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狼狈,或许还可忍受,但众人眼里盛着的同情,就像千根针日夜扎在他的心坎上。
到头来,他已分不清究竟是情字困住了他,还是他让情字把自己困在里头。
出兵西域时,他真存心想死吗?他记不太清楚,被腐蚀过的心房就像麻痹了般,而那时的他也什么都不愿想,他只是急着想要找个发泄的出口,想着也许在筋疲力尽后,他就不会觉得这么辛苦了,而他也不会认为,每一日在睁开眼时,要将空气吸进肺里,是这么的困难……
就在那时,马秋堂给了他一个机会。
任他沉湎于过去中的无邪,将篮中未施放的小舟交至他的手上,并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
「这些,给你。」
粉红与淡绿的纸折小舟,静立在他的掌心里,他看着无邪身后的黄裙愈拖愈远了,而常出现在她脸上的笑意也离他愈来愈远,很奇怪的,他有种想要比较的冲动。
相识多年,夜色从不笑,无邪却总是以笑待人;夜色爱穿红色的衣裳,就像是期盼黎明来到的颜色;无邪则总是一身的黄衣黄裙,像座昏黄的灯,躲在黑暗中独自燃烧。
像盏灯的她,照亮了什么人了吗?或许就算她连自己的前路都照不清,他想。她还是一样会笑得很开心吧?
他蹲在溪边拿起掌心中的两只小舟,轻放在水面上后,看它逐流远去,一如他当初背对着夜色离去的时候,亲自斩断所有的退路,逼自己心死。
红尘梦堪多,一切不过是情海翻细浪,何苦?
提得起放得下……她说得可真容易。只是那个爱笑的女子可知道,还忘的代价,永远都所费昂贵,甚至,非得要赔上性命才肯醒悟?
不过她的确知道,爱情,就像纸摺的小舟。
一旦将手松开,它就永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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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当了七、八年,大风大浪也自认见识得够多了,他这武将还身兼四域将军的发言人,在朝中哪个难缠的对手没过过、哪件棘手的圣差没办过?其实昏君和佞臣那一套他应该也很行的,只是浩瀚并非昏君,所以目前他还没有机会可试试当佞臣的滋味。
只可惜,好汉不能提当年勇……早知道以往有机会就去练练佞臣那一套了,说不定现下就能派上用场。
都怪以往他被惯坏了,老以为女人只分两种,不是那种哄几句话就可打发,或是痛痛快快互打一场,战败称降就解决一切,反正女人嘛,不就是那回事?可是现在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女人,专会用甜蜜蜜的笑脸,叫你去做会被砍人头的事。
就像这种事。
「妳说什么?」面部表情极力保持着优雅的孔雀,很努力地将腹内愈烧愈旺的怒火压下。
无邪说得好简单,「我想上去外头逛逛,你陪我去。」
「我可送妳去与陛下聚聚。」他将脸一板。想家是吗?他就送她回陛下那,他也正好顺道脱离她的魔掌,再好不过,她开心,他也开心,皆大欢喜。
「我才不要去见他,他闷死人了。」她大大地摇首,让孔雀愈看愈不痛快。
难道住在墓里的她就不闷吗?
「不去找陛下,妳想上哪?逛京城?」他两脚在她面前站定,等着看她有什么花招可以耍。
「迷陀域。」她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提及迷陀域三字,孔雀的表情微微变了。
「不成。」
「为何?」她纳闷地看着他像是想要掩饰什么的样子。
「妳是帝国的皇后。」他很快即振作,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无邪非但不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还赏给他一副你想太多的表情。
「那又如何?」天天都提醒她,她干脆在额上刻上皇后两字算了。
「妳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妳不能去那。」孔雀忽然有种想要将她捉起来,再狠狠摇一摇的冲动。
什么叫那又如何?
她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域?迷陀域之所以称作四不管地带,就因那儿没有法,无论是人子与神子被逐出的罪人们,全都流遵在此,在那儿,要三教九流有三教九流,要卧虎藏龙有卧虎藏龙,那里还有个帝国前第一武将!
她呢?她是什么身分?她时常不记得那便罢了,但他这个臣子可无法替她忘掉半分,她这千金之躯要是出了一丁点的小岔子,他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你在命令我?」无邪盯着他认真起来显得有点恐怖的脸庞。
「我是在与妳商量。」他面上还是一派温文有礼,其实他是只差没龇牙咧嘴了。
「我要去。」开始耍任性。
见她又用那张无辜到极点的小脸要任性,这回孔雀的面色就直接变得铁青,而一旁的北斗和南斗,则是撇过脸去装作没看到。
「无论你许不许,我都会去迷陀域。」皇后娘娘再次颁布懿旨。
他瞇眼冷问:「妳去那做什么?」
「北斗、南斗,去准备一下。」将孔雀视为无物的她,转身朝另两人弹指。
「都给我站住不许动!」他用力一喝,某两人的脚跟被迫定在原地生根不许动弹。
再次遭他嗓门吓着的无邪,一双大眼真写满了慌张,孔雀见了,没好气地抹抹脸,走至她的面前压下脾气对她说。
「这事妳最好是同陛下商量过后再说。」
「他会答应的。」她拍拍地抚着手臂,一点都不担心这点。
「妳怎知道?」
「因我比你还了解他。」这回她干脆做得更绝,「北斗,这事你去问一下你的陛下,若有必要,就连圣旨也顺道拿来。」
「是。」
孔雀并没有再拦着北斗,他只是以一种纳闷的目光直盯着这个已经在地底待了大半辈子的女人。
他想不出,不愿离开这儿的她,为何忽有那个雅兴外出一游?且还指名要他作陪?现下的他,急着去办他自个儿的私事,他哪有闲情陪她去游山玩水?
「你真忍心不成全我?」黑压压的面容一点都不可口美观,无邪硬着头皮问向此刻心情似已糟到一个程度的他。
他狠目微瞇,「当然忍心。」
迷蒙的水气霎时漫进了她的眼眶,一旁的南斗见了,随即慌了手脚,连忙上前低声安慰她。
额上青筋直跳的孔雀,实在很想找个替死鬼狠狠揍他一顿以发泄此刻过多的心火,不知怎地,打他来这地底后,他就觉得自己愈来愈暴戾。
「叫你別碰她你听见了没有?」他一把将无邪扯过。
「你就可以?」南斗瞪着他还摆在她腰际的大掌。
「我和你的身分不同!」孔雀干脆扇他一记掌风。
「不都一样不是陛下?」躲得快的南斗,蹲在地上继续质疑他的居心是否也一样不良。
「你说完了没有?」他又是撩大了嗓,火目以对。
一阵细微的颤抖,自大掌环抱住的腰际传来。孔雀不明地低首,瞧见的,是无邪那张面无血色的小脸,他轻轻松开他的手,好声好气地向她解释。
「妳别怕……我方才不是在凶妳。」
在他的手一放开之后,她就像只逃出猎人手中的鸟儿般,忙不迭地躲到南斗的身后,也不管孔雀的脸色是否变得更加难看。
「你吓到娘娘了。」南斗边拍哄着无邪边责怪地瞪向他。
他烦躁地一把爬梳过自己的发。
「我是为她的安危着想。」她乃一国之后,一旦迷陀域里的人知道她出现在那,就怕会掀起大浪,而一些针对帝国而来的亡命之徒,也难保不会想要利用她来要胁陛下。
可是无邪仍是一径地往南斗的身后躲,微颤的身子令孔雀看得……眼睛有些刺痛,小刺痛而已。
「走开!」他吼向南斗,简直想把这尊门神劈成两半当柴烧算了。
「我不能任你伤害娘娘。」在无邪把他抓得更紧时,身为护花使者的南斗义正辞严地开口。
见鬼了,伤害她?
伤害她?天可明鉴,别说是鞠躬哈腰了,他巴不得把她捧在掌心里,求求她说出离开这儿的大门在哪,他哪有工夫去吓这个一吓就会泪眼汪汪的女人?
「我不要你了。」表情镇定许多的无邪,自南斗的身后探出头来向他表示。
「妳说什么?」腹内的火气一路直直往上窜。
她赶人似地挥着小手,「你走吧,我不要你留在我身边了。」
搞什么?这女人把他当成呼之即至,挥之即去的家犬吗?
「娘娘,臣不认为您适合到迷陀域那种地方,请娘娘三思。」怒火已烧到了喉间的孔雀,两手一拱,极为忍耐压抑地启口。
无邪听了反而跺着脚,边推着南斗边抱怨。
「你看,他又对我摆个架子!」
「而且还是将军的架子。」南斗再赞同不过地对她点点头。
「闭上你的嘴。」气炸的孔雀身形一闪,在经过南斗的身旁时,一掌拍上他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嘴,再拉过无邪。
「我要去迷陀域。」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发火,她还是很坚持。
他额上青筋隐隐抽动,末了,他一把放开她。
「由妳!」
固执的女人!为她设想她还不领情?那好,爱去就去!到时变成一具尸首送回来,陛下也刚好可以换过一个皇后!这种像破浪一样任性的女人,他管她爱做什么、想做什么?眼下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而已!她是死是活关他何事?
一壁疾走的孔雀,在快绕过楼阁的转弯处时,两眼不经意一瞥,就见南斗拉着衣袖,小心翼翼地拭着她脸上的泪珠,而南斗那双他总是看不顺眼的大掌,此刻还大剌剌地扶在她的腰际上,并且缓缓向上挪动中。
孔雀想也不想地就将五指往墙上一探,力道甚猛的五指抓进石墙里,硬生生地抓下一小块石块后,再动作一气呵成地将它掷向南斗的额际。
正中眉心!
当南斗两眼翻白地直直倒地时,无邪忍不住惊呼,「南斗!」
蹲下身子的无邪,小手才要覆上南斗的额际探查他的伤势,另一只属于孔雀的大掌已经捞回她的身子,并起脚再将南斗踢远一点。
「我可不是妳说要就要、说不要就甩掉的男人。」他以两指紧握着她小巧的下颔,一双桃花眼狠狠地瞪进水眸中,「我也不是妳看顺眼就留着,觉得无趣了就一脚踢走的家臣。」
她眨眨眼,身子忍不住泛过一阵战栗。
「那你是什么?」
他扶正她柔弱似无骨的身子,见她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他忍不住以指抹了抹她的面颊,让它看起来红润点。
「我是孔雀,妳眼中脾气最坏的那个四域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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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地方不好去,偏想去逛迷陀域?
想起那道气死人的圣旨,孔雀就有满腹的唠叨和抱怨。
那日照着无邪的话去请旨的北斗,次日还真的请来一面圣旨交给他,而他心目中那个英明神武的浩瀚陛下,在圣旨里下但不阻止自家妻子随处乱跑的举止,还叫他保护她的安危,好让她玩得开心点。
于是,在被蒙着眼不能偷看的情况下,他由无邪领着走出了地区,在无邪以钥匙开了巨门后,一踏出门外取下蒙眼的布巾,孔雀这才明白她所居的地底有多大,在这下头走了不过三,四天,他们竟已来到迷陀域的边缘。
「觉得不情愿就不要来啊!」走在林间小道上的南斗,朝他晾着白眼,一副欢迎他随时回去的表情。
「没人逼你。」北斗也巴不得他别来分一杯羹。
孔雀冷冷横向那两个居心叵测的男人一眼。他们当然希望他不要来,有他在,就只会坏了他们的事。
「我是奉旨办差,你们呢?你们又跟来做什么?」他也不在口头上吃亏,忍不住跟他们一来一往。
南斗得意地扬高下巴,「我们与娘娘向来是形影不离的,这是陛下的旨意。」意思就是,要亮圣旨大家也都有啦。
「对。」北斗也一脸得意洋洋。
「对你个头!」孔雀迁怒地一脚将他踹得远远的,「还不快点去找辆车给娘娘用!」
走在前头四处乱看的无邪,压根就不知身后的那些男人又在搞些什么小战争,现下的她,就如同只刚放出牢笼的快乐小鸟,开心地看着多年未见的天与地、花草与树木,绽放在她脸上的笑容,远比孔雀在地底所见的还要更加明朗快乐。
看着她的笑靥,孔雀也不知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她曾说过,她错过了人生。
他不知她所指的人生指的是什么,若眼前的这些也是她所错过的一种,那么,就这般让她笑着也好,至少,她没错过这些。
「你怎也跟来了?不是说不会来的吗?」在路边采了束野花的她,兴匆匆地来到他的身边问。
他看了看她手中的花,花茎间流着白色的乳液,一看就是有毒,他忙拿走她手中的花扔至一旁,再将她十指上沾有汁液的部分往他的衣裳上擦,确定她的十指与她整个人都安然无恙后,他看向她,却发现她的笑容已消失了大半,孔雀见状,只好弯身另采一束无毒的花儿给她。
「陛下要我保护妳的安危。」在将花儿交至她的手上时,他低声对她说。
「你不说我不说,他不就不知道了?」她反而觉得他做人很死板,不懂得变通。
「那道圣旨呢?」
「我会当它不存在的。」她耸耸肩,又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她向来都这么任性?」孔雀忍不住要向另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请教。
南斗顿了顿,然后刻意笑得很暧昧,这让他看得又开始觉得很不痛快。
「你们俩给我离她远一点。」他驱蚊虫似地警告。
「但陛下说——」南斗才要摆出免死金牌,孔雀却一句回绝了他的好心。
「她的安危自有我来负责,不劳烦你们!」把她交给他们?那根本就是送羊入虎口!而要吃这只羔羊也简单得很,只消把嘴张开,再朝她招招手,她就会乖乖的走进去任人啃了。
「你又同他们生气了?」无邪缓下脚步,转身以一指推向他打结的眉心,试着想要推开它们。
「没有。」孔雀避开她清凉的指尖,以避免身旁的南斗也有样学样,待会叫她一视同仁,也要她如此对他做。
「你怎总是和他们不和?」就算不是明眼人,也很难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敌对意识。
孔雀实在是很想告诉她,他们之间的不和……就是因为她,因为她啦!这个名副其实的无邪姑娘,她根本就不明白男人的心思,当然她也不知她无时无刻都暴露在狼爪的危险下。
「孔雀、孔雀。」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弯下身。
他不明所以的照做,接着无邪便将他方才替她采的小花,其中一朵簪至他的耳边,然后退了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