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阵,严守御下了结论:「衣食无缺就够好了,再不满足会遭天谴的。」说这话的时候,他跟小兵一样有气无力。
小兵眸色一凛,手握紧方向盘。「但我想要更多。」
「更多什么?」
「起码,不是这样活着。」不痛不痒,一成不变,不满意此刻的生活却又无力改变地活着。她渴望活得生机盎然,像青春时,热血沸腾,对世界充满感动。「最近……我常觉得……我好像老了……」她苦笑。时间倏忽经过,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醒来,看见日历,再看看一成不变的自己,真会惊心动魄,难道就这样到老?就这副德行活到老?每想起这个,就心惊肉跳。
小兵说:「我看过一篇报导,科学家研究过,想要保持年轻的心,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每天做一件平时自己不敢做的事,违反平日的习惯。」
「譬如?」严守御好奇。
「譬如啊,你每天晚上十二点睡,今天就故意三点睡。又譬如啊,你平时只喝黑咖啡,今天就故意喝拿铁……就是做一些平常自己不会做的事。这样就能永远保持着年轻人的活力,过得很有朝气。」小兵注视他。「你敢不敢下车,在马路上跳舞?」
「现在?」他一脸惊讶。
「嗯哼。」
「别开玩笑了。」
「所以你也老了,不敢冒险,害怕丢脸,就是老化的第一步。」
这和老不老无关,严守御摇头。「没人敢吧?!」
小兵煞车,打开车门就跳下去,跑到车头,忽然手挥脚踢乱舞一阵。
严守御吓死了,探出车窗,吼她:「上来,葛小兵!葛小兵——」他又忙回头,注意来车。
葛小兵乱跳一阵,溜回车里,头发被雨淋湿,心跳飞快,她一直笑,一边重新发动车子。
严守御气坏了,惊魂甫定,嘲讽小兵:「现在有比刚刚年轻了?」真胡闹!
她笑嘻嘻地说:「嗯,有欸,我觉得年轻多了。」挑衅他:「你敢不敢?你跳啊!」
他脸色很难看。「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这句快变成他的免死金牌。
「你试试,没那么难啦,痛快!」她吹口啃。
严守御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妳……有没有嗑药?」搞不好是嗑了药才这么大胆。
小兵怔住,大笑。「没啦!」
他不放心地说:「我看……换我来开车好了。」视力模糊都比她强。
「欸,你别这么正经八百的好不好? 」小兵笑呵呵。「那个科学家说得有道理,我的心,很久没跳得这么快了,我很久没感到这么过瘾了……」
严守御的心跳也很久没这么快,那是因为小兵跳舞时,他一直紧张她的安危。现在他心跳更快了,是因为此刻他的视线模糊,而小兵的笑声震着耳膜,他觉得像被什么打中心脏,感觉飘飘的、麻麻的。
往常一过十二点,不上床睡觉,严教授就会开始昏昏欲睡。现在,被小兵这么一闹,他精神大好,还想着——如果那个科学家说得对,那么今天他也要做一件跟平时不同的事,譬如三点再睡……
如果葛小兵慢慢开,开到凌晨三点,他也可以忍受,并原谅她。他还会说服自己,享受这趟车程。
严守御感到好笑,他竟不急着回家,当然,他没说出口,他竟有点喜欢,和她待在车里的感觉。
第三章
凌晨一点,小兵回到家,妹妹已经回房休息了。
她跟妹妹住租来的三十坪大的房子,月租一万五,两房一厅,一间让葛飘飘住,但飘飘从不分摊房租水电,住得理所当然,飘飘会这么依赖姊姊,全归功于有个超级溺爱她的妈妈。
洗完澡,小兵关灯睡觉,她习惯性地将手机放枕头旁,随时等男友常博森召唤。
常博森大小兵五岁,是市立医院的耳鼻喉科医生,梦想是自己出去开诊所。医生嘛,多神圣的职业!时间仿佛就比小兵珍贵,只要他打给小兵,任何时候,小兵会撇下手边工作奔去见面。几年下来,小兵配合得很自然,他也被小兵配合得很习惯,几乎快忘了小兵是有工作的。恋爱嘛,当然要互相体谅,谁都不想配合谁,那爱情还怎么谈下去?
只是,小兵没想到和医生恋爱这么辛苦,除了配合对方工作,还得配合他的人生规划。常博森这几年将重心放在工作,她于是不再提议结婚生子。常博森排斥她爱闹事又嗑药的妹妹,小兵就尽量不要常博森送她回家,省得惹他不高兴。常博森觉得感情太早曝光不好,等稳定才想公诸亲友,小兵就以好朋友身分陪在左右。常博森认为这样也是为小兵好,万一两人将来没结果,她也不会有困扰。
小兵接受这成熟的想法,常博森的顾虑是对的,他比她年长五岁,头脑又好,听他的没错,没想到三年过去,她还是他的好朋友葛小姐……
小兵累极,懒得再想。
清晨五点,葛小兵的手机响了,电话彼端传来个困极的声音——
「我刚下班,要不要一起吃早餐?」是常博森。
小兵两点才躺下,八点要上班,现在五点,她只睡三小时。爱情真伟大,小兵摸黑开始穿衣。
她问:「去哪吃?」
「我十点要回医院,直接来我家好了。」
「约在忠孝复兴站附近好不好?我八点要到那里拿衣服。」
「喔,可是我懒得出门了……」他呵欠连连。「还是算了,我睡了。」
「喂,你的早餐呢?」
「不吃了,好困。」
「那怎么行?」
五分钟,小兵着装完毕,来不及化妆,速速奔往男友爱吃的有机潜艇堡早餐店。一小时后,小兵出现常博森家里,披头散发,双手拎着早餐,还因为小跑步一直喘。
「我好想妳~~没妳我怎么办?」常博森给小兵一个大大的拥抱,之后开始狼吞虎咽地吃早餐。
小兵环顾四周。「哇~~几天没打扫了?」四十坪大的房子搞得像战场,堆满衣服、书报、杂志。
「最近转来一个肿瘤病患,每天会诊,压力大得要命,连睡觉时间都没有……」他滔滔不绝地数落院长的不是,还有护士的愚蠢。
葛小兵将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收拾满地资料、书籍、过期报纸,她跟男友聊起掉手机的事。「……没想到那个教授真搞笑,当教授的都很爱说教吗?戴奥新打给我时,骂了脏话,竟然被他教训,我送他回家的时候……」轻微的鼾声打断她。
常博森吃完早餐,已经瘫在沙发睡着了。
唉,医生是多么神圣伟大的工作啊,从事这么神圣伟大工作的人,有权利在她讲起日常琐事时睡着吧!小兵这样安抚自己。
帮他盖好被子,她走到阳台,望着微雨的早晨,望着天空一朵朵灰云。她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点燃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小兵站在湿冷的空气里,觉得自己像昨夜沿街站的路灯,冷雨中,不断呵出寂寞的烟气,像在和无声的空气对话。
慢慢地这段感情,令她越来越疲惫。可是习惯是多可怕的事,三年感情已在小兵世界长出坚毅的大树,树底的根,深入记忆之土绵延着,要拔除需要多大力气?光想就懒了。这份感情也许不好,但抱着,还有温暖,若失去了,她会慌……
同时,严守御正走在校园小径里,心不在焉。他戴上另一副眼镜了,一景一物清晰明朗,怪的是,他觉得今天和之前看见的世界不一样,好像有什么已经改变。或者改变的不是眼前风景,而是他自己。
向来他觉得一个人很自在,但昨夜。他失眠,一直怀念和葛小姐在车子里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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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洗出来了,〇杂志社一连三日开会开不停,确定要刊登的照片,送相片给厂商过目,大伙儿忙得不可开交,赶着如期出刊。
企划部确认无误后。葛小兵就将借来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干洗,领回来后,还给店家。
今天她从早上忙到下午两点才坐下来休息,刚坐下,立刻被恶魔总监叫进办公室。
年近四十五,一头白发。衣着时髦,身材维持得很赞的马轲达,一见小兵,咚地跳下椅子,将小兵迎到沙发去坐。
「宝贝啊,我听美黛说了,前几天要不是有妳,我们〇杂志就要开天窗了,妳知道开天窗对一间杂志社是多严重的事?我们〇杂志很可能因此倒闭,那么我跟同事们都要流落街头了,中年失业是多残酷的事,就算去104求职,也不一定找到好工作。」
「喔。」小兵懒得回应他的恭维话,啜着咖啡,很想快点回座位休息。笑笑笑,这只老狐狸一笑就有鬼。
「宝贝,妳知道妳对我们〇杂志有多重要吗?」
「所以你要给我加薪?」小兵睇他一眼。
马轲达笑容僵住,但立刻回复镇定,又笑着说:「欸……那有什么问题,不过公司有公司的制度啊,规定一年调薪一次,而且要经过股东们同意。」
公司有公司的制度,这真是一句非常非常好用的话,可代替回答任何不想答应员工、又不致伤感情的事。
「不能加薪?那要给我奖金吗?」再笑嘛~~哼!
马轲达不笑了,板起面孔。「虽然没有奖金,但是有奖品。」他掏出两张五星级饭店餐券给小兵,厂商给的公关票,不花白不花,借花献佛是他最大的本领。
「谢啦,我要跟男朋友去~~」小兵高高兴兴收下。
「OH~~NONONO,别跟男朋友去。」马轲达摇头。
「为什么?」忽然,小兵愣住,她转头,瞪着马轲达那张从英国运回、超级大的书桌。她听见窃笑声,从桌底传出。小兵冲过去,弯身一瞧,喝,吓得僵在原地。
桌底下。谭美黛懒洋洋地侧卧在地,脸色绯红,撩着长发,姿态妩媚,一双大眼睛笑意盎然,迎着小兵惊恐的目光。
小兵指着她叫。「妳在这干么?!」
「我在休息。」谭美黛眨眨眼。
小兵大惊小怪地唉叫:「妳拜托一点……」见鬼了,连马轲达都搞上了。穿窄裙躺这样,刚刚发生什么事,明眼人看了都知晓。小兵瞪马轲达,马轲达一副没啥大不了地调整领带。
小兵问马轲达:「她要在这休息多久?」
马轲达清清喉咙。「她要休息……」
「很久。」谭美黛娇滴滴地说:「我跟马大有事要商量。」马轲达的官方绰号叫「马大」,员工私下叫他的绰号是「马达」,他就像电动马达,勤于工作玩乐冒险犯难从不累,喔,他当然不累,他只要出张嘴,做死的是员工。所以小兵跟同事私底下都叫他「死马达」。
「小兵啊……」死马达清清喉咙。「餐券送妳了喔,妳开心吗?」
「谢谢总监,我出去忙了。」懒得管那只八爪鱼了,小兵告辞。
「小兵啊,我话还没说完呦!」马轲达叫住她。
小兵停步,感到不祥。死马达又想干么?该不会送两张餐券,就想叫她付出惨痛代价?
上次他送一盒瑞士莲巧克力,事后小兵被叫去他家,临时帮他看顾前妻生的四个小孩整整八小时。哇靠!一盒巧克力就让一名服编变廉价保母,死马达太厉害了!还有上上次,马轲达良心发现,感念小兵连续加班七天,送小兵一瓶法国香水,事后小兵接到通知,出差到高雄去,帮马轲达朋友的服装店准备开幕。哇哩咧~~气得小兵把那瓶香水拿去浇花,暗!花还死翘翘,呜呼哀哉!历史的教训历历在目,心痛的感觉挥之不去,此刻拿着死马达给的两张餐券,小兵怎不心惊?怎不害怕?
「听说戴奥新把人家的眼镜弄丢了。」马轲达说。
「嘿啊,你要叫他赔。那是角矢甚治郎的手工眼镜,限量款,很贵很贵很贵很贵~~」小兵还以为美黛已经处理仔,看样子他们还没陪人家。
「戴奥新不想赔,他说可能是其他工作人员干走的,早上我跟他为了这事还吵架,他说要是我硬要他赔,他就不干了!」
「好啊!」小兵凶巴巴道:「不赔是不是?公司赔啊,人家帮我们拍照才领多少,搞丢眼镜是我们的责任!」葛小兵讲得义愤填膺,气魄十足。在〇杂志这凶险之地,人人自危,只有她仍保有侠女气概,敢行正义之事、讲正义之话。但是,大魔头马轲达才不把这只「小兵」看在眼里。
「所以我才要妳请他去大饭店吃饭啊!妳就说我们免费提供三年的〇杂志,唉呀,这样很够意思了,其实我们要是坚持不赔,他也不能怎样对不对?没证据对不对?搞不好是他自己弄丢的对不对?」
「不对!是戴奥新弄丢的!」小兵急得跺脚。「真的是他弄丢的,不信你问谭美黛~~」
「我不知道。」桌底下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当时人家正在忙,不清楚事情的经过。」
小兵口气颤抖,尾音拖长长,朝桌子嚷:「妳~~忙~~什~~么?」好胆妳就说出来!跟汤雅顿乱搞,现在还装傻!
「好了,反正就是没人看见啦?」马轲达只想赶快息事宁人。
「不对,我看见了。」小兵坚持。
这家伙是听不懂喔,马轲达讲更白了。「妳可以假装没看见啊!他能怎样?只是一副眼镜好不好?难不成为了一点钱要跟我们打官司啊?别傻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是戴奥新弄丢的!」小兵跳脚,哇哇叫。
马轲达敷衍她。「唉啊,这种事哪需要赔?眼镜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请他吃顿饭,跟他撒娇一下,我想他不会太为难我们,就交给妳喽,哦~~」
哇咧XXXXXXX!小兵哇哇叫:「我不要!我不会撒娇,那个严守御也没这么好打发,你们不要把难做的事都交给我处理,岂有此理!叫戴奥新去撒娇,他最会了。」
「戴奥新的能力哪有妳好啊?」谭美黛懒洋洋从桌底爬出来。「小兵啊,妳就把他当成妳心爱的常先生,那么妳就会撒娇了啊!」说完,跟马轲达哈哈笑,自以为很幽默。
小兵想捏死谭美黛。她急了,跟死马达说:「你叫美黛去,谭美黛跟人家的好朋友汤先生感情好得很咧,她去讲比我有效,她是大美人哩!」快快把烫手山芋丢出去砸别人。
谭美黛岂是省油的灯,马上扑进马轲达怀里,小手捶着马大胸膛,嗲声嗲气地说:「我不要,马大~~那个人的朋友好色喔,一副想跟我上床的样子,我去了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