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段筠婵搂着母亲,目光呆滞地看着护士小姐在父亲身旁忙碌不停,一下打点滴,一下替他戴上氧气罩,一下又是量血压。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场恶梦之中,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怀中的母亲正低低啜泣着,彷徨无助攫住她的心,冰冷的双手隐隐颤抖着,她下意识地轻拍母亲的背,一时之间,母女的角色彷佛倒转过来。
段筠婵不敢通知在外地求学的妹妹说爸爸病倒了,自从三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和妹妹便再也没有真正交谈过,即使后来在家里碰见,也顶多只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况且,纵使通知她父亲病倒的事,也没有什么实质帮助。
段筠婵看看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再看看缩在她怀里哭的妈妈,重重吐出一口气。
她不能倒下,这个家从今以后就得靠她一人撑着,她必须想办法赚更多钱才行。
可是……庞大的压力几乎将段筠婵压得喘个过气来,她闭上眼睛,莫名其妙地,脑中倏地闪过孙熙磊的脸庞。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到那个奇怪的男生,从上回在便利商店碰面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可是,现在她却很想看见他。
想看着他表情丰富的脸庞,听他用夸张的方式说话,想让他……逗她笑。
她的眼神无意识地搜寻着医院内往来的人群,彷佛这样他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一般。
她不知道为何一个萍水相逢的男生可以对她产生这样的感染力,也不想费神去探究。她只知道在第一天看见他撞上垃圾桶之前,她已经许久许久未曾笑过了。她指的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
之后每一次遇见他,她总会不自觉地笑,就像一条拧紧的手帕被抖开一样,整个人放松下来。
以后,他们还会相遇吧?
纵使不再相遇,她也永远不会忘记他。
不会忘记……那个在她人生最低潮时,让她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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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一早,段筠婵按时到便利商店上班。
经过几天的休养,她父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不过仍然得住院观察。医生说再过一、两天,如果他心脏的情况并未恶化,就可以出院回家。
能早点回家也好,这些日子段筠婵为了照顾父亲,不但没有去捷运站拉琴,连家教课也都请假,所有的收入都停摆。所以看见父亲的状况回稳,她才赶紧前来上班。
做完店内例行性的打扫和清点之后,她走到柜台后方,目光不自觉地望向明亮的玻璃窗外。
今天,他会来吗?
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会为了某种不明的原因特别在意某些蕾或某些人,也许那些人、事在以往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
像她,就是会常常想到他,却也说不出什么特别原因。
一整个上午,段筠婵只要一有空闲便往外头的街道看,不过却什么也没等着。
眼看着就快要中午,段筠婵帮一位客人结完帐后,走到工作人员专用的小房间内,从冷冻柜中拿出一包贪材,准备替外头的关东煮添一些新料。
就在她把一串串的黑轮、高丽菜卷之类的东西放入锅内时,听见了身后玻璃门打开的声音。
她没有费神回头,仍是忙着手边的事,口中机械式地喊道:「欢迎光临。」
「嗨!」孙熙磊走到她身后向她打招呼。
看见她,他的心情特别愉悦。
今天一睁开眼便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赶紧梳洗一番跑来这边,想看看她是否有来上班。
前几天去了两次捷运站都没有看见她,心中便一直记挂着,现在看见她好好地站在这儿,顿时感到心头一松。
段筠婵猛地回头,脸上露出惊讶的笑。「嗨……嗨!」
她窘迫地红透了脸,今天一上午她一直期待他出现,可是现在突然看见他,却又不知道该跟人家说些什么。只是很奇妙地,看见他,她竟然产生一股亲切的感觉,就像在陌生的异乡遇见故人一般。
而且每次相遇,他总有出人意料的表现让她吓一跳,这回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好像刚睡醒,头发还有些蓬松散乱,眼睛也有些肿肿的,随兴到了极点。
「妳最近是不是没有去捷运站?」丝毫没有察觉她的不自在,孙熙磊劈头就问重点。
一嗯,家里有些事,让我无法分身。」段筠婵点点头,刻意避开他探询的眼神,低头继续处理她的关东煮。「你有跑去捷运站?」
「是啊!这个星期我比较忙,到星期三才有机会溜到那里,:::就是没有看见妳。」孙熙磊双腿交迭,一手撑在存放冰淇淋的冰柜上,看着她把食材放人锅内。
段筠婵突然停下动作。星期三?不就是她爸爸心脏病发那天?
「我……刚好就是那天才开始没去。一
孙熙磊沈默地打量她半晌,发现她眼下的黑眼圈在白皙的皮肤上特别明显,脸色也没有先前那般红润,忍不住担忧地问:「我觉得妳的气色下太好耶,是不是生病了?」
段筠婵一顿,过了几秒钟才迟疑地回答他的问题。「不是我生病,是我爸生病了。星期三那天,他突然心脏病发。」
她其实没必要跟他说这些家务事,但是此刻她却非常渴望向他倾吐一切,否则她真的快被不断累积的压力逼疯了。
「真的?很严重吗?」孙熙磊吓了一大跳,心脏病发作是很严重的事。
「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就是要好好休养,前几天我都在家照顾他。」段筠婵轻轻叹一口气。「所以我得更努力赚钱,才有能力照顾我父母的生活。」
「现在是妳在养家?」孙熙磊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啊!过一阵子我父母可能会搬回乡下住,他们在那边还有一块地。我还在烦恼应不应该跟他们一起回去呢!但如果回去,又要上哪去赚钱?」段筠婵耸耸肩,她可不认为那里会有人愿意请提琴家教,或是扔钱给街头艺人。
孙熙磊不禁以一种崭新的眼光看着段筠婵,心中除了佩服之外,还有一点点的怜惜。
看她年纪应该跟自己差不多,以为她只是一个为了圆梦而存钱的女孩,没想到竟然还要背负养家重任;而他,虽然有接下家族企业的压力,但至少目前上头还有老爸顶着。
她的坚强与勇气,引起了他对她的兴趣。
「我叫孙熙磊,妳叫什么名字?」他开门见山地问。
「段筠婵。」她微笑地回答。
「段筠婵……」他重复一遍她的名字后,突然一改轻松的神色,正经地在她面前立正站好,俊眸无比认真的看着她。「妳好,我是孙熙磊,很高兴能认识妳,希望有这个机会能和妳做朋友。」
段筠婵错愕地盯着他瞧,不知该作何反应。
「既然缘分让我们碰在一起,任何时候,只要妳需要朋友,我都很乐意提供我的陪伴及帮助。」孙熙磊带着一脸阳光的笑意,朝她伸出右手。
段筠婵低头看着他伸出的手,突然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朋友……是吗?
以前听人家说,当上帝在你面前关上一扇门时,也同时在别处为你开启了另一扇门。
他……应该就是上帝替她开的另一扇门吧!
她对他灿然一笑,伸出手和他相握。
从掌心处传来的温暖,就如同染上她心头的温暖一样。
第三章
星期一,医生宣布段筠婵的父亲可以出院了。
幸好家里的房子一个半月后才需要交屋,他们还有一点充裕的时间决定何去何从。将父亲接回家安顿好之后,段筠婵又开始重拾每天下午的街头艺人生涯。
捷运站内,段筠婵熟练地拉奏出悦耳的曲子,眼光不时瞥向往来的人群。
「筠婵,妳不专心喔!」孙熙磊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险些将她手中的琴弓吓掉。
段筠婵停止演奏,回头往后望去,只见孙熙磊一脸笑意地站在她的左后方。
「你怎么会从这边出现?」她方才一直在注意前方的电扶梯,却没想到他会从后面过来。
「其实我第一次看见妳拉琴,就是坐在那张板凳上。」孙熙磊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往当初所坐的板凳伸手一指。「就是因为从后面看妳拉琴的样子很……可爱,所以才会趁着丢垃圾的时候绕到妳前面看看。」那时他觉得她像无尾熊,应该算可爱吧?
「然后,你就撞上了垃圾桶。」段筠婵了然地点头,凤眸中漫起笑意。
「天啊!如果妳愿意忘记那件事,我会非常感激。」孙熙磊故意夸张地做了个无奈求饶的表情。
她把头一偏,眨眨长长的睫毛,神情露出罕见的娇憨。「怎么个感激法?」
自从父亲生意失败后,她就不再拥有撒娇任性的权利,反而得时常安慰歇斯底里的母亲。可是现在,面对她的新朋友,她却很自然地流露出娇瞋俏皮……感觉真是好极了!
「一顿下午茶,怎么样?」孙熙磊笑嘻嘻地指指不远处的连锁咖啡店「橘子屋」,刚好是他们家开的,保证东西好吃又方便得很。
「你不用回去上班啊?」段筠婵上下打量着他标准的上班服……白衬衫加上素面领带,皱眉疑惑地问。
「晚半个小时回去,没差啦!」孙熙磊无所谓地笑笑,现在他的生活重心已转移到了段筠婵身上,但是他可不会笨到这么大胆直接的就向她表白。
「这样啊……那好吧!你等我一下。」偶尔轻松一下又何妨?段筠婵欣然答应,随即动手将她的大提琴收起来。
「妳不用急着收东西,我可以再等等,妳继续啊!」孙熙磊忙说道。他知道她有固定的收工时间,他一点也不想占用她的工作时间,害她减少收入。
「你可以溜班,我当然也可以。」段筠婵俏皮地抬头对他眨眨眼后,才继续收琴的动作,丝毫未察觉孙熙磊因她这可爱的表现又看傻了……
她的动作俐落迅速,三两下便收拾完毕,将琴盒背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两人走进咖啡店,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以方便段巧婵安置她的大提琴。
孙熙磊询问段筠婵想喝什么之后,很有绅士风度地前往柜台替他们两人点餐。他一点也不担心会被服务生认出来,因为除了几个高级主管以外,根本没什么人见过他。
段筠婵坐在位子上,静静地看着孙熙磊挺拔的身影离去,下意识地打量起他来。
他应该算条件不错吧!
标准修长的身材、娃娃脸、乌黑浓密的头发、立体的五官……如果他的表现能再内敛成熟一点、工作职位再高一点,大概就可以达到「白马王子」的标准了。
可是现在的他还像个大孩子一般,行为处事带着自信与随意,看起来就是从小一帆风顺到现在的样子。
唉……如果这些年没有遭遇那段刻骨铭心的情伤、父亲的工厂没有倒,她应该也是像他这样无忧无虑,任何事都可以率性而为吧!
一直到孙熙磊将他们的餐点端回位子,段筠婵才回神移开视线。
「来!这个给妳。」他把冰拿铁放到段筠婵面前,另外将一块黑森林蛋糕放到冰拿铁旁边。「我不知道妳喜欢吃什么蛋糕,不过我想女生应该都喜欢巧克力,所以就选了这个。」
「谢谢。」段筠婵拿起叉子,叉起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
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喜欢巧克力,可是,她又怎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味道不错。」吞下蛋糕之后,她笑道。
「那就好。」孙熙磊拿起自己的水果茶啜一口。「我对蛋糕甜点向来没有什么研究。」
「你不喜欢甜食?」段筠婵挑眉看着他,故意想听听他对甜点的「高见」。
「不喜欢。我喜欢咸的、炸的,就是那种可能会让妳血管堵住、尿酸过高的东西,比方说炸鸡排、臭豆腐等等,越不健康的我就越喜欢……」孙熙磊笑着说,一手还夸张地比画着。
段筠婵忍不住被他逗笑,扬起的凤眸格外迷人。「你真的很厉害,每次遇见你,你都有本事让我笑。」
「为什么?妳很不容易笑吗?」孙熙磊好奇地问道。
段筠婵神情突然黯淡下来,转而看着眼前的玻璃杯,一边用吸管搅拌着冰拿铁,一边淡淡地说:「如果一夕之间,你突然变成家里的经济支柱,所有压力都跑到你身上,你还容易笑吗?」
「……说的也是。」孙熙磊凝视着她眼里的早熟,不禁也为她感到心疼,真不明白她娇小的身躯怎能撑得起那么重的担子?「对了,妳爸爸的情况如何?」
「已经出院回家了,医生说以后要小心休养,不要让他受到太大的刺激。但是我爸爸一直吵着要回乡下住,还把我们在台北的房子给卖了,我以后连住宿的地方都成问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到这一点,段筠婵就烦恼。
「妳可以陪他们一起回乡下住,然后在那边找工作啊!」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烦恼的。
「找工作哪有那么简单,在乡下我能找到什么工作?如果我是个美女也就罢了,可是以我的姿色,恐怕连去援交都没有人要!」她自嘲地开玩笑道。
「不要这样说自己!」出乎地意料的,孙熙磊突然板起脸,严肃地说。「这种念头连想都不该想,妳才华洋溢,还有很棒的梦想,不该这样糟蹋自己。」
段筠婵被他的态度吓到,一时说不出话。她不过是开个玩笑嘛!何必那么认真?
但是他突如其来的严肃虽然骇人,却也让她感动莫名。
这几年来,身边的朋友都纷纷离她远去,因为她没有时间跟他们鬼混,也没有钱和他们一起享乐。朋友们的离去让她认清,当遇到困难时,最后还是得靠自己,现在的友谊都是建立在吃喝玩乐之上,早已没有什么两肋插刀的事。
可他们不过相识几天,他却坐在她的对面,义正辞严地告诉她不要糟蹋自己。
某种东西在她心底逐渐融化开来。
这几年的一连串打击让她的人生风云变色,先是大二时妹妹将她的男朋友从她身边抢走,紧接着父亲又生意失败,那时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和妈妈一样崩溃。
但是,她没有。
打从父亲公司垮台的那一天起,她就被迫将自己的情伤抛诸脑后,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怕,要坚强。
她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地跨出过往娇娇女的生活,学会隐藏脆弱,咬牙吞泪。内在坚毅的个性让她努力撑到现在,从没有开口向谁求助过。
但是不知不觉间,她已在她的心周围筑起一道高高的墙,不让人了解她,也不再去了解人。
而这个孙熙磊,是第一个撼动那堵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