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他自父亲手中接下两间茶馆,在短短六年中,他不仅迅速拓展茶馆规模,更在全国各地开设一百七十几家连锁铺子,经营内容已不限于茶馆酒肆,还包括了客栈商行、古玩家俱、锦织布行永运船货……举凡日常民生用品在穆家铺子全找得到。
总之,穆鼎骥成功地运用金钱创造出权势,让那些大官碰到他也不得不谦逊几分。
“公孙先生,最近寨里可有事情?”鼎骥问道。声音是一贯的缺乏起伏,一张脸如冻结寒霜,不见多余表情。
“和往常一样,只不过……”身着白衫的男子公孙华,是寨里的管事兼郎中,平日长驻此地,不若穆鼎骥和孔辅仁的来来去去。
严格来讲,公孙华和孔辅仁都是穆鼎骥的左右手,只不过,孔辅仁是帮着在明处的商行事业,而公孙华则是负责暗地的山寨事务。
“只不过什么?”孔辅仁抢问。
“秦家的问题似乎还是没解决。”想起秦少开,他不由得摇头。
“经过上次的教训,秦少开的行为没有克制一些?”
几个月前,秦少开公然掳走芳龄十六的布庄千金,被孔辅仁当场拦下,把他打的头破血流,五花大绑送进官府,让当地百姓莫不额手称庆。
“不但没转好,反而变本加厉。他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被他看上眼的闺女、少妇,没几个能全身而退,弄得山下百姓人人自危。前几天阿勇下山,从他手下救出一位名唤双儿的姑娘,弄得现在满城都帖着阿勇的画像,我只好限制阿勇下山。”
这下子菊花寨和秦家结下的梁子更大了。
“没人站出来告官吗?”孔辅仁问。
“民不与官争啊!何况新上任的王知府贪污弄权,欺压得老百姓叫苦连天,上个月他又和无恶不作的秦家结下姻亲,从此背后多了靠山,秦少开更加目中无人。”
“很好!这次回来,我抽空去会会他。”犧鼎骥的严谨脸孔上浮起一抹冷然笑意。小小的知府,他还没看在眼里。“小心点,据探子回报,王知府意图与杀手门搭上线,不知道是否要对咱们不利?”公孙华不由得皱皱眉。
若杀手门倾巢出动,恐怕光是他们几个也难敌啊!
杀手门成员数十人,男女皆有,使暗器、制毒……各有专长,这几年在江湖中掀起狂涛,因为见过的人都在阎王殿里返不了阳间、诉不了冤。
所以,只要钱付得爽快,想要取谁性命都不是难事。
“杀手门?”这倒有些棘手,不过,他们不会联手对上他吧!若各个击破,他倒还有入成把握。
“听说,你要大婚了?”公孙华突然抛却刚刚的话题。
“听说?听哪个嘴碎的家伙说的?”他剑眉一扬,横了身旁的辅仁一眼。
“那不重要,得要的是,大婚在即,你不留在府中帮忙张罗,反而上山来,这……岂不是太不寻常?”公孙华的笑里带着一丝兴味。
“我不会娶宋旭脉。”鼎骥的话里没有商量余地。眼神一转,他将冷沉视线投注在远方白云。
逃婚……他居然为一个女子做出这种可笑举动?
“她长得不好?”
“空有一副好皮相有何用?女人贵在贤良,哼!一个手不能提、伤德多言的骄纵千金,长得再美也无用。”
对宋旭脉这女孩,他已无多余记忆,但她幼年做过的可憎行为,他印象深刻。
“你连人家手能不能提都了若指掌,看来你对这位小姐下了颇大的工夫。”孔辅仁擅长落井下石。
“既然对宋家小姐无意,就该当面婉拒婚事,不宜逃避。”
“公孙大哥有所不知,这桩婚事是由老太爷主动提出的,缘由是多年前宋家老爷对老太爷有救命之恩,一方面老太爷想报当年恩惠,二方面宋府家财万贯、富甲一方,若能与之结亲,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上上组合。”辅仁代他回答。
闻言,穆鼎骥表情僵硬,嫌恶起宋旭脉三个字。
女人不像女人,成天惹祸坏事,这种女人只有二字可形容——碍眼。
“事情既已无商讨余地,就别再多想,徒增类恼。”孔辅仁拍拍鼎骥的肩膀安慰道:“这次回来,让我们把酒同欢,祝你新婚快乐。”
“我没逃避的意思 ,回寨里就是要解决这事。”他嘴角一勾,眼睛眺望远处。
“回寨里解决?你的语意大过高深,恕我学识浅薄,不能理解。”公孙华质疑道。
“主子的意思是打算笛动寨里几个兄弟,在大婚回去抢亲,把宋家小姐抢回寨里关上几天,再把她送回宋家,到时……恐怕宋家老爷再不敢上癯提亲事。”孔辅仁代为发言。
“做这种毁人名节的事——太缺德。”公孙华不甚苟同地摇摇扇子,心想,最近妻子正要准备临盆,和他狼狈为奸,做这种丧尽天良、令人发指的事情,万一生出个没屁眼的小子,岂不冤枉。
“我同意你的看法,到时宋家小姐名节被毁,一个想不开抹脖子上吊,变成倩女幽魂夜夜来找我喊冤,我不是大悲惨了?所以,我坚决反对。”孔辅仁立即附和。
“我做事情,不需要别人赞成或反对。”穆鼎骥调开眼光,寨 门在眼前不远处。
“可是,这件事就算有错,也是错在老太爷,是他主动求婚,又不是宋家小姐自个儿送上门来。”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无缘嫂子,孔辅仁心存同情。
“她错在答应这门亲事。”说完一串字,他没再开口的意思。
“这未免……太强辞夺理……”欲加之罪,简直无理到了极点。
“我总是觉得……”公孙华的话让迎在寨子口的小匀打断。
一声主子回来了,寨里立刻迎出几十个人,他难得变化的脸露出稀薄笑容。
“骥哥哥,你好久没回来,我们都好想你。”小匀拉住他的手臂,忙不迭地叨叨诉说。
“最近读了什么书?”他低头问。
“跟公孙大哥读了一些医书,还有,论旅顺我已经读全了,师傅正在教中庸。”娇娇嫩嫩的嗓音从她口中说出,让听闻者心情大好。
“很好,要好好努力,将来我们菊花寨会出现一个女秀才。”对小匀他一直是特别的。
当年,在离开师父返家途中,半路上他自盗匪手中救下小匀,她清澈纯净的大眼睛,让他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从此他便真心诚意地把她当亲妹妹对待。
“我不想当女秀才,我只想当骥哥哥的妻子。”这些年她在山寨里让大家哄着、疼着,宠出一副骄纵隆子,谁也拿她没法儿。
对她的话,鼎骥只是置之一笑,便转过头和寨 中几位长者寒暄。
“你骥哥哥要娶媳妇啦!人家是大家闺秀,不像你这个野丫头,成天疯疯癫癫。”孔辅仁对准她浇下一桶冷水。
“什么是大家闺秀?就是那种装出一副假兮兮、高贵模样的做作女人吗?哼!骥哥哥才不会喜欢那种人,他喜欢真性情的女孩子,何况,我才不是野丫头,我可读过不少书呢!”
“读了书也没见吸收,哪家闺女像你,动不动就追着男人说要嫁给人家?!”孔辅仁又揶揄道。
“我要嫁谁关你啥事?要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每回上山,孔辅仁没事就爱找小匀斗嘴,非把她气得火冒三丈才会称心如意。
“谁都管得着,就你笾不了,我爱嫁猪嫁狗,全是我家的事。”
02章
“不知道我们菊花寨主子是猪还是狗?”他摇起气摺扇,一脸笑意地说。
“你老欺侮我,很得意吗?”她跺脚,净是小女儿姿态。
“是有那么一点。”他思索一会儿后,点点头。
“你!气死我了。”说着,两颗豆大眼泪就毫无预警地滑下。
“别气、别气,看孔哥哥给你带了什么上来。”见到她落泪,他立刻自袖中拿出一个雕功精致的玉人儿,栩栩如生的小婴儿正在憨睡,搭配着黄金链子,让人爱不释手。
“好可爱。”翠绿的古玉躺在晳白的掌心,小匀看了好久还舍不得收入怀中。
当这厢吵闹声渐歇,阿勇自人群中走出,双膝一跪,又是一阵吵杂。
“主子!阿勇给您惹麻烦了。”
“你的事情我听公孙先生说过,错不在你。”鼎骥淡语。
“可是……这几天,听说王知府要秦请朝廷调军队巢灭咱们菊花寨。”
秦请朝廷吗?他倒要看看是这小小知府的影响力大,还是他和皇帝老子的交情深!
想剿灭菊花寨?也得先掂掂自己的份量。
“公孙兄,集合寨里长老到议事厅开会。”看来,掳回宋家丫头后,这回留在山上期间,他得一并将秦家几类和王知府给处理掉。
“是!”
一群人纷纷往寨子里走去,为着即将到来的忙碌日子而兴奋着,好久没“出草”,一想起秦家那对狼狈为奸的父子,人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大干一票。
“孔哥哥……”小匀拉住辅仁的袖子留下他。
“什么事?要我帮你把玉戴上吗?”辅仁停下脚步,回身问。
“不是啦!人家想问你,那个千金小姐真的很漂亮吗?”她怩忸半晌,才害羞说道。
“当然,她貌惭西施、靥笑春桃,纤腰楚楚、风回雪舞,冰清玉润、秋蕙披霜,想从世间挑出另一个这等美貌女子,恐怕是难了。”
其实他没见过人,这番批评全是为了叫小匀死心,不管鼎骥会否娶宋家小姐,但可以肯定的是,主子绝不会娶小匀为妻。
“你说得太夸大,把她吹捧成天上仙子。”她嘟唇不依。
“不夸大,等你穆哥哥把她带回山寨,你亲眼一见,就会相信世间真有这等美女。”对小匀,他怀有一份兄长的疼惜,虽说经常与她拌嘴,但他也不愿她受伤。
“骥哥哥要把她带回来……那,他是喜欢她的……”咬咬唇,她背过身往自己的小屋走去,说不难过……好难……
第二章
一组细乐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方,接下来是十二对宫灯、十二个男役、十二个女婢和近百名家卫,跟在大红花轿后方则是上百回沉重的妆奁。
今儿个宋原德嫁女儿,排场不输宫里的公主出阁,浩浩荡荡几百人的队伍拖得老长,让街坊邻居看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走出乡镇,人声逐渐稀微,丝竹声渐绝于耳,一行人缓缓向前行。
再走个两天光景,就可以到达新郎家府上,到时穆家少爷会迎在杨柳镇前,大伙儿才能松口气、一心只想赶紧把新娘给送上夫家。
“新娘子,要不要休息一下?过了前面十里坡有家寺院,若你累了,我就让队伍在那儿休息半个时辰。”掀开轿帘,媒婆看着无动于衷的新娘子。
这个新娘还真与众不同,自上花轿,就没见她动上一动、说上一声,难不成是个石头人?
自讨了个没趣,放下帘帐,媒婆继续吆喝着大家走快一些。
宋旭脉坐在轿中,一颗心早已飞到那年夏天,那段两人的初识——
那年,夏季荷花开得正好,迎风摇曳的清莲在风中散播芬芳,旭脉和姐姐打起荷叶伞躲在莲池畔,预备等赏莲人走近,推他们入污泥。
玩过几个倒霉鬼后,她们远远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走来,窃笑几声,正准备好绊人入池,不料却一个不小心,旭脉自己信后一仰,整个人险些儿倒栽葱,害人不成反害己。
幸而,情明手快的少年一把将她捞住,手臂一紧,她就跌进他的胸怀。
一颗忐忑不止的心脏,兀自急速跃舞,泪水落个不止,他被她的泪水吓慌了手脚,生疏地急拍她的背,他的力气很大,拍在背上有些疼痛,但他的大手奇异地安抚了她的恐慌,渐渐地,她止住哭泣。
从此,她认定了那宽宽大大的胸膛是她天堂,有事没事就爱飞奔向前偎在他胸前。或者该说,她认识他的胸膛在认识他之前。
明知道他受不了她的调皮,明知道他不喜欢她老在他身旁晃,可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一得空便要往他家寻去,赖在他身旁、巾在他身上。
那么多年了,他还会记得她吗?
也许记得的只是她的顽劣,再忆不起其他……不过,无妨,她已经改变了,再见面,他会大吃一惊。
想起他,满满的幸福感充塞在她胸臆间,微微上扬的唇角偷偷泄露出她的想念。
他仍是她文质彬彬的穆哥哥吗?握住颈间的护身符,寻那是他给她的东西,贴在身上已经陪她走过许多年。
嘈杂的人声传来,打断她的回忆,想掀开盖巾,看看外头发生什么事情,可又想起,这……不是大家闺秀的行径,穆哥哥会不喜欢的。
接着几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旭脉没听清楚,竖直了耳朵想再听清楚,只听见重物落地、脚步远离声,垂了头,想不出这是怎生光景,她伸起手将红巾帕轻挽起。
在同时,轿帘亦被掀开,两相照面,鼎骥和旭脉都是一惊。
旭脉眼光穿过脸一覆着黑帕子的“歹徒”,无畏地探抽轿外——外面已无半个熟识的人,心虽慌乱,但固执地,她不调回眼光、不让害怕外露,只是紧紧遥望远处山岳,她的神态气势骄傲凌人。
蓦地,他想起地双眼睛,原来是她!
那个属于清澈纯净、无瑕无忧的大眼睛记忆来自于她!
原以为早忘记她的一切,今日再见,所有的“曾经”跳过时空,全翻涌上心间。
她长大了,那股丽质天生的纯灵气息,独特而飘然,宛若贬入凡尘的冲凌波仙子,让千娇百媚的花朵失尽颜色。
收敛起心神,鼎骥让没有温度的表情再度挂上脸庞。
他不发一辞,静静地等待她的胆颤心惊,等待她的焦忧惶恐,等待她问上自己一声——人是谁?
出乎意料的,她没说话,凝视远山的眼神始终落在同一定位点,就是不肯调向他。
事实上她已经好多年不曾开口,硬叫她再言语也算欺侮。
“你的家仆全逃命去了,再没人可以护你。”他的冷言想逼出她一丝心慌,可她仍然一脸安泰。
她的表现不在他的算计内,他讨厌这种不在掌控中的情况。伸手一扭,他反她自轿内拉出,两并行站立,他足足高上她一个头,让他有了高高在上的权威优越。
“主了!兄弟们刚刚汪点过,总数有金项圈、金珠首饰三百六十件、玉器宝石二百九十件、银器一百五十件、金元宝三万两、白银五十万两、妆蟒七十疋、各色绸缎二百七十疋、四季衣服五百六直件。”孔辅仁上前报告。
“宋老爷真阔气,拿这些嫁妆想把难缠女儿给嫁出门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偏偏要挑上穆家公子?自取其辱!”鼎骥挑起她的下颌,唇角一句满是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