落款是白云帮帮主。
好狠!辛忍看完后不得不摇头。
「不!」男人摇头,在见识过了辛忍的身手后,现在已是全身抖颤、恶笑不再了。「是骠鲨将军府,此外还有……」
辛忍皱眉,还有?怕男人说话不老实,他将男人手腕一扳,只见男人眼泪鼻水狂飙。
「还有荠王府也另行有赏。」
老天!
辛忍松开手,容着那手臂已脱臼的男人哭着逃之夭夭,一把将海滟抱下桥头。
「妳的仇人可还真多。」
是呀!
海滟一边皱眉一边苦苦思索,却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时得罪了这些人的,若说是盗宝的事,合该是直接报官,而不是这样到处悬赏找人伤她吧?
那白云帮帮主、骠鲨将军府,以及荠王府的紫郡主,好像……好像……都是为了某件事情才和她连在一起的吧,但到底是为了……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她会想不起来呢?
「想什么?」
他温柔问着她,却见她摇头一粲,伸臂娇搀着他,「什么也没想,我饿了,夫君,咱们先去吃东西吧。」
辛忍伸手将海滟侧拥入怀,目光流露不舍,轻吻了吻她的头顶,他嗓音微哑的开口。
「吃东西不急,我先带妳去见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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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忍带着海滟来到城外一幢茅庐,屋后有一条小溪,屋前有一方小院,茅屋竹篱配上了浅溪,虽是简陋朴拙,却又处处流露着风雅。
竹篱前有一幅字,字迹龙飞凤舞,看得出写字的人性格拓达不羁。
儒生作计太痴呆
业在毛锥与砚台
问字昔人皆载酒
写诗亦望买鱼来
两人来到茅庐外后,辛忍拉住了海滟,并看出她的眼神在乍然见着茅庐时闪过的错愕恍神。
这里是哪儿?
她好像之前曾经来过这里,也曾在里头笑过、闹过、玩耍过,还曾痴笑支颐立在窗旁,央求个人替她写诗、为她作画,曾有一首诗……
海之滟女,梦寐以求
渴盼眷慕,心心念念……
诗很长,她只能记得前几句,因为她竟连那个为她写诗的人都给忘记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蹙紧了玉眉。
「进去吧。」
辛忍看着她的心神恍惚,忍住了叹息,搀起她的手推开竹篱木门来到院子里,却在门板外听到了里头传出的争执声音。
「我反悔了成不成?四处扮月老亲手将自己的心上人推到别人怀里是什么滋味你来试试,什么叫做天命难违?什么叫做宿命无由抗拒?若真有天命,那又何必用上法术?爱一个人合当真心实意,而不是被术法所牵引……」
门扉敞启,里头那正恼火扯高嗓的高大年轻人一脚跨出门槛,正好和门外那对僵立着的男女朝相个正着。
「滟滟!」
男人一声惊喜大叫,正想凑上前去,却突然海滟侧边一柄银剑挥来,站在海滟另一旁的辛忍正待出手,海滟却已下意识伸手去格挡,立时喀啦脆响传入众人耳中,那剑恰恰砍中了海滟腕上的同心玉凤镯,玉镯应声断裂,坠地纷纷。
玉镯离了手,一阵晕眩袭上,海滟身子晃了晃,面容刷白、双腿发软,辛忍凑近将她稳稳接牢,试图佯装平静的深瞳却是燃着焦灼的,他仔细检视着她,就怕父亲那句「镯毁人亡」会应验。
僵立于一旁的洛伯虎看着海滟躺在别人怀里,心头一阵泛酸,但并没忘了拉住那还捉着长剑想再逞凶的少女。
「朱紫紫!妳够了吧?」
「不够!不够!」少女恶狠狠的表情像煞了头母老虎,「你骗我说早已将她送人了,那她这会儿怎么会又出现了?」
「送不送人是我的事情!」洛伯虎咬牙箝紧少女手腕,「妳再胡闹我要生气了!」
「生气呀!生气呀!」
少女狠狠一跺脚,见砍人不成索性抛掉长剑,坐在地上两腿一伸掩面哭泣。
「我就知道你说喜欢我都是在骗我的,莫怪那些女人的头号目标都是她不是我,莫怪你方才叫她的那声『滟滟』跟喊我们的嗓音不一样!」
要命!
洛伯虎拧眉,这就叫做女子难缠,他就从不觉得当他在喊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时,有什么不一样。
「别哭了,难看。」
天不怕地不怕的洛伯虎最怕的就是看见女人掉眼泪了,他降低音量先瞥了眼还呆愣在辛忍怀里的海滟,才在那耍赖哭泣的少女身旁蹲下。
「你管我!你管我!你尽管去管你那滟滟吧!你就由着我哭到死、哭到没气、哭到地老天荒!」
洛伯虎哼嗤一声。
「就不信妳真能哭到地老天荒,妳总还得要拨个空去上个茅房吧?」
少女噗哧一笑,娇容瞬间转怒为喜,她皱皱鼻子抬起螓首,一双小手捉紧洛伯虎,让他只能用目光遥睇着一旁的海滟,就是不能够过去。
「紫紫,妳先放开手,让我去看看滟……嗯,看她有没有事?」
「她能有什么事?」
朱紫紫满怀敌意地觑着那美得不象话的苏州花魁女,更加蛮横地环紧洛伯虎不许他过去。
「你没瞧见她已经找到了个可以好好照顾她的男人了?你瞧人家待她多好、多温柔,可不像你,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人家已经有了个好归宿了啦,你就趁早死了心别再多事了吧。」
屋中踱出一名老人,白发白髯,瘦骨嶙峋,没看向两对正用眼神对峙着的男女,径自摇头走向那碎了一地的玉镯子。
「哎呀呀!这就是我当时没交代完的嘱咐嘛,此玉质脆,千万不得落地,一落必碎,一碎法力必消……」
那一头老人还在摇头惋惜,这一头海滟已推开了辛忍,倏地站直了起来。
她走向洛伯虎,看也没看向那坐在一旁朝着她用眼睛喷火的朱紫紫,海滟抬高手,啪地一声,给了洛伯虎狠狠一巴掌。
第九章
一巴掌掴下,洛伯虎脸上登时出现了五指掌印,他愣然未动乖乖领受,反倒是一旁的朱紫紫受不了地跳了起来。
「喂!妳干嘛打人?」
海滟傲然地抬高下巴,「我打妳了吗?轮到妳在这里学狗叫?」
「哇哇哇!」朱紫紫撩高了袖管,「大胆民女,竟敢称荠王府的郡主为狗?」
「若不是狗……」海滟冷笑,「就不该狗仗人势!」
「妳──」
朱紫紫还想再发作,却已让洛伯虎给拉到身后。
他在海滟面前站定,向来轻佻嘲讽的嘴脸已不复见,玩世不恭的笑容也已隐下,他睇着海滟,目光真诚。
「对不起!滟滟。」
「对不起?」海滟再次冷笑。「是对不起拿我当蠢蛋耍弄,将我骗到千里之外去为你盗宝,好让你留在这里继续风流快活?还是对不起用法术戏耍我的感情,将我硬塞给了别人?」
海滟愈说愈火、愈说愈恼、愈说愈悲哀。
法术的消褪会让她记起曾经的最爱,却不会让她遗忘在被蛊惑的这段时间里自己所曾经做过、说过的一切。
她记得自己对着辛忍喊过的那一声声「夫君」,甚至包括在苏州城街上的,也记得她在大雨滂沱中哭着去找他,唯恐他不要她了,更记得在浴池旁她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以及那激情爆发时的每一瞬间……
噢!她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辛忍脸上的表情。
也不敢想象他这一路上是怎样看待她的?耍痴犯贱吗?
莫怪他开始时始终不愿意碰她,莫怪他口口声声说她一定会后悔的,莫怪他迫不及待要带她回苏州,想来就是因为受不了她的花痴胡缠,因为人家是要修道,是要成佛的,哪能容许妖女如她者来捣乱?
愈想愈是心酸。
国色天香又如何?
妩媚娇艳又如何?
她喜欢的人都不珍惜她,世上可有人如她一般情路乖舛?一个男人是滥情到必须将她「转赠」给他人以避女祸,一个是视她如蛇蝎,碰也碰过、摸也摸过、用也用过了,却还要「好心」地将她送回来?
他如果当真喜欢上她,想来自会小心翼翼将她绑在海禹,怎么也不会再让她回到中原,去想起她的旧爱,去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吧。
推来推去,让来让去,塞来塞去,结论就是,他们都不要她!
都不要她!
没有人要她!
「对不起!」
洛伯虎诚心诚意再说一遍,看得出她的羞恼及伤心,他嗓音低缓含怜。
「但是滟滟,我可以发誓,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着妳好,妳是个好女孩,不应该和别人共享一份情爱,妳值得一个好男人为妳专注一辈子的,是我无福──」
「够了!」海滟打断他,「我不要听对不起。」她的嗓音更冷,「我只是要你实践承诺。」
「承诺?!」洛伯虎微愕。
她冷冷睇着他,傲然扬首。
「你说过只要我带了火晶石回来,你就会娶我的,我总算不辱使命,而现在……」
她深吸口气,没看向身后那始终紧盯着她的一双深瞳,「我要你实践承诺,和我成亲!」
深瞳中光彩全失,一片阒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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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近来有大事。
人人都接到了一张大红喜帖,苏州花魁要嫁人了,对象是苏州城里出了名的街头小霸王。
说起这街头小霸王,城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都知道他。
他是个弃儿,打小靠街坊邻居你一口饭、我一口汤这样施舍长大,姓洛,是落魄街头的意思,叫伯虎,是因为赏他饭吃的烧鸭店老板当时正迷恋着已故桃花庵主唐寅丰富才学,故取其同名。
这洛伯虎渐渐长大,论文章,他才高八斗,论丹青,他妙笔生花,论相貌,他远胜潘安,有些许武学底子,却是憎恶束缚,再加上运气很差很差,没官运、没财运,又没野心,但他总是嘻嘻哈哈、吊儿郎当无所谓度日,他唯一比较放在心上的,应该就是那几个红颜知己了吧。
接到了喜帖后,苏州城里出现了几种不同反应。
一个是那些设赌局赌小霸王情归何处的庄家笑呵呵忙着收赌金,押花魁的人虽是不少,但押另外六个姑娘的也不在少数,不管小霸王娶的是谁,他们都有赚头。
另一个是饭馆酒肆纷纷挂上了「店家有事,休息十日」的牌子。
人人心里有数,这场婚宴或许颇有赚头,但可受不起另外几位失意女子的捣毁乱场,为求永续经营,宁可关门自保。
还有一个,那些曾经迷恋追求过苏州花魁的男人,组成了个「恋滟团」,整日聚在一块喝酒作诗感叹,有些比较疯狂的,还在家里设下了香案,祝祷洛伯虎早日驾鹤西归,好让花魁重返工作岗位。
因为没有店家敢出借场地,这场人人瞩目的婚礼地点最后是择定了在光灵寺里举行。
原先那光灵寺的住持方丈海天大师也是不肯的,佛门清净地哪有人在里头拜天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