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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  第8页    作者:蔡小雀

  玉杯……

  骆弃心一紧,迅速想起了那个与她共饮白玉夜光杯的夜晚。

  她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般的神情浮现在他眼前,他涩涩地闭了闭双眼,不堪地调转开视线,不去看那对玉杯。

  “来来来,看看我家小米虫娘子做了什么样的米点心。”楠竹兴致高昂道,一把掀开点心盒后,兴奋得意的神情霎时垮了下来,“啊?”

  饶是骆弃满腹心事,心绪不佳,仍是循声望过去,顿时忍俊不住。

  一团团以白米捏成,歪七扭八的糖丸子上头放了红枣,一大颗一大颗地摆放在盒子里,胖胖地挤了个乱七八糟。

  果然像是吴氏千金的作风,恁般豪气。

  “看来嫂子爱吃很多白米饭的习惯也带入了这点心制作里。”他温和微笑,眼神隐约闪过一抹凄恻。

  他想起春儿揉制的馒头又大又香又好,心下不由得一酸。

  她为什么不来了呢?为什么?

  是那一日他在相思红豆楼无意间冒犯、伤了她的心吗?

  “发什么呆呢,我家娇妻做的点心虽然那个……那个卖相差了点,但总是她一片心意,咱们哥儿俩说什么也要好好捧场。”楠竹一脸慷慨就义的神情,拿起了两团,一人一个。

  “自然是要捧场的。”骆弃接了过来,自暴自弃地整团扔进嘴里。

  一咀嚼之下,才发现点心如其人,乍看之下似粗鲁豪气,实则米粒与糖搅拌得恰到好处,香糯弹牙甘甜美味,上头的红枣更有画龙点睛之功,而且还细心地去了核,教人易于咀嚼口齿留香。

  他不禁又想起了春儿的馒头……

  真想让楠竹与秦关也尝尝春儿那风味独具的药草馒头,他们肯定也会喜欢那朴实无华中带著淡淡温暖的滋味。

  “嘿,没想到我娘子做的点心这般好吃。”楠竹边吃边与有荣焉地笑弯了眼。“来来,再吃一颗吧……嗯,不对,你还是少吃点好了,毕竟这是我娘子的爱心,该由我这个相公好好品尝享用才是。”

  骆弃看著好友深情又欢喜的笑脸,抱著那盒糖米丸子珍而重之的模样,他忽然发现,这原来就是幸福。

  就像他在吃著春儿亲手揉的馒头一般,心头丝丝荡漾开来的甜意。这滋味,这感受,原来就唤作幸福?!

  他一时之间被这个强烈的认知给冲击得满脑嗡嗡然震动著,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楠竹边嚼著糖米丸子,边满面疑惑好奇地研究著好友。

  “咦,这家伙今日怎么搞的?一愣一愣的,真不像他平常那精明干练的狐狸样,说出去谁相信这会是威震北省第一大帮的鹰影帮主?”

  唔,有问题,大大有问题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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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儿病了。

  这病非但在身体,也缠绵透骨入心。

  也许她支撑了这许久,靠得就是这顶天立地的一口气吧。

  但是春儿现在觉得,就算拖著这副身子,撑住这口气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贪婪嗜赌的娘亲日日想卖了她,呵护备至的妹子为了区区一件衣裳埋怨她,心爱的男人和她有天云与尘泥之别外,还无心无意于她……

  她的奢求渴望全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也许没了她,他们都可以活得很快活,良心亦不会有愧,肩上也不会有著莫名的压力。

  “姊姊,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吃个药呢?”联儿穿著一身新衣裳,怯怯地蹭近床边。

  她不安又愧疚地绞拧著双手,看在春儿眼中又是一阵不舍。

  但是她能怎么办呢?她现在已经气若游丝病体缠绵,自身难保了。

  更何况伤了身容易医,伤了的心如何痊愈?

  “不用浪费请大夫和买药的钱了。”她疲倦地轻摇头,别过脸去,不想见妹妹身上那件簇新的美丽衣裳。

  或许一开始她真的很嫉妒、很心痛于娘亲竟然给妹妹添置新衣裳,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衣裳不过是个代表,穿新穿旧都无所谓,她最难过的是娘的那份心,根本就没有将她当作女儿来疼。

  枉费她这十多年来血泪混合著咽下,纵然惹得满身臭名也要保得家人有饭吃、有屋住,可是她们却联手重重地伤了她。

  但是看到妹妹在她一病了三四天,逃避与害怕地躲在她的书堆中,任凭她喘过咳过高烧过,只在今日来到她床前,还穿著新衣裳问了声是否需要请大夫?她不禁心凉,这个妹子是年幼无知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根本未曾将她这个姊姊放在心底真心关怀著?

  “可是娘也要我来问你,问你还有没有……银子……”联儿满面羞愧地低语若丝,随即又急急的说:“不过你不用给她也没关系,真的,我只是受她的嘱托来问一声,并没有别的意思。”

  春儿冷冷地望著这个像是陌生人的妹妹,面无表情实则心痛欲碎。

  “我没有银子,你们没有瞧见我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了吗?”她一口热泪和怨气梗住喉头,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人心,人心哪!

  瞧瞧这就是所谓的骨肉之情、血肉之亲……

  她忽然心灰意冷起来。

  “姊姊,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我做了好对不起你的事一样!”联儿蓦地掩面大哭。“姊姊,你别怨我吧!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和娘都满意,让你俩言归于好。其实娘还是爱著我们,关心著我们的……她这两日都买了庆福堂热热的肉末烧饼和豆浆给我读书时吃,她是个好人。”

  是,原来到最后她才是那个彻彻底底、不折不扣的坏人。

  “联儿,你出去吧,跟娘说我真的没钱。”春儿闭上双眼,感觉心底一阵寒霜彻骨,就连中了“毒香冷”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到这样凄苦冰冷无助。

  因为那个时候,有艾公子在身旁相陪,她知道他一定会照顾她;可是现在呢?她拿什么身分和资格去祈求他的怜惜和照拂?

  别傻了,柳春儿,连亲生母亲和亲妹妹在最重要的关头都背离了你,你还能期望什么?

  “可是姊姊……”

  “那么多的银子都被她赌光了,她还想要怎么样呢?”她蓦地怒从中来,喘息著勉力支撑起身子,瞪视著退役了一步的妹妹,“联儿,难道你也想逼死我吗?就为了一件新衣裳,几颗肉末烧饼?”

  联儿满面羞愧,拧著十指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心底深处岂会不知辜负了姊姊?但是……但是娘这些天对她真的很好,真的……

  虽然一向是姊姊疼爱她、照顾她,但哪个女孩不是最想得到娘亲的宠爱呢?

  “你到底在做什么呀?联儿可是你的亲妹子,怎么这样对她说话?”打扮得一身花枝招展的柳宝惜大嚷大叫的走进来,一踏进房里便保护性地护住啜泣的联儿,一脸义愤填膺。“就算你恨我,也别把你妹妹搀和进来,她是无辜的!”

  “娘,呜呜……不是姊姊的错,你们别为我吵架了……”联儿落泪纷纷,紧紧揪著娘亲的衣衫。

  “春儿,我知道你一向瞧不起娘,可是你妹子还这么小,就算为娘有千般不是也不该迁怒到她头上呀!”柳宝惜使出浑身解数,哭得凄惨兮兮,一条手绢煞有介事地搅拧在掌心拭泪。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春儿已经是看太多了,当年联儿年纪小不记得,但她永远不会忘记娘总是在偷腥被爹发现后,使出这一树梨花春带雨的矫揉样来。

  她心寒地望著她们俩“母女情深”的模样,凄然地笑了起来。

  “你们走吧,除非你们还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否则什么话都别再说了。”她强忍著胸口剧烈的抽疼感,颓然地躺回床上。

  天,这一刻她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她说过,终有一天她定然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就算拖著最后一口气,死也要死在自由干净的上地上。

  这京城,这红尘,她是看透也看厌了。

  只是……只是她还是不争气地想再见他一面啊!

  “姊姊……”联儿泪水盈眶,直觉就想扑来照顾她。

  “联儿,你姊姊厌了我们,巴不得我们滚离她眼前越远越好,咱们走吧,再在这儿也只是惹人闲气的。”柳宝惜毫无一丝骨肉之情的怜意,冷冷地硬扯著联儿往外走。

  “不,娘,我要照顾姊姊,她病得好重好重。”联儿怎么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弃姊姊于不顾。

  “走啦!”柳宝惜不由分说的将她拉了出去。

  春儿双眸无神地仰望著斑驳陈旧的房顶。

  如果她们能了解她的心痛,了解她才是最渴望亲情的那一个人,她们就不会忍心如此待她。

  只可惜她注定伤心如流水,日日夜夜没个止歇了。

  “艾公子,你可曾有一时片刻记挂过我?还是你就像我的亲娘与亲妹,觉得我只是个蛮横无情、自私自利的混帐?”

  她轻若未闻地悄问,泪水却早已氾滥了整个眼眶和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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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哪儿?”

  艾老爷呆呆地支著下巴,听也未听见儿子逼近的咆哮声。

  他正在伤神忧心,听闻管家说春儿五、六天都没来过了,这实在太奇罕了,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难道是他儿子又冷言冷语冷面孔地欺负了人家?还是他怕烦,干脆下令将她驱逐出京城了?

  他那个儿子黑白两道权势滔天,要让一个人在京城消失是易如反掌……

  “告诉我!她在哪儿?你又是在哪儿找到她的?”

  随著暴雨欲来的低吼声,沉思中的艾老爷倏地喉头一紧,慌忙一阵大咳特咳起来。

  “你……咳咳咳!想谋害亲爹啊?咳咳咳……”艾老爷惊骇地瞪著被儿子大掌用力揪紧的前襟,差点喘不过气来。

  骆弃这才一愣,猛然警觉到自己正掐著父亲的衣襟,连忙松开手,凌人气势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回答我的问题!”他咬牙切齿的吐出话,“父──亲。”

  “什么问题?咳咳!”艾老爷无辜又埋怨地白了儿子一眼。“我才是那个该问你为什么险险把老父掐死的人吧?”

  “告诉我,她在哪里。”他危险地眯起双眼。

  “谁?春儿吗?”艾老爷呆了下,懊恼哀怨的神情顿时转成欣喜。“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喜欢上人家了?”

  骆弃没有正面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眉头深锁。

  “她、在、哪、里?”他的耐性快消失了。

  “我、我不记得那条是什么街,但是咱们家的几个车夫应该知道,上回不是让小马驾车送她回家了吗?”艾老爷热切地道,“快去叫小马来问个清楚……咦?凭你的身分,要在京城甚至是大江南北找一个人,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怎地你反而来问我?”

  “是你要她来的,我自然得问你。”他别过头,冷冷地道,不愿让父亲知晓,他尚未决心让寻找春儿变成一桩大规模的正式行动。

  那样……就会连他都难以向自己解释──为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艾老爷涎著老脸笑咪咪地问,勉强抑住欢呼的冲动。

  “荒谬!”他轻哼一声,迅速转身大步离去。

  啐!看这急如星火的模样就知是去追问小马的,还装什么冷酷无情漠不关心哪?

  “我看咱们艾家是楣星退,喜星近啦!”艾老爷兴奋开心地直搓著双手。

  多亏老天爷有爱心,艾家列祖列宗有灵,老伴天上有保佑,看来儿子有希望续弦成功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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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问小马事后证明也不过是一场多余。

  因为结结巴巴的小马根本帮不上任何忙,他只记得在一条热闹大街上放下了春儿,然后就见春儿曲里拐弯消失在巷弄中。

  可恶!

  骆弃双鬓突突抽痛著,内心强烈挣扎交战。

  应该派手下去寻她吗?

  这么一来,他必须被迫面对自己的情感,也等于被迫让全帮十三护法、七十二高手、千多名热血兄弟知晓他又对一个女子动了心。

  好吧,他们明著决计不敢问他,可是私底下呢?他知道他们想要再有个帮主夫人已经想很久了。

  “那个小麻烦把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后就跑了,怎能如此轻易放过她?”他粗喘地吁了口气,英气浓眉一挑。

  不管了!他再也顾虑不了那许多,只要能够让他尽快知道春儿是否安然无恙,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纠结的眉头霎时一展,大步走向七棠楼外,凭手扬起一束物事。

  一缕朱红色的花火腾空而上,在宽阔天际灿烂绽放开来。

  第七章

  大病了好些天,春儿终于渐渐痊愈了起来。

  但是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憔悴清减的脸庞和瘦骨伶仃的身子似乎能随风飘起,飘飞出京城,飘飞到她梦想了好多年的自由自在的土地上,落地生根,重新活一次,重新打造一个新的柳春儿。

  但她毕竟不是蝴蝶,也不是蒲公英的种子,这个梦想逐渐被残酷的生活蛀蚀得即将褪色了。

  春儿一身素衣,来到城西郊外一座小山坡上。

  长长的青丝只以一条月牙色的带子轻绾住,随著风在背后轻轻飘动著。

  她来到一座坟冢前,简陋的木牌上只刻了“柳公静之墓”五个字。

  青翠的绿草已然长满坟上,见证岁月来了又去,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记得爹爹呢?

  想来连联儿也忘了吧?

  她不禁鼻头一酸,热泪盈眶。

  “爹,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她哀哀痛绝地低泣,纤细清瘦的手紧紧揪著胸前,不胜凄楚。

  该任凭她们爱怎的就怎的,就此让联儿跟著心怀不轨的娘亲吗?

  不,她做不到,或许联儿就像墙头草,立场摇来摆去不能坚定,但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著妹妹被娘推入火坑?

  她知道娘一定会的,端看时间早晚而已。

  “我知道我向您承诺过要好好照顾妹妹,有朝一日要带著她走得远远的。”她难过地摇头,一脸哀伤恻然。“可是我真的觉得好累好累。”

  “爹,您在天上真的有看顾著我们、保护著我们吗?”她再也抑止不住地跪倒在坟前,紧紧抱著木牌痛哭失声。“如果有的话,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怎么兜、怎么转都一样?眼前都是绝路,绝路啊!”

  令人鼻酸心碎的嚎啕痛哭声在山风里破碎地回荡著。

  骆弃见到的就是这令他心如刀割的一幕。

  他胸口热血蓦地一涌,心上似被一道火烧的鞭子狠狠烙了过去。

  在这一瞬间,他才惊觉到她早已在他心底深处生了根、发了芽,一颦一笑深深地左右著他,震荡著他。

  他随著她的笑而微笑,因著她的泪而心痛……

  这道娇影,在他心上再也磨灭不去了。

  他心疼不舍地望著她颤抖瘦削的背影,喉头热硬地一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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