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突然吐了?」
钟偲芸所熟悉的男声此刻压得极低,但语调中的关怀却不容忽视。
在认出男声的瞬间,钟偲芸吓了一大跳。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说必须在工作室过夜吗?
为什么他会放下工作跑过来?从刚刚门外急忙的脚步声判断,他应该来得很匆忙。难道是因为知道她吐了,所以他才特别赶过来吗?
知道丁颖耀是为了自己才放下工作赶过来,让钟偲芸的心满溢着温暖,而他温柔抚触的举动,更是让她心口发热。
这种感觉跟知道尹谦谦关心她时的感动是不同的,但不同之处在哪里,钟偲芸就说不出来,只知道丁颖耀就陪在她身边时,她是安心而平静的。
「她说是因为她怕见到血,但我没料到她会怕到连看别人吃三分熟的牛排都无法忍受。你知道她怕血吗?」另一个男声问道。不需怀疑,说话的人正是焦昶。
「不知道。如果她真怕血怕到这种程度,我怀疑这跟她害怕雷雨夜应该也有连带关系。之前我一直认为没有必要,但现在既然都发生这种事了,我最好去问问钟妈妈有没有其它需要注意的地方……」
丁颖耀的话还没说完,却发现自己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抓住。他低下头,钟偲芸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看着他,一点也不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不可以!你不可以去问妈妈!」
钟偲芸眉头锁得死紧,语气之坚定是丁颖耀从没听过的,钟偲芸与人交谈时,很少会出现直接拒绝的言词,更别提这种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语气。
她一向是用温婉有礼的场面话包装她的拒绝,所以像这么直接的命令,丁颖耀也是第一次听到,让他不由得一愣,一时间竞忘了追问,为什么应该已经睡着的她居然还醒着?
「芸芸?」
「你不可以告诉妈妈我又吐了,这会让她担心的!你不可以告诉她,反正只是吐嘛,吐完了就没事了,你现在再告诉她只是让她多担心,这是没有必要的!」
她激动地说着,不断反复说着「这会让她担心」、「这是不必要的担心」,但她越是这么说,丁颖耀就越认为事情有古怪。
不知何时,焦昶已然悄悄退场,将空间留给这两个人。
「好,我可以不跟钟妈妈说。」
丁颖耀意外的干脆让钟偲芸露出欣喜的笑容,但他接下来的问题却瞬间让她再度皱起眉头。「那妳愿意告诉我妳为什么会这样吗?」
一个人不愿说,另一个人执意要问,就这样,钟偲芸跟丁颖耀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最后她才闷闷地说道: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已经过去了吗?」丁颖耀沉吟的说,声音虽低却保证钟偲芸肯定听得见,也因此惹来她一记大白眼。
「我确定事情已经过去了!谁不会吐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为什么你要这么大惊小怪?你是从工作室赶过来的对不对?你快回去继续你的工作,找真的没事了,休息一下就好了啦!」
不知是心虚,抑或是其它原因,钟偲芸突然变得多话起来,还拼命想赶丁颖耀回去工作。
丁颖耀定定看着她,但钟偲芸只是咬着下唇,什么都不肯再多说一句。
他无言看着钟偲芸躺在床上的脆弱模样,巴掌大的小脸被不知何时留长及肩的乌丝圈成一团小小的苍白,下唇几乎快被她自己咬破了也不自觉,拿掉黑框眼镜后露出的丹凤眼底下却闪着罕见的怒火……
看着钟偲芸明明已经很疲惫,却强撑着不肯休息的顽固模样,让丁颖耀心底泛出一抹淡淡的痛、一抹从未为任何人出现的疼痛。
他知道,那种感觉叫心疼。
心疼像颗被投入湖中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丁颖耀的心中久久回荡不去……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叹着气,问道:
「那妳总可以告诉我,除了怕血、怕雷雨夜之外,妳还怕什么吗?」
见他退让了,钟偲芸连忙摇头说道:「没有了,没有其它的!」
「真的?」他挑眉应道,彷佛怀疑钟偲芸就算有其它害怕的事物,也不可能乖乖据实以告。
「真的!」钟偲芸当然感觉到他的不信任,便臭着一张小脸应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你不可以去问我妈妈,没有必要让她操心。」
她的再三强调,反而更让丁颖耀确定她不愿再提的事情绝对非同小可。
跟她相处了这么久,丁颖耀多多少少也摸清了她的个性。
如果只是她个人的事情,她才不会这么激动,或许因为那件事对钟妈妈来说也是个不好的回忆吧,她才会极力不想让钟妈妈知情。
这个小女生啊……怎么会这么教人心疼呢?
「妳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吧!」丁颖耀拍拍她的脸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钟偲芸拒绝转移话题,不管他的结论是答应与否,至少要给个回答吧。
「睡吧,我等妳睡着了再走。」
「你不要敷衍我!」钟偲芸生气了,这个男人从头到尾只把她当成小孩子!
「嘘。」他轻轻将指尖放在钟偲芸唇上,制止她欲出口的话。「好妤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回家换衣服上学呢!」
钟偲芸生气地看着他,他到底想怎样啊?
「我答应妳,今晚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可以吗?」这是他最大的让步,如果她还不信任他的话,那也没办法了。
钟偲芸想了想,他的回答虽然不是很让人满意,但至少还算能够接受。
暂时,就这样吧。
她合上眼,在放下心之后很快就沉入睡梦当中。
直到确定她睡熟了之后,丁颖耀才起身走出房门,只见焦昶坐在客厅等他,尹谦谦则不知道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她的情况应该是『创伤症候群』。」轻声地,焦昶吐出这个专有名词。
它是人类对抗巨变后的一种自然反应,不但会使当事人陷入极端敏感与恐惧的状态,也很容易让当事人反复作着恶梦,或是半夜惊叫着醒来。
焦昶很清楚这些症状,因为他跟谦谦失去父母的时候,就曾携手走过那一段痛苦的日子,所以在看到钟偲芸的情况,他很自然就联想到他们当时的情形。
而且他之前就曾听谦谦说过,芸芸晚上睡觉总是睡得不甚安稳,再加上今晚发生的事,焦昶更肯定自己的推测。
「大概吧!」丁颖耀不置可否地应道。
发生今晚的事情之后,她是否又会变回那个不爱理人的小书呆呢?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不禁轻叹。
第七章
虽然丁颖耀做出保证,但钟偲芸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她总在有意无意间回避着他,如此僵持的情况持续了好一阵子。
想确认他没有把她在尹家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钟偲芸相当难得地在段考结束后,立刻跳上返乡的火车。
「芸芸,妳怎么要回来也不先说一声呢?」钟太太正在煮晚餐,突然看到女儿回家,让她又惊又喜。
「妳这孩子也真是的,早点告诉妈妈妳要回来,我就会煮些妳爱吃的菜啊,现在叫我要去哪里张罗啊?」
钟太太说着,又开始忙碌地在厨房里团团转,一下开冰箱确认还有哪些材料可用,一下忙着切洗食材,试图在有限的材料里煮出几道女儿爱吃的菜。
还好冰箱里还有两颗昨天买的蕃茄,至少可以先炒一盘女儿爱吃的蕃茄炒蛋,明天可要记得上市场去买块大大的鳕鱼来做清蒸才行……钟太太开心地做着准备工作,脸上的笑容亦是不曾止歇。
自从女儿北上念书后,她就很少回家,就连寒暑假也只在家里停留几日,就又说要回台北专心念书,要不是女儿每个礼拜都会定时打电话回来报平安,钟太太还真担心女儿会不会是忘了这里有她的家人呢!
「我只是考完试突然觉得有点想家,所以就跑回来了,不会太麻烦吧?」总不能说她担心丁颖耀毁约,所以才急急忙忙的跑回来查看吧!
「妳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看到妳回家妈妈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觉得麻烦?只要妳喜欢,就算每个礼拜回家都可以。别担心火车票钱的事,想回家就尽管回来!」钟太太说得豪爽,疼爱子女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她这女儿从小就不是爱依赖人的孩子,就连孤身北上求学也不曾听说她有什么想家的时候,没想到她现在居然会因为想家就突然跑回来,这听在钟太太耳里是有多欢喜啊!
「妈,那个丁大哥他……」钟偲芸的问话戛然而止,她不知该怎么问话才不会让妈妈起疑,而且又不禁猜想如果妈妈已经知情,态度不应该像这样和缓吧!
「丁大哥?妳是说丁太太的儿子啊?」
钟太太一转身,就看到女儿脸上犹豫的神情,以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女儿反常的态度让她不禁拧起眉。
「妳跟他发生什么事了吗?吵架还是处不来?难道……是他欺负妳了?」
钟太太越想越不对劲,如果不是被欺负了,她这个乖巧独立的女儿怎么会突然跑回家?平时放长假都不怎么回来的人,现在突然回来了肯定是有问题!
一想到女儿可能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遭到欺负,钟太太就忍不住气急败坏。
「芸芸不要怕!如果那个姓丁的小子欺负妳,尽管跟妈妈说,妈妈一定帮妳讨回公道,不要担心事情会变成怎样,天塌下来也有妈妈帮妳扛!」
「不、不是的……丁大哥对我很好,他没有欺负我!」见母亲误会了,钟偲芸连忙解释道:「我、我刚刚只是在想,丁大哥跟我们非亲非故的,我却一直受他照顾,实在很不好意思,我在想要怎么答谢他才好。」
钟偲芸急急忙忙地扯了个谎,以免害丁颖耀被误会。
看妈妈刚才的反应,丁颖耀似乎真的没有跟妈妈说什么不该说的。想到这里,钟偲芸原本高悬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
「真的?」钟太太满脸狐疑地问道。女儿被欺负是很严重的事,所以钟太太还是保持高度怀疑的态度,就怕女儿是担心会破坏钟丁两家的关系才不敢吐实。
「真的真的!丁大哥一直都很照顾我,我却没什么可以报答他的,一想到这里就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这些话不是谎话,她真的觉得丁颖耀实在是太照顾她了,让她无以为报。
「嗯……」钟太太看着女儿,仔仔细细打量着。
女儿的气色不错,虽然因为长途旅程而有些疲态,但比起上次见面时瘦得削尖的小脸,现在倒也添了点肉,看来女儿的确受到不错的照顾。
她决定相信女儿,便笑着摸摸女儿的头,说道:
「傻孩子,妳才十七岁干嘛老想那些报答不报答的傻话?小孩子啊,只要开开心心的长大就是最好的谢礼,再不然……妳也对丁大哥好一点,这样就可以了。」
对他好一点?闻言,钟偲芸反而沉默了。
那她现在因为不信任他而跑回家来,岂不是「恩将仇报」了吗?
想到这里,钟偲芸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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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台北之后,因为心中有愧的关系,钟偲芸躲丁颖耀躲得更凶了。
虽然明知她在躲自己,但丁颖耀倒是安步当车,一点也不烦恼的样子,仍是每天抓着钟偲芸一起共进晚餐,维持着跟以往相同的生活步调。
反观钟偲芸,则是为了找不到和好的时机而烦恼不已。
因为丁颖耀绝口不提在尹家发生的事,钟偲芸就算想为自己的不信任道歉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烦恼到了最后,她居然异想天开希望雷雨夜快快到来,希望能够借着雷雨夜惯有的亲密接触,打破两人目前这诡异的气氛。
但雷雨夜没有到来,找上门的居然是一场地震!
当时钟偲芸正在洗澡,满头泡沫的她低下头准备冲水,但头才刚低下去,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晃动,才在想说会不会是因为突然低头造成的晕眩,一阵更大的摇晃却随之而来。
被她随手放在浴缸边上的洗发精突然倒了下来,其它还放在架上的瓶瓶罐罐互相撞击,接连发出碰撞的声响。
地震?!钟偲芸吓呆了,天摇地动的感觉跟以前经历过的地震完全不同,她的老家是一楼的平房,跟现在处在二十层高楼上的摇晃感截然不同。
平时的冷静全都吓跑了,她甚至不记得地震时应该怎么办才好。
躲在桌子底下?不对,这是错误的观念,到时被压死的可能性比什么都高,而且这里是浴室,哪来的桌子啊!
她努力动脑筋,告诉自己要冷静点、再冷静点,仔细想想,应该是关上火源跟打开大门,以免失火跟门板变形无法逃生才对……
钟偲芸总算是想起了正确的应对方法,但她实在是太害怕了,甚至吓得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为什么地震还?快点过去呢?
似是嘲笑钟偲芸的请求,摇晃的程度更大了,她吓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
然后,浴室外传来碰碰碰的拍门声。
「芸芸,妳还好吗?」丁颖耀一听到她的尖叫声便赶了过来。
但不论丁颖耀怎么拍门,门里就是没有回应,他想了想连忙去找出备钥,并拿起一向被他放在浴室门口衣物篮里的大浴巾,决定先冲进去看看状况。
「芸芸,我要进去啰!」先出声示意,丁颖耀便用备钥打开浴室大门。
他首先把大浴巾披在瑟缩在地上的钟偲芸身上,再将还在喷洒出水的莲蓬头关好,然后蹲在钟偲芸身旁,等待余震过去。
「没事了,地震很快就会过去,只是我们人在高楼上,摇晃的感觉会比较强。这栋大楼的避震设施做得很好,了不起让我们晃得头晕,除此之外不会有其它问题的。」
见她还在颤抖,丁颖耀习惯性就要把她拥入怀中,一如那些雷雨夜里的拥抱,但当男性的大掌触及少女光裸的背部,仍不免引来她惊叫连连的反应。
「妳在怕什么啊,妳这种干瘪四季豆我才不喜欢咧!」丁颖耀啼笑皆非,如果他真想对她「怎样」的话,早就下手了。
听到他轻松的语气,钟偲芸恢复了些理智。
她怎么会忘了呢?丁颖耀绝对绝对是个正人君子,虽然每次雷雨夜时两人总是相拥而眠,但他从来不曾借机对她动手动脚。
就连现在,他也是先用浴巾挡住她光裸的身躯,才来碰触她的。只是今晚的地震吓坏她了,才会对丁颖耀的碰触起了这么大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