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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滋味  第9页    作者:惜之

  第一次,小书大胆,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要求他看自己。

  「请你仔细看我,我叫姜小书,和我母亲是不同的两个人,我爱你,千真万确。天晓得那对我有多困难,若无意外,你会是我的继父,我的行为是不是叫作乱伦?就算我没读书,也知道这是千夫所指的罪恶。

  「所以,结局很好,我受罚了,你要结婚,我失去爱情,上天终是用祂的方法阻止我继续犯错。

  「冠耘,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你问过我,上你的床我要什么代价,我理解,你给的十分钟已经是过去式,如果你愿意再问我一声,我会告诉你,我要的代价是——请你记得我。」

  听到她的话,冠耘作不出适当反应,他从未设身为她着想,没想过她会为了爱他,背负罪恶;没想过她会说对他的爱情千真万确;更没想过她奢望他的爱情。

  踮起脚尖,她的唇在他颊边滑过。

  轻轻地,她在他耳畔低语——「请你记得我。」

  下一秒,她松开他,回复以往的恭敬,后退两步,一个九十度鞠躬,她的声音带着公事化的僵硬。

  「冠耘先生,打扰你了,晚安。」

  直到门扇关上,冠耘才从震惊中清醒。她说爱、她说……

  假的!都是假的!她和文沛铃一样,善于作戏、善于勾起同情,她以为她这么做,明天他就会宣布停止婚事进行?不可能,他不会让她趁心如意!

  第六章

  「我要离婚,我要离婚,听到没有?你这个废物男人,既然不能给女人幸福,为什么要结婚?」

  出租车里,苏真婵朝姜冠耘吼叫,尖锐的嗓音引得司机频频回头。

  对于她的愤懑嘶叫,冠耘司空见惯,不带半分反应,低头,他认真看华计算机里的档案。

  结婚后,他和苏真婵到美国发展牧场与度假农庄相结合的观光产业,五年来,他们之间吵吵闹闹,战争反复上场,苏真婵演足他希望在小书身上出现的歇斯底里,可是他却不耐烦欣赏。

  这些年,他勤于工作,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飞云牧场在美国设立,现在澳洲政府也在向他招手,希望他过去实地考察,确立合作关系。

  可是……揉揉眉心,他累了,只想回台湾,回到他的第一个飞云牧场,坐在菩提树下,好好休息。

  菩提树,飞云牧场有两棵,一棵靠近厨房,一棵在员工宿舍里;一棵绿意盎然,一棵五彩缤纷。缤纷的菩提树下,相恋男女相依,那个房间他保留下来,员工宿舍改建时,也没有动过。

  冠耘不准任何人进入,那里是他的秘密屋,每次回到台湾,他便独自进入屋内,不接受干扰……

  「不准你看计算机,工作、工作、工作,你满脑子只有工作吗?有没有我啊!我说要留在美国,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回来?」

  啪地一声,苏真婵猛然关上他的计算机,强迫他正视自己。

  「妳要我把话挑明说?」冷冷地,他抬眉问。

  突地,他觉得身旁女人陌生,陌生的眉眼鼻耳、陌生的表情,同床异梦多年,他发现自己从未认真看过她。

  「说就说,我怕你吗?」

  耸耸肩,完美的胸线矗在眼前,她确是有本钱吸引男人,比起小书瘦伶伶的身材,只有一张脸,教人爱怜。

  「牧场的员工说,要是我不把妳带走,要酝酿全体大罢工。」

  他说的是事实,除开苏真婵的麻烦难相处外,她和牧场里许多男人都搞上关系,没结婚的也就罢了,偏偏弄上有妇之夫的经理级人物,让他对对方的妻子难交代。

  他从不在这方面约束苏真婵,如同她时时挂在口中的——他给不了她「幸福」,自然没权利管束她去寻找幸福。

  「哼!他们就是怕管,有哪家老板不用管理下属?」

  苏真婵以为自己瞒得滴水不透,没料到对于她的私生活,冠耘了若指事。

  「我的员工自律性很高。」

  「才怪,那个玛莉整天用一双媚眼勾引男人,哪有心情工作?还有你的秘书林旋雅,谁晓得她的工作是钓老板还是当秘书?我倒觉得她长得有几分像小书,说实话,你是不是假公济私?」

  冠耘不想搭理她,的确,当时从若干应征者当中挑选林旋雅,多少和她的容貌有关,但一段日子相处后发觉,她是个工作能力强、自信满满的女人,和小书截然不同,他无法在她身上「假公济私」。

  「不想理我?真怀疑,你娶我就为了把我晾在旁边吗?既然你要把我晾着,把我晾在美国不也一样?我不管,我一定要去美国,不然我们马上离婚。」她正和美国营业部的经理谈恋爱,谈得火热。

  冠耘瞄她一眼,他从不去约束苏真婵的嚣张跋扈,任由她放荡、任由她无理取闹,就当是惩罚吧!是他选择她,后果自己承担。

  「我说话,你听见没?」

  车子进入牧场,熟悉景物回到眼前,这次回来冠耘没通知任何人,连随行秘书也没带,回国,单纯为休息。

  付钱,下车,不理会身后叫嚣的苏真婵,他走到昔日小屋前,取出钥匙,打开,进屋,锁门,转身,菩提树矗立眼前。

  离开台湾时,他在这棵树上「摘」下一片红色叶子,存入皮夹内,这些年贴身相伴,每每情绪翻涌,取出叶子,思念……

  她说她爱他,她说她受罚,她说——请你记得我。

  午夜梦回,这句话在他耳畔轻响。

  小书成功了,他记得她五官长相,清楚分明,他没有太多她的照片,唯一一张,是他收养她时,为办理证件,去照相馆拍的两吋证件照。照片中,十六岁的女孩,双眼黑白分明,惊惶的眸子里,带着对未来的恐惧。

  他不晓得她怎么能在他的严苛下成长,不晓得她怎能无条件爱恋他那么深切。

  她说要他看清楚,她和文沛铃是不相同的两个人。

  她们的确不同,她跟了他三年,没拿到半分好处,他甚至小气到连个礼物都没送过她,就是工作薪资,她也比别人低一级。

  她始终在付出,一直一直,在小书离开他房间那天,他还在想,要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不论妳像不像妳母亲,我都决定进行婚礼」。

  可是,她居然走了,不辞不送。

  他的婚礼没惩罚到小书,却重重地惩罚了他自己,是终身监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将小书的画拿去裱褙,他的背影、孤寂的女孩、日落菩提、天真婴儿,一张张、一幅幅,全写满她的心路历程。

  终于,他认清她的爱;终于,他正视自己的感情。五年来,思念将他的爱蒸得浓烈,可惜爱情已远离,他没有后悔余地……

  她还好吧?终于找到一个肯为她买下戒指的男人嫁了吧?也好,二十几年的悲凉日子结束,平顺幸福开始。

  门板上的敲叩声惊扰思潮,冠耘的浓眉往上竖,敲门声停下几秒,再续叩两声。

  那不是苏真婵,他确定,如果是她,她会拿门板当鼓擂打。

  走近,开门。

  门外站的是渟渟——亚丰的妻子。

  小题嫁到台北去,季扬带幼幼回北部接手世新,留下来的只有亚丰,渟渟曾是个连钞票都认不清,只会刷卡的富家千金,没人想过她能适应垦丁这块乡下土地,足见爱情力量之伟大。

  「大哥,吴伯伯说你和大嫂回来了。」渟渟开口。

  「亚丰呢?」

  「第二家证券公司开幕,他去台北剪彩,不准我跟,他说我肚子里面有小宝宝,累坏了,他要骂死我,不过,他应该快回来了。」渟渟甜甜笑着。

  亚丰的脾气差,也只有这个笨笨的弟媳可以忍受他。

  「恭喜。」

  「恭喜?你是说宝宝吗?对啊,是男生哦!我希望他长得跟亚丰一模一样,我要把他训练成阿诺史瓦辛格,从小就让他练举重。如果你说的恭喜是指证券公司,那就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

  「小题说,他钱越赚越多,我会悔叫夫婿觅封侯,以后要关在家里天天唱闺怨。」

  冠耘微微一哂。「妳找我有事?」

  「是有一个秘密,我整整憋三个月了,几次打电话给你,都是大嫂接的,大嫂好凶,我吓死了,赶快把电话挂掉。小题骂我不应该乱害人、亚丰不准我多管闲事,连幼幼都不赞成我说出去,可是啊……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绕半天,废话比秘密多。

  不过,她的废话解释了冠耘的疑惑。这阵子,苏真婵常接到无声电话,赖他搞外遇,原来是渟渟的杰作。

  「有什么秘密想告诉我?」

  「可不可以……你别告诉亚丰、小题和幼幼,说是我泄露给你的。」

  「好。」

  他答应得爽快,渟渟带着壮士断腕的惨烈表情,踮起脚,攀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为怕大腹便便的孕妇摔跤,冠耘的手扶上她的腰。

  「大哥,小题在台北看见小书,她在盲人按摩院工作,生活过得不错,她有一个小男孩念幼儿园,长得跟你很像,我们一致同意,他是你的儿子。

  「小题怕小书认出她,告诉小书说她是傅太太。对了,我们合资开一家按摩院,重金礼聘小书进去里面工作。小题说她变得更漂亮了,虽然眼睛看不见,喜欢她的男人不少……」

  她看不见?为什么?怎么弄的?为什么她会到盲人按摩院工作?孩子?一个像他的男孩子?渟渟的秘密震撼了他的知觉,他的世界顿时天翻地覆,疑问在他心底酝酿酦酵。

  她离开牧场后发生什么事情?他以为她已经得到幸福,为什么、为什么……

  「渟渟,妳在做什么?」

  亚丰的吼叫声自后面传来,渟渟全身肌肉紧绷,攀在冠耘身上的手瞬地放下,第二秒,眼泪开始狂飙。

  她缓缓转身,梨花带泪地走到丈夫面前认错:「对不起,我把秘密告诉大哥,请你不要生气,我好害怕你生气,害怕得肚子好痛……」

  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已经浇熄丈夫的怒气。搂住她,现行犯认罪,法官只好从轻量刑。

  「好了,不哭,下次不可以多管闲事。」亚丰话说完,渟渟立刻破涕而笑,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知道小书的下落,为什么不告诉我?」冠耘拉住亚丰问。

  「告诉你做什么?好让你再次出现,抢走小书得来不易的幸福?」这回,所有兄弟姊妹决定联手,维护小书的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会抢走她的幸福?因为你们心知肚明孩子是我的,就认定我会自私地将孩子带走?」冠耘又问。

  「孩子是小书的,与你无关,至于你的问题,我必须回答你,是的,我们的确这样认定,因为对小书,你的表现自私到我们无法认同。」

  「我和小书的问题不该由你们来决定。」

  「大哥,人是经验的动物,你和小书之间,没有过任何一次经验,能让我们支持你,所以,我们认为她有权留住孩子。」一个盲人养大孩子,需要多少勇气毅力?他们绝不让大哥的出现,将一切破坏殆尽。

  「你们全数投票站到她那一边?」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她,只想伤害她。」

  亚丰的话让冠耘全身一颤,原来,他表现得比自己以为的更残忍,苦笑……全是他自找。气丧,他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对不起,我什么消息都不提供。」扶过渟渟,亚丰迅速离开。

  「你们都错了。」冠耘自语。

  五年时间足够他认清自己的感觉,也足够让他算清楚,无聊的自傲自尊让他失去多少珍贵。

  如果小书过得平顺快乐也就罢了,他会衷心给予祝福;但她并不,上苍再次把机会交到他手上,他没道理不把握。

  是的,这回他要赢回她,赢回两人的幸福。

  风吹,菩提叶沙沙响起,他们的爱情,出现正向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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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黄花风铃木开花时期,满树金黄,风一吹,瓣瓣鲜嫩落地,点缀满地主目春。

  小书已经很久没见过颜色,中学的美术老师说过,她是色彩精灵,总能调配出最美丽的色泽。

  可惜,她是赌运奇差的赌徒,花了八年,她赌输爱情,而短短十个月,她赌掉她的视力。幸好,这回她作了足够准备,为了孩子,她不能再出现半分闪失。

  走出牧场,她一路到北部,以为离得远远的,便不再怀念。

  找到住处后,她戴起墨镜,逼自己适应失去光明,她报名盲人按摩,要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一项谋生技艺。怀孕七个月时,她正式失明。

  也许她面容姣好,也许她手艺精巧,总之,找她按摩的顾客很多,生活不至匮乏。

  另一方面,纪耕是个很乖的男孩子,他既敏感又聪明,从小他就比同龄孩子来得安静,所以熟识的老顾客,不介意她把孩子带在身旁工作。

  这两个月,小书的生活更形改善,熟客傅太太新开一家按摩院,雇用了她,傅太太给的钟点比原先那家高两成,这对小书来说,是好事一件。

  四点,小书拄起手杖,走着两个月来早已熟悉的路径,她要去接纪耕。

  傅太太替纪耕找到附近一家有名的贵族幼儿园,透过傅太太的关系,纪耕和她的儿子小予成为同班同学。

  才上学几天,纪耕就能拿着卡片告诉妈妈,他认得不少中文字,小书发誓,要赚够钱,让纪耕将她无缘念的书念齐。

  「姜纪耕、姜纪耕小朋友,妈妈来了,请到校门口。」远远的,拿着麦克风的年轻老师唤人。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小书习惯性扬起笑意。

  她可以想象纪耕的快乐,他正从沙坑里爬出来吧!抖落一身沙,抓起书包,奔向母亲;或者,他正快速溜下滑梯,存了满肚子的话,准备告诉妈咪。

  「小桦老师好。」

  「姜妈妈,妳怎么知道是我?」老师诧异。

  「我认得妳的声音,甜甜的,老师,妳很年轻吧!」

  这些年,她学得最多的是与人应对,她懂得夸奖、懂得把话说完美,而且,讽刺的是,她居然是在眼睛看不见后,才感受到被人尊重。

  「姜妈妈真会说话,慧慧老师爱死你们家纪耕,走到哪边都带着,四处跟人家炫耀,说纪耕是她的得意门生。」

  「谢谢老师对纪耕的疼爱,我眼睛不方便,没办法教他太多功课,要仰赖老师们多帮忙。」

  「放心,我们会的。」

  和小桦老师交谈问,纪耕已冲到门口,他抱住妈妈说:「妈咪,嘴巴打开。」

  小书照做,甜甜的糖果蜜了她的心。

  「怎么有糖?」

  「慧慧老师给的,我认识了五张字卡。」

  「你好棒!可是,糖被妈咪吃掉,纪耕怎么办?」小书问。

  「我口袋还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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