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丘。
雪,无止境地下,将大地笼罩成一片白茫。
一头似虎大兽缓步走来,往来时路望去,雪地里有串长长的兽脚印;这兽全身五彩斑烂,黑、赭、白、青、黄条状皮毛天上人间少有,而最骇人之处,是其有九首,且首首为人面;此时,它不知衔着什么,嘴边白毛满血迹。
终于,它在一山穴前停了下来,十八只眼睛齐瞪着眼前三座似人型的雪堆,放下口中的东西,它叹了一口气道:“还是让你们给熬到了,今晚,它应该就会见你们了。”
说完,它退了两步,突地张开嘴,喷出一道烈焰。烈火溶化了那三团雪,露出三张女人惨白、嘴唇黑紫的脸来。
接着它转向方才衔来的东西,原来这是一只野雁;张口火一喷,野雁的羽毛烧了起来,没多久,阵阵扑鼻的香味传出。
三个女子见状,抖抖身上的余雪,年纪最小的秦小石看也不看兽一眼,手一伸就往肥美的雁腿抓去,虽还有些羽毛的残灰在上头,但她丝毫不以为意,随手抓起一把雪,就着雁肉吃了起来。
另两名女子就没有这么粗鲁不雅了。杨妤嫣和成 掏出怀中手绢,细心地擦拭掉雁肉上头的灰烬;前者还对兽露出一个笑容,感激地说:“开明兽,谢谢你。”
成 只是别过脸去,安静地吃食。
开明兽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女子就是这么多礼,它给她们送吃的送了七七四十九天了,她每天都不忘言谢。一瞥,其他两人可就没什么心肝了,尤其是那个少女,吃得最多就算了,有时还会嫌菜色不好。哼,若非不能撇下她们不管,它早就叫她回家吃自己。
不过,它也嫌过了啦,却被秦小石回了一句,“就是自己没得吃才来昆仑山的呀!”
也对,那时……想到她穷得快被鬼抓去的身世,它红着九颗头,却没一张嘴能吐出半句话来。
而那个成 ,哑巴一个,跟她以前是青鸟的时候,成天吱吱喳喳的模样简直差太多了,它真怀疑投胎时她是不是被剪了舌?
唏哩呼噜吃完东西的秦小石看着兽瞪着自己的一张脸,心知肚明有人在不爽她的“不知恩图报”,连忙仰起巴结的小脸,口气腻得十分谄媚,“开明兽大哥,你‘今天’好了不起喔,带来的这只雁雁腿好肥唷……”意思就是昨天以前的食物是想饿死她们。
它哼了一声,又不是今天才认识她,跟她斗嘴,输的是自己。它决定大兽有大量地不予理会,更何况,过了今晚他们要再聚首,又不知是何朝何夕了!
清了清喉咙,它有些感伤的开口道:“大鸶、少鸶、青鸟,你们以后要多保重,凡事不要那么想不开,有什么事能帮的我会尽量去帮你们的,唉,总而言之,念在我们相识一场,万一以后你们真有个万一,成了孤魂野鬼可别忘了我这个老朋友,有空多回来看看我……”
它在讲什么鬼呀?!秦小石翻翻白眼的叹了一口气。它真是一头“怪”兽,长得这副天灾人祸的样子就算了,找来的食物没一天能让她吃饱她也不计较,最过分的是,自己是兽也不要人家当人,径自叫她们什么骛、什么鸟的,她问过了,这是一种青身子、红脑袋、黑眼睛的猛禽,反正它就是要搞得大家皆属“禽兽”之流的就对了。
真是“虎”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会讲话就安静点,而且拜托它以后要讲话之前先写张布告通知大家,免得像她第一次听到时再看到它那副“尊容”,差点没吓个半死,夭寿喔,老虎说人话耶!荒山野岭的她上哪找人收惊去?
现在又不知在讲什么,好像在交代什么遗言似的,难道它终于良心发现,觉得愧对她小小的胃,打算自杀以谢罪?好耶好耶!等她发了财不会忘记给它烧纸钱的……唉,等一下,要是它真的挂了,那她们不是得重温初上山来那几日的噩梦了吗?
想起那时,她们饿了三天三夜,只吃了些雪块,几乎快撑不下去了,还好是它带着一只小不隆咚的野兔来,又陆续送来几次食物,她们才能苟活至今。如果它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接下来死的不就是……
打了个哆嗦,正想出口“慰留”它时,一道庄严慈蔼的声音蓦地响起,缕缕金光由他们正对的山穴口透出,三人全愣住了,它它……它终于肯见她们了?
“开明兽,领她们进来。”
开明兽的脸色顿时变得肃穆,不发一语地领头就走,也不管她们有没有跟上来。
成 面无表情地第一个跟上去,杨妤嫣推推还在发呆的秦小石,“快走吧,等了那么多日,终于让咱们给等到了。”
秦小石忙不迭地与她快步跟上,还不忘偷偷咬了成 一口,“嗟,一点姐妹爱都没有,还是杨大姐最好,知道我容易出神,唤我一声,要不错过了,我可不要再当四十九天的冤大头……”
“嘘!”成 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想求灵药你就继续喧哗下去吧!”
想!怎么不想,这可是她跪在外头这么久的原因呢!想想都兴奋了起来,她肯见她们,是否代表灵药的事有转机?
山穴小径越走越开朗,尽头处只见各式草木扶疏,百卉争妍,弥漫着一片雾气,气候也暖了起来,让她们不由得脱掉厚重的大氅外衣。
来到一所金碧辉煌的殿宇前,开明兽停了下来,“你们进去吧,她在等你们。”
三人有些紧张,低着头不安地踏进殿内,隐约见到个人影,随即跪倒。
“拜见西王母——”
西王母慈蔼却雷霆万钧的声音传来,“起身吧,哀家知道你们所为何来,所求何物。”
抬头一望,只见金銮椅上端坐着位年约三十许,看来雍容华贵、气质不俗的女子,浑身散出一圈金芒,无限尊贵神圣的模样。
三人不敢多瞧,起来后连忙又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了声。
“妤嫣,你想求青春灵药?”
杨妤嫣一听西王母点到自己的名,赶紧抬起头,“是……”
她点点头,继道:“你呢?小石头,想求富贵灵药? ,你想求爱情灵药是吧?”
间言,秦小石好奇地看看身旁的两人,原来两个姐姐要求的是这些东西,她们三人是同一天上山,虽一起跪了这么些日子,但对彼此的身世可是绝口不提。
“念你们诚心一片,决心毅力皆足,灵药,哀家就允了你们……”别了一眼三人欣喜的表情,他语带保留地道:“可是……”
“可是什么?”秦小石心急地问。
成 投给她一抹警告意味浓厚的眼神。
西王母笑了笑,丝毫不以为忤。“这灵药虽灵验,可在你们实现愿望的同时,也必须要付出代价。”
这回换成 按捺不住了,“什么代价?”
秦小石朝她丢了一记讪笑。
“你们眼下灵药之后,必须要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找到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否则,灵药顿时变剧毒,且无药可解。
“而且……”她看了成 一眼,“ ,你所求的爱情灵药,由于所求即爱情,以致爱情会变成是解药或是毒药,全看自己如何看待,有可能你求得一段真爱之后,代价是自己得死。”
成 沉吟了一会,坚定的说:“若能求得真爱, 死而无悔。”
西王母点点头,“开明兽,将灵药拿给她们……记住,绝对不能对人说出自己服了灵药的事,否则立即毒发身亡……”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消失,金色光芒亦越来越淡,大殿也不见了,穴内变得一片荒寂,寸草不发,刚刚那春暖花开的景象,刹那间像雪溶了般无影无踪。
她们发现自己已退回穴口处,被挟雪纷飞的风一吹,三人冷得打了一个寒颤,连忙将外衣穿上。
开明兽踱步过来,其中的三个头咬着东西。“喏,灵药在这,你们各自保重啊,那个瞎半仙给你们的三张符咒应该还剩一张吧?”
“你也认识那阴阳怪气、有眼无珠的家伙呀?”秦小石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往自己袖口、包袱探去,摸索一阵后突然皱眉,像想到什么似的怪叫一声,“啊!我那天小解时当草纸用掉了……”
开明兽紧张地瞧着她,符不见了可会耽误不少时间哪!“再找找,会不会是……”
她忽地手一挥,扬扬手中黄纸,“嘻嘻,骗你的啦,在这呢,”整它真好玩。
它瞪了她一眼,现在不是跟她胡闹的时候,正色道:“瞎半仙的前两张符,一张助你们渡那连一片羽毛掉在水面上都会下沉的弱水,一张帮你们穿过无论什么东西一碰着就会燃烧的炎山,现在第三张符,可以让你们快速到任何想到之处。去吧,拿着灵药,去开启新生活吧!”
开明兽说到后来,声音竟哽咽起来,它着实为她们多舛的前途担忧,若没在期限内找到真心爱她们的人,那……那……
“没得到他的爱,我也不想活了……”杨妤嫣喃喃自语,敛了敛心神,她跪了下来,朝开明兽一拜。
奏小石见状以为是西王母又回来了,急急忙忙也跟着跪下,待发觉怎么没闪闪金光、瑞气千条时,已经磕了好几个头。
成 冷笑一声,“笨蛋!”
“你……”气死她了,这个杨大姐没事干吗乱拜,这只九头臭老虎又还没死,白白便宜了它。
“开明兽,谢谢你这些日子来的照顾,没有你,我们早死在昆仑之丘上了,我代姐妹们向你磕头……”
开明兽九双眼睛不住地掉泪,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吱,别算她一份!秦小石连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花。“走了啦,我得赶回去救人呢!”
成 拉起杨妤嫣,“你自己保重,四十九日不死,咱们姐妹再聚。”
“喂,算我一份!”秦小石迭声大喊,都怪自己手快,先点了符要离开,要没跟到人家情深义重的相约,她铁定斩了自己的快手。
杨妤嫣微笑,“当然算你一份。”
“那就好——”话尾已随消失的身影断掉。
她转头看向成 ,两人极有默契地一道点了符咒。
黄纸瞬间烧尽,只留些许灰烬飘散在空中。
大鸾、少鸾、青鸟啊,西王母最珍爱的三只神鸟,它共同生活了万年的伙伴,就这样远远飞去了,飞向不知名的未来……
开明兽瞧着,泪还热着,思绪逐渐远去……
第一章
宋真宗景德元年冬 庐城
“爷爷、爷爷,我不进宫,我死都不进宫!”
一个少女气喘吁吁地奔进大厅,朝着正和自己父母议事中的祖父大吼着。
“采儿!你怎么这样对你爷爷说话?还不赶快退回房里!不像话。”杨守书连忙斥喝女儿,这事他们大人正头痛呢,不容她这小妮子来搅和一气。
“我不管,反正我不进宫就对了,娘,你要替女儿作主啊!”杨采儿手指绞着绣帕,不依地道。
王氏护女心切的开口了,“爹,咱们家只有采儿一个女儿,真要让她进宫去,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媳妇可舍不得心头这块肉呀!”说着,仿佛此事已成定局般,竟就这样啜泣起来了。
杨守书脸一沉,“这事爹还没决定,哭哭啼啼地像什么!”
杨敬看着闹烘烘的三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此景二十年前似乎也发生过,不同的是,那时得知自己确定被选入宫的女儿,是那样恬淡适然,还反过来不断安慰不舍自己的母亲……
“爹,咱们能不能买个人代替采儿……”杨守书迟疑地说出自己想了一个晚上的主意。
“胡闹!”杨敬打断他的话,“别人的女儿不是人吗?拆散人家骨肉你们于心何忍。”
杨采儿和母亲哭得跟什么似的,被爷爷这么一说,忍不住反驳,“那爷爷让我进宫,叫我爹娘于心何忍……你自己当初狠得下心把姑姑往宫里送,也想叫我爹爹像你一样吗……”
“啪”地一声,杨守书朝女儿挥过去一个响亮的巴掌,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又没说错,看看姑姑,我才不要像她一样,在宫里虚度二十年光阴,然后莫名其妙地被送回来,还被赐了疋白帛自尽……”抚着发烫的颊,她犹不服地嚷着。
“你……你还说……你要气死我是不……”杨守书涨红了脸,不安地瞧瞧父亲又转回来怒瞪女儿。
“别骂啦,采儿没有说错。”杨敬的声音像突地老了几十岁般,无力而沙哑,“要怪就得怪我官也不做大一点,几十年了都还只是个小小的县令。”知州一声令下,他就得乖乖交出自己心爱的女儿及孙女。
杨守书闻言也黯然,自己考了十几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要不是赖着家里还有几块田产可以收收租、做点小买卖,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杨敬定定地看向孙女,“采儿,这次宫里选秀女,其实是当今圣上要为晋王选妃,虽是万中选一的机会,但若有幸被晋王选上,一生的荣华富贵便享用不尽了。这也不是普通人家就有资格入宫的,一定起码要像咱们这样的书香门第,才会被钦点到。”
王氏和女儿停止了啜泣,愣愣地看向他。
杨采儿在听到“荣华富贵”四个字时心念一动,又听说过晋王才高八斗、俊逸非凡,但一想到也不知有没有福气被他选上,万一选不上的话,落选者的命运就要去当宫女了……不,她才不要冒这个险!
“不,我不进宫!”她坚决地看向爷爷。
杨敬点点头,“好,那我明天就辞官。”只要他不任官职,这回选秀就选不到他们杨家来。
众人皆无语,除了找人顶替之外,是还有这法子,可没人敢提。
入宫之事,大概就会这样解决了吧?
是夜,杨敬独自一人在书房喝着闷酒。
想自己活了半百的岁数,在官海沉浮也有二三十年的光阴,没想到二十年前保不住女儿,如今连孙女也重蹈覆辙。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饮下一口酒,他喃喃地念出白居易的诗句,想起自己那苦命的女儿,忍不住悲从中来。
当初他就不该让她进宫的,别说女儿姿色堪称清丽而已,比不过众多妖娆惑主的狐媚子,她那温婉善良的性子,根本也斗不过后宫嫔妃的尔虞我诈,本想她若能平静地在宫里度过一生,虽不完满但至少也不致有什么大遗憾,谁知……
他不知道女儿在宫里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给送出来,将宫人放出宫任其嫁人,这种事美其名是盛朝佳话、皇上仁德,可实际上,宫内却秘密差人送来一疋白帛,分明就是不想让她死在宫内……思及至此,他心头隐微有些不安。
如果让宫内的人知道嫣儿根本没死……杨敬猛地喝下一口烈酒,他不敢想呵,这可是抄家减族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