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樱都。
绿柳红樱远处观,恰似宫中锦绣图。
雕梁画栋的王宫里,西侧清波莹莹的湖畔,一群贵族青年男女在草地上席地而坐,赏花游乐。
其中最受瞩目的,是一个手握着钓竿、懒懒斜倚岩面的青年,一袭水色外袍,衣襟半敞,微微裸露阳刚胸膛,勾惹邻近贵族少女们大胆的眼波。
他悠闲地垂钓着,眼眸半瞇,清风吹来,撩起他额前发绺,风吹过,他任发绺凌乱,丝毫没有梳整的意思。
乱发、敞衣、懒洋洋似醒非醒的姿态,青年气韵颓废,可奇怪地,就是无法让人产生轻视之意。
兴许是他的五官太过俊美,抑或是他薄唇浅勾的弧度太过邪肆,或是他握着钓竿的姿势固然轻率,却隐蕴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钓丝忽然颤动,激起湖面一片涟漪。
「上钩了!钓到鱼了!」一个眼尖的桃衫少女欣喜地喊道,招来其他人的注目。
一伙人视线集中在青年身上,好奇地想看他如何拉起上钩的鱼儿。
只见他连身子也不站起,依旧维持那半躺的姿势,手臂随便往后一甩,一条身形饱满的鱼在春阳下璀璨生光。
鱼儿飞跃过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接着跌落草地,挣扎着想摆脱箝制。
几名早就注意他许久的少女奔上前来。「风劲,你太厉害了,才一会儿呢,就钓到鱼了。」
「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学。」
「我也想。」
「我也想!」
少女们争先恐后,莹亮的乌瞳热烈地凝望他,心儿怦怦跳,好希望他的眼光能停在自己身上。
那魔性的眼光呵,让人又期待,又害怕。
对于异性的仰慕,风劲自然感觉到了,可他似乎并不想回应,闲闲地掷开钓竿。
「妳们真想学吗?」薄唇似笑非笑。
「嗯!」少女们急切地点头。
「那就把那条鱼拿下来。」修长的手指闲闲指向那条还在草地上挣扎求生的鱼儿。「谁敢把鱼亲手拿过来给我,我就教她。」
「嗄?」少女们一愣,明眸跟着他手指的方向转,秀眉全都犹豫地颦起。
要她们拿一双雪白柔嫩的小手去抓那么一条滑溜溜又满是腥味的湖鱼?光想就觉得恶心!可若不抓呢,这个俊美非常的青年就不肯教自己钓鱼,为了让他另眼相待,在一群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说不得也只好拚了。
「好,我去!」一个少女自告奋勇。
「我也去!」其他几个也不甘示弱。
于是,一场好戏开锣。只见这些家教严谨的贵族少女们,为了意中人,一个个卸去了平素优雅端庄的形象,争先恐后地抢夺起一条鱼来。
鱼儿无辜,滑不溜丢的身子在无数双娇嫩玉手间穿梭,一下子被捧高,一下子被摔低,好不凄凉!
鱼儿凄凉,一旁看好戏的几个青年倒是笑得合不拢嘴,开心得很。
「我说风劲,你也太坏心眼了吧?」一个白衣青年拐手推了推风劲,「这么整姑娘家,瞧她们一个个花容失色的,你看了忍心吗?」
「你不忍心吗?」风劲好整以暇地说道,「不忍心的话,可以下场帮她们啊。」
「我是想帮她们啊!可你瞧瞧,这混乱的样子我怎么插得上手啊?」白衣青年好笑地摇头,正说着,其中一个少女不慎跌倒,跟着推骨牌似的,几个少女接二连三倒下,狼狈地摔成一团。
这下子,旁观的青年们可笑不出来了,急忙抢上前去扶起少女们。
唯独风劲,眉眼不动地瞧着眼前这一幕,嘴角漫不在乎的笑意几近冷酷。
他转过身,想为自己斟一杯酒,耳畔却拂过一声马嘶,跟着,眼角映入一道快马疾驰的身影。
骏马在他面前停下,昂首嘶鸣,马上的稚龄少女身穿华服,五官精致,肌肤莹腻,像极一尊粉妆玉琢的娃娃。只是这尊娃娃却是有生命的,眼波灵动有神,见到了俊美无伦的风劲,玉颊难免也匀上了一抹女儿家的嫣红。
「风表哥。」少女唤了声,嗓音清脆动听。「父王想见你。」
「什么事?」
「他说有话──」少女一顿,眼光被风劲身后乱成一团的青年男女给吸引住,秀眉一挑,「他们在做什么?」
「没什么。」风劲语气冷淡,「抢一条鱼而已。」
「抢鱼?」少女眸光流转,这才发现那条在草地上苟延残喘的银鱼。她蹙了蹙眉,跃下坐骑,身材虽是娇小,动作却俐落潇洒。
「公主殿下!」一名青年见到她,讶然惊呼,其他人也跟着停下动作,傻愣愣地望向少女。
原来这个美丽的少女,正是千樱国的王女──云霓。
「你们这样折腾一条鱼很好玩吗?」云霓凝眉问道,语气不高不低,没一丝怒气,却自然蕴着股威严。
众人皆是赧然,在她清灵眼眸的注视下,竟然一句话也无法辩解。
瞧这些人尴尬的模样!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啊,值得他们慌成那样?
风劲撇唇,兴味十足地看着云霓弯下身,娇贵的玉手毫不迟疑地捧起鱼儿。
鱼儿被整得头晕眼花,鳃唇还教鱼钩给划破了,渗出一道鲜红血痕,云霓蹙了蹙眉,拿衣袖替牠拭去。
她替一条鱼止血?一群贵族年轻人看得张口结舌。
云霓视若无睹,径自走向湖畔,温柔地放鱼儿入水,「可怜的鱼儿,快回家去吧。」
银鱼先是一动也不动,在水面晕眩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振作精神,往湖底深处游去。
云霓这才放心地甜甜一笑,转身走回来,沾染腥味的小手毫不客气地拉起风劲的大手。
「走吧,风表哥,别让我父王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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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霓的带领下,风劲来到了「龙翔宫」,踏进一座气派宏伟的屋宇。
屋内正中央,是一张上好的红木雕就的床榻,榻上,千樱国的国君云飒形容憔悴地躺着。他年约四十,正值壮年,只是缠绵病榻两年多,病痛已将他折磨得瘦骨嶙峋,不成人形。
「父王,风表哥来了哦。」一进屋,云霓便活泼地放声喊道。
「劲儿来了?」云飒睁开眼,强撑着直起上半身。
云霓连忙赶到榻边,扶他坐起。
风劲也跟着来到榻边,弯身行礼,「风劲参见陛下。」
「劲儿,朕的时间不多了,有件事朕想拜托你。」
「陛下请说。」
「霓儿还小,不足以担当重责大任,朕走了后,烦你暂时摄政,治理国事,直到霓儿成年那天。」
「什么?陛下要我摄政?」风劲剑眉一挑,惊讶的目光朝一旁的云霓望去,她却只是对他浅浅一笑,显然早已知道父王的安排。
「朕会正式下一道圣旨,册封你为摄政王。」
「为何是我?」风劲不解。朝中大臣如此之多,风、花、水、火四大氏族的长辈也都还健在,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他这个后生晚辈来辅佐公主啊。
对于他的疑问,云飒只是微微一笑,挥手摒退了房内众人,包括云霓也暂时退到门外。
「因为朕最信任你。」确定房内净空后,云飒才缓缓说道,「朕相信你不会允许任何不够格的人坐上千樱国国君的位子。」
风劲愕然,怎么也想不到国君封他为摄政王竟是这样的原因。
「朕当然可以指定某个忠心耿耿的大臣辅政,也可以找四大氏族的长辈来帮忙,但他们都及不上你。你虽年轻,却极有潜质,朕相信你能将这个国家治理得很好,而且,也绝对有足够的能力与意志来阻挡那些妄想窃取王位的贪婪之辈。」
「难道陛下就不怕我窃取王位吗?」
「你有这种野心吗?」云飒不答反问。
风劲不语,眼色复杂。
「朕知道你有。」云飒若无其事地微笑,「只是朕想赌一赌。朕会让信儿与影儿跟在霓儿身边,那两个孩子虽年未弱冠,行事也未及你犀利,但一个聪敏机智,一个武功高强,有他们协助霓儿,再加上花、火两家的势力,未必斗不过你。」
这老狐狸啊!不愧是一国之君。
风劲似笑非笑地抿唇,对云飒的话语不置可否。
「再者,比起另一个对这王位虎视眈眈的人,朕倒宁愿是由你来坐这王座,起码你会为千樱的百姓着想,认真治理这个国家。而那人,若是千樱落入他手里,恐怕这国家会不得善终。」
连那人的野心他都察觉到了吗?风劲心底暗叹,表面却不动声色,「敢问陛下说的那人是谁?」
「还需要我点明吗?」云飒一双利眼熠熠生光。
风劲淡淡撇唇,四道眸光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国家,就交给你了。」云飒意味深长地伸出手。
风劲迟疑片刻,却没有拒绝,紧紧握住他的手。
两双交迭的手,象征一个以生命来守护的约定。
第一章
他们说她叫云霓。
从昏迷中醒来后,她见到了三个人──一个是温柔风趣的才子,一个是沉默寡言的武士,再加上一个文雅体贴的女大夫,这组合,好生怪异。而最怪异的,是他们居然告诉她,她是千樱国的公主,王室的唯一继承人,未来的女王。
她居然……是个公主。
少女坐在桧木浴桶里,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一双微微粗糙的手。这双手的手背上有不少细微割伤,掌心也并非完全地柔软,中指指节处,甚至有一颗粗茧。
虽然微小到几乎认不得,却还是颗粗茧。
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手上会长出茧来吗?
她不相信。可他们却说这不奇怪,云霓从小修习剑术,又爱跟着男孩们骑马射箭,双手自然不像一般贵族千金那般娇嫩。
好吧,也许公主因为好玩,双手确实粗了些,但她背上那颜色浅淡的痕迹呢?紫姑娘替她看过后,说那应该是多年以前留下来的鞭痕──高高在上的公主,会遭受这样的毒打吗?
她问花信,那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支吾其词;问火影,那个剑术高明的第一武士装聋作哑。
这两人,一文一武,从小陪着云霓长大,自称是公主最好的朋友,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想,或许她并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公主。
可他们却坚持她是。他们说,她拥有和公主一模一样的容貌,穿着打扮也和公主失踪前一般,她只是因为在躲避刺客追杀时,不慎跌落了溪涧,撞伤了后脑,所以才会一时失去了记忆。
是的,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昏迷醒来后,她的记忆成了一张白纸,她不记得自己是个公主,不记得自己跟着文武两骑士偷溜出王城,不记得自己在羽竹国边境遭遇刺客,更不记得自己为何会跌落山涧。
她不记得自己是个公主,或者该说,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公主,她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海珊瑚。
不知为何,一片空白的记忆里朦朦胧胧晃动着个人影,这人影慢慢俯近她耳畔,诡异地低语──
「海珊瑚,妳是珊瑚,海珊瑚。」彷佛催眠似的,一遍又一遍唤着她。
她是海珊瑚!他们都弄错了,她应该是海珊瑚!
少女心神一震,忽地从浴桶里站起身,姣好的胴体在水气氤氲中更显柔媚窈窕,怕是哪个男人看了,都禁不住心旌动摇吧。
「洗好了吗?」屏风外,扬起一道温婉声嗓。
少女没回答,意识还处于幽幽渺渺的迷雾中。
「公主?」那声音再度扬起。
「公主?」少女怔怔咀嚼这称谓,「不,我不是公主,我是……海珊瑚,海珊瑚!」她忽然惊喊。
这声惊喊,似乎骇着了屏风外的女子,沉默半晌才启唇,「妳没事吧?公主。」
「别叫我公主。」她要求,「叫我海珊瑚。」
「可是──」
「求求妳,紫姑娘!」她急促地说。
不知怎地,她有股迫切的渴望,希冀能有个人喊她这个名字,虽然她其实并不确定这究竟是否为自己的真名,但她不想成为另一个人,她不想成为替代品!
「求求妳,紫姑娘,我求妳!我真的不是……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个──」她哑然住口。她是谁?她根本不知晓啊!
「好吧,我答应妳,不过只限于我们私下相处时。」紫姑娘附加但书。
「嗯,谢谢妳。」这样就够了。只要有个人愿意唤她的名,她便不怕永远找不回自己。
「这是花信特地为妳买来的新衣裳。」紫姑娘温声道,跟着,一袭粉色衣袍挂上屏风。「妳穿上吧。」
「花信买的?」她愣然,踏出浴桶,拿起挂在屏风上的布巾,先拭干了身上的水渍,才小心翼翼地捧起新买的衣衫,慎重地穿上。
这衣衫,质料柔软,贴附在肌肤上的触感,舒服得教她忍不住轻声叹息。
她以前真穿过质料如此上乘的衣衫吗?
瞧这飘逸的衣袖,手一抬,便翩然旋舞,恍如蝴蝶展翅。好美啊!海珊瑚旋转一圈,欣赏自己蝶袖翩翩的姿态,樱粉的唇畔浅浅漾开笑痕。
她正微笑的时候,房门传来几声轻叩,紫姑娘前去应门。
「云霓在吗?」是花信温文的声嗓。
「她正在更衣。」紫姑娘回答。
「更衣?」花信微微扬高声调,似乎颇觉尴尬。
「是啊,你先在外头等一等吧。」
门扉咿呀地关上,紫姑娘推着花信步出客栈房间,在外头低声细语。
他们说些什么?海珊瑚从屏风后走出来,透过纸窗,沉思地望着窗外轻轻晃动的两道人影。他们在谈论她吗?
花信是否在跟紫姑娘抱怨她?因为她失去了记忆,连带也忘了从前所学的一切,她记不得任何一首诗词曲赋,甚至连字迹也歪歪扭扭,丑陋不堪。
火影初见她字迹时,愤然咆哮一声,夺门而出;花信虽力持冷静,这几天还十足耐心地教她读书写字,但她仍从他不经意的表情中察觉出他的失望。她知道,在他眼底,她的聪明才气远远及不上从前的云霓。
若是从前的云霓,那些掌故毋需他解释,她定能懂得;若是从前的云霓,肯定能写上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
他一定很失望吧?可他虽然失望,却从来不说,反倒经常安慰郁闷挫折的她,说她只是因为失忆才表现得如此失常。
他认为是失忆造成她的驽钝,他从不怀疑她可能并非公主。
他为何从不怀疑她的身分呢?是否因为他喜欢云霓?
念及此,海珊瑚拈起衣袖一角,拿两排细白贝齿轻轻咬着。
或许她失去了记忆,脑子变得迟钝,可某方面的知觉似乎还是很灵敏,她能感觉出花信对云霓的心意,也感觉到紫姑娘因此颇为伤心。紫姑娘暗恋花信,花信却钟情云霓──真有趣。这复杂的情感关系,真真有趣呵!
她淡淡勾唇,忽地推开房门,惊扰一对在花前月下絮语的男女。
「你是来教我读书的吧?花信。」她仰起娇颜,笑容甜美得近乎诡谲。「我准备好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