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开封
大相圆寺乃当朝最著名的佛教胜地,其中部基址七进,二禅八律,另辖六十四个下院,占地五百多亩,养僧一千余人,且在附近郊县还有多处庄院。
开封地处中原,素称天下要冲,水陆都会风光旖旎,人杰物卓、市肆繁华、经济发达、百业兴旺,南北上夫云集,繁荣昌盛空前绝后,素有「汴梁富丽天下无」的美称。
而大相国寺因着建于这块宝地上可谓得天独厚,它位于汴河北岸的闹市中心,地点适中交通方便,游客众多香火鼎盛,这一些在在都是其它寺庙所望尘莫及的。
大相国寺集佛寺、庙会、市集于一身,佛殿内,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善男信女顶礼膜拜,重大庆典时,皇帝临幸、百宫行香,寺中亦常百戏争奇斗艳,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几乎一整年里都是那么热热闹闹着。
即使寺里向来便以百戏出了名,但眼前这一幕,着实还是让人不得不看傻了眼。
大殿之上,原是善男信女跪拜用的蒲团被踢飞得到处都是,甚至连蒲团中的绵絮都被挑了开,那由蒲团中泄飞而出的绵絮漫舞在安静的氛围里,竟有几分诡异。
上百位信徒这会儿全挤在大殿两侧瞪大眼没敢出声,大殿上,只见一个持着长剑戴着面具的男人,和个全身打着哆嗦跪地求饶,穿著官服的男子。
戴面具男人身材挺直伟岸,黑发不羁地披散于身后,至于面具,那是个笑脸--一个笑意盈盈、可亲非常的笑脸。
「壮士饶命!大侠饶命!」
「我既非大侠亦非壮士。」持剑男人透过面具传出的声音亦如面具般笑意盈盈,「省省吧!」
「笑面阎君石崩云!」
跪地求饶的厉俊之战战兢兢地喊出对方名号。
「本官知你是专收银子办事的杀手,你将我追杀至此前已撂倒了一路的官差,这样吧,那些废物们的伤本官也不同你计较了,对方究竟出了多少银两买了你来杀本官?本官自当加倍出价。」
「听厉尚书的意思……」石崩云将手上闪灵剑耍得剑花点点,语气依旧和缓,「在下手上这柄烂剑是可以比价拍卖的喽?」
听对方语气似有转圜余地,厉俊之声量加大了些。
「既是看银子办事的杀手,那自然是……」
「自然是见钱眼开的人了!」石崩云笑嘻嘻帮他完了话。
「是呀!是呀!本官乃堂堂吏部尚书,阁下若想活得长久又想活得显贵,最好莫与官家为敌。本官权高位重,向来最爱招揽人才,跟了我,阁下前途无量呀!」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了,更何况对方也不过是个可用金银拢络收买的低贱杀手。
隔着面具觑不见对方的表情,但由他始终含笑的语气,厉俊之对这桩事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
想着想着,他的表情起了变化。哼!凡只要是能用银子权势来摆平的事情,他可还不曾怕过。抱着这样念头的厉俊之,脸上重新换回恃势凌人的官僚嘴脸,挺了挺腰杆儿准备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他眼前闪过了两道闪电似的银芒,蓦地血丝激喷,接下来,庙堂大殴石板上出现了两条断臂,而那两条臂,直至上一瞬它们都还好端端地黏在厉俊之的肩胛骨下。
大殿四周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声。
人群里,有对特别莹亮的眸子在见着那骇人的一幕时,仍漾出晶亮眸彩,不像旁人的惊悸,那对眸里是兴奋的。
双臂落、血浆激喷,厉俊之面如死灰,似乎是直至这一刻才弄清楚前一刻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真是对不住了!」
即使剑尖上还淌着血丝,石崩云那既俊魅又和善的笑嗓却依旧不变,「忘了告诉阁下,在下这柄闪灵剑虽是爱财如命,但也取之有道,若能用价高者得的方式来个阵前倒戈,那将来还有谁敢再和它做生意?」
石崩云边说话边踱向那失了双臂颓然卧地的厉俊之。剑影斜扬,缉飒着冷冷剑芒,剑尖散出的浓浓杀气和主人脸上的笑脸面具,让人很难连想在一起。
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那一心想杀人的是剑,而非它的主子!
「施主!」
大相国寺住持忍俊不住,胆颤心惊地伸出双手挡住石崩云。
「佛祖面前万万不可戮杀人命,还请快快放下屠刀。」
石崩云漫笑不在乎地格开住持继续往前。
「佛寺里确实是不该取人性命,而我那买家也只买了这家伙的两腿两臂,还望堂上神明睁只眼闭只眼。在下查过了,这家伙平素鱼肉乡民,伤天书理的事干得可多了,所以即便是神明在上也不该阻止在下替天行道。为了补偿贵寺沾惹血腥的罪业,买家给在下的两百两黄金在下捐出一半权充洗涤庙宇及香油金吧!」
话甫毕,一个旋身飞扬,石崩云自怀中取出个沉甸甸的锦包,匡啷一声,庙中香油箱顿时破了个大口子。而另一手银花灿点袭向了那一仍僵卧在地的厉俊之,下一瞬,两条断腿加入石板上残肢的阵容里。
就在此时,庙门外传来了杂沓足音及兵器声,石崩云理没会那窝在地上哀嚎的厉俊之,也没理会一厅里吓大了眼的香客百姓,好整以暇地身子一腾飞,只见他势如鹏鸟地掠上了屋檐飞脊,下一瞬消失了踪影。
官府衙差数百余人杀阵而来,却只来得及见着倒卧在血泊中断手断脚,全然失了往日气焰的厉俊之。
断手断脚总好过断了气,会点儿粗浅医理的就赶紧先用金创药替厉俊之止血,俟其稍微稳定后再连同断手残腿一块儿将他送到了恭王府里去。
厉俊之是恭王的人,而恭王府中目前客居着药王楚恨天正是出了名的神医。
衙差分成三股,有的负责将厉俊之送恭王府,有的上檐追凶,有的就负责盘问事情发生的始末。
在场个个都是目击证人,却没几个愿意挺身说明,厉俊之平素在民间风评如何,由此可见。
此外还有好事者陪着相国寺住持解开那只将功德箱砸了个洞的锦包,打开后,亮灿灿直射入眼,还真是足足一百两黄金!
一群乡亲个个全咋了舌,既是为财而动刀的杀手合该是个吝财之人,却没想到一个出手就是一百两黄金,众人立刻对他砍人时的狠劲儿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佩服。
有所为有所不为,庙中几个江湖豪客对此事起了议论,江湖中人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头号杀手--笑面阎君有着相同评价。他虽是个见钱杀人的杀手,但在受委托时,都会先行过滤对象的背景,倘若对方并非真做了坏事,再多的银子也请不动他那柄闪灵剑。
「看傻了呀!小叫化子,滚滚滚,好狗别挡人路。」
经过方才一场好戏,议论完了的人们总算想起了自己还有没做完的事情,一个个重新迈开步伐蜂拥推挤。
人群钻动里穿了一身补丁衣的乞儿猛地踉跄了下,还险些被挤下了廊道底,颠簸中,由乞儿衣领微泄出的长发,却有着与其骯脏脸庞全然不搭的亮黑光泽。
虽是推挤、虽是踉跄、虽是熙攘,但属于乞儿的莹亮双眸却愈来愈亮、愈来愈灿,盯紧着石崩云飞遁而去的方向,久久不熄。
第一章
「好凤凰,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骆蝉儿一个嬉笑拍肩,将凤凰由沉思中打醒,调转过美丽莹亮的大眼睛,她敛下了亮亮的眸思,「怎么了?坏蝉儿,大相国寺准人行乞却不许人想事情?」
「准是准,只不过……」
许是因着同龄且两人装扮相仿,乍看之下她们俩倒似是一对姊妹,且巧合的是,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她们,竟在五官容貌上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蝉儿的清眸明显地较凤凰的不解愁。
蝉儿顺手敲了敲凤凰手中的碗笑嘻嘻。
「妳这里头还空着呢!若不想回去听义父念经,劝妳还是快加把劲儿吧!」
边说话,蝉儿边伸长手上小铁锅,堆出一脸的可爱笑容。
「善心大爷行行好,小叫化子上有九十老母下有一屋子狗,天冷了日子难过,多少施舍点儿碎银吧!」
「九十岁老母还能生得出妳这年纪的小兔崽子?」一名路人停下脚步。
「这桩事儿怪不得小叫化子。」蝉儿笑咪咪,「只能怪我娘晚节不保,害我连爹是谁都还不知道。」
「有钱养狗没钱吃饭?」对方又出问题。
「这桩事儿可更怪不得我了。」蝉儿笑得更甜了,「得怪咱们家那头老母狗也晚节不保,没钱够惨了,牠还去生了一窝子小狗仔舍不得骨肉分离,张开口个个要喝奶,人没营养短了气,狗没营养少了奶,您这一出子可是救了十多条命耶!」
青绸衣胖子摇了摇扇,喷喷粗鼻息又有新问题。
「妳这小叫化子也太贪了吧?其它人都用破碗妳用铁锅。」
「用铁锅是情非得已。」蝉儿谄笑,「这锅子是有来历的,小叫化气血虚、手心软,也不知打碎几个碗了,只得改捧着铁锅来。您大人大量,好心有好报,扔下的碎银铜板若能铿锵打响了锅,包相国寺里的神仙听了要欣慰,接着就包您财源广进,心想事成啦!」
蝉儿嘴甜,三两下哄得胖子铜板碎银匡啷地全拋进铁锅里。
见胖子走远,蝉儿点了点、算了算,再将碎银笑咪咪纳入口袋里,这会儿才发觉凤凰那双始终没移开视线的大眼睛。
「嘿!凤凰,干么双眼发直?我记得妳向来没在意过能乞讨到多少的。」
这话是真,凤凰是全天下最不像乞丐的乞儿,从没见她在意过钵里有没有收入的。
「蝉儿!」凤凰眸里满是认真,「依妳本事一天可以乞到多少?」
按帮里规矩,她们这些乞儿需交出每日所得一半做为帮中公基金,而剩下的一半就留做私人积蓄。长久数年后,由乞儿转去做个小本生意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很难说!」蝉儿笑了笑,「干咱们这行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就能年年有余。」
「天时?地利?人和?」凤凰不懂。
「是呀!」
蝉儿仰了仰下巴,这会儿倒像个夫子了。
「天时一指天候,好天气时人来人往自然破碗容易满,天时的另个意思就是节日庆典,举凡佛诞、初一十五及开春千万别偷懒,这时候的人们手上散钱多,心情好,顺手做个好事也可抚慰平日小小坏事做得太多对不起自己良心。」
蝉儿顿了顿再接续。
「地利,就是千万别去穷人家或恶霸门前乞讨,更别到人烟稀少的荒山野领干傻事,论起整座开封城,最佳的乞讨点自是非大相国寺莫属,所以这里也就成了众家必争之地,所幸咱们帮里打的是群体战,又会打点拢络庙里的和尚,所以咱们才能坐镇这块宝地。」
凤凰摇摇头,「这两点我也都没少呀,为什么……」她觑了颅自己空了两天的碗没接下去。
「为什么?」
蝉儿偏过头,用手将好友唇角往上拚命提。
「凤凰,第三点人和才是最重要的,人和就是要懂得自己的身分,懂得进退,懂得看脸色,见了顺道要买菜的大婶就得扮哭装可怜,手一软,几串省下来的私房钱就进了咱们碗里。可若是见了衣着华贵的大爷,那就得笑嘻嘻奉承好听的了,官爷祝升官,商贾贺旺财,专拣好听的说,附带警告一句大相国寺里的神仙都在瞧着,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多做好事多积阴德,自然地,大爷们的银袋就要松了口。」
「至于妳,凤凰。」蝉儿对着凤凰叹气,「脾气倔、性格拗,嘴不甜来脸不笑,端着个破碗坐在台阶上倒像是个公主在等着打赏下属,这种乞儿谁愿意来施舍?」
「我的表情……」
凤凰伸手迟疑地摸了摸被掩盖在脏污下多年的如脂嫩肤,是小时候娇养的结果吧!虽已行乞多年,她仍保有着水漾似的柔肤。
「真那么糟?」
「不是糟而是惨,是惨透了!不只表情。」蝉儿一句话一个惋惜,「还有妳那名,凤凰、凤凰,天底下哪有叫化子会叫这种尊贵的名的?」
「好蝉儿,别再说了。」
凤凰目光中露出了坚定。
「从今日起我要改变,要多挣些银子,我会学着向人。」她咬咬下唇努力克服心中的怪异,「伸长了向上的掌心。」
「干么突然想通了?」蝉儿嘻嘻笑搥了搥好友,「既然这么有决心,那么要不要顺道改个名?」
「不!」凤凰眸中亮着倔气,「不能改,这个名字,对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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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凤凰还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
一个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八岁女孩儿。
凤凰是她的乳名,她的本名叫做赵元净。
是那最疼爱她的父亲老爱小凤凰、小凤凰地昵喊着她,久而久之,凤凰,成了她的代名词。
这样的乳名并不奇怪,她姓赵,出身皇族,有个当皇帝的伯伯、有个既是开封府尹又是齐王的父亲,这样的乳名,只能说是相得益彰。
而若没有之后的曲曲折折,她也将会成为一只人人称羡,高鸣于枝头的凤凰。
「小姐!小姐!」
那天赵元净风寒刚愈,不想吃厨子的药汤是以和奶娘玩起了捉迷藏,藏呀藏地,她偷偷溜进了父亲的书房里,那儿向来是王府里的禁地,可因着她是受宠的小凤凰,所以压根没担心若被发现了会挨板子的问题。
这厢她刚气喘吁吁躲进了书柜后边,那厢就传来了门扉轻响的声音。
这么厉害?
赵元净咋舌,这样子也能寻得到?
不过很快地她就知道弄错了,进房的不是奶娘,而是父亲和个她并不认识的朝中大臣。
赵元净由小格棂偷窥着父亲难得铁肃着的脸色,缩了缩身子,现在不是认错的好时机,还是等他们说完话离开后再偷溜好些。
「如此荒唐的恶意中伤皇上也信?我是他弟弟呀!同个亲娘,我赵廷美岂是那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罔顾天下苍生的自私人?」
赵廷美,原名赵匡美,是为了避讳先皇赵匡胤及当今皇上趟光义的名讳才会一改再改而成了赵廷美。
见父亲用力拍响案牍,小凤凰吓得伸掌摀紧了嘴。
「齐王!」大臣躬身,「当今皇上的皇位就是由自个儿兄长那儿承继来的,同理相推,自然会对自己的同胞手足多点儿忌惮。」
「忌惮?!」
赵廷美站起身,双目睇着窗外,眸中尽是失望。
「高处不胜寒,先皇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才帮咱们赵氏得了这个江山,母后病重垂危将赵普和先皇叫去,说前周之所以会灭乃是因着周世宗将皇位传给了一个小孩子,弄得人心难以归附。并嘱附先皇百岁后应当传位给弟弟,四海之广、百姓至众,能立年长的君主才是社稷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