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转的身子定住了,眉头也皱起来。
他在说什么啊?怎么突然跑出这样一句?而这一句话,又怎么……听起来有点熟悉?
她转回身来,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心里则在转啊转--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才开始的?说得真好耶!她举双手赞同--但他干嘛没事冒出这一句?掉书袋也不是这么掉的吧?
喃,是尼采的名言吗?不对;梭罗有点反社会,可能是他说的……
「妳是真不记得了。」他摇头,仍带着那种温和如春风的微笑,高三全校辩论大赛,主题是『人生有目的吗?』妳狠狠打败我这个辩论社社长,却又拒绝入社,记得吗?」
「喔,是你。」
她指着他,人是有模糊的印象了,但……呃……名字还是记不起来。
「渊平。」
他微笑加深,甚至含着打趣的意味,明显地知道她在回忆之路上仍是个路痴。
「渊平。」
她合作地点头。原来那是她自己的话嘛!难怪听起来有点熟。好佩服自己,随口说说都像世界名言,还让人记得这么清楚。
不对--
「你不会是一直记恨到现在吧?」
他嘴角弧度不变,但她开始怀疑他是在忍笑。
「不,我当然是服输了,不然也不会三顾茅庐邀妳入社。」
她一挥手,「什么茅庐啊!你没事就跑到我们班上来,害我被死党烦了好久,以为我终于开窍了,这能怪我避贵社而远之吗?」
「开窍?」他有礼地询问:「那妳开了吗?」
她眨眨眼。咦!什么意思?那么温文的微笑、平静的口气,怎么出口的是这么……诡异的话?
他不可能是在跟她调情吧?怎么也看不出来啊。
那一定是取笑了。她不怀好意地也邪笑了一下。要拌嘴她最行了,以前她能打败他,现在难道会输?
「渊先生,别说是七窍了,我全身上下没一窍能让男人通的,大概天生残疾啦!」
他脸色不变,连眼也不眨,硬是把她这带色的话给接下来了。
「这样的妳都能让人叹服的话,哪天如果顿悟了,一定很不得了。」
喔,以赞美回应讥讽?还不带任何颜色?果然高明!
「谢谢,不过听说人快死的时候,就会豁然开朗,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嘛!所以我还是慢慢等的好,最好等到百年大寿,再来顿悟开窍也不迟。」
她连孔老夫子的话都照样扭曲,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他终于笑出声来,嘴角非常迷人,她看得却皱起眉。
这个男人果然不大标准。自己辨识人的能力什么时候变差了?
他明明是世故、矫柔造作、一百句话中勉强有几个字是真心的、商场上圆滑如蛇的那类人种之一,不是吗?
放眼厅内数十个男人,哪个不是这样?成功就有成功的代价,通常代价是不可能再忠于自我。
听青艳说,这是成功中小企业奖的年度聚会,而且这票人比在大公司里居高职的人更拼命,也更可怕--其实青艳的用词是更高明--因为他们都不愿听命于人,非要自己当老板。
当老板就高明吗?恣然从来没这种野心。当老板是要发号施令、还是要赚更多钱?这两者她都兴趣缺缺。
这个渊平,当然也是那种一心想往上爬,而且非要爬到别人头上的人了。但他笑得真心而爽朗,让她很是意外。
「妳一点也没有变。」他轻声说。
她不知道他以前怎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所以没办法响应一声:你也是。她耸耸肩,算是不置可否。没变总比变差好。
「妳现在在做什么呢?」他问。
「我今晚只是代替同事来充人数的,我白天替公司做文件的翻译。」
他偏头看她,「我记得妳说过,想当无业游民。」不带一丝嘲笑意味。
「差不多啦!我很少进公司,都是在家里做翻译--或外面随便什么地方,年少无知的时候,以为喝西北风也没关系,现在当然是向现实低头啦!」
她说得一脸可怜,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我相信妳不会做任何妳不想做的事。」他却没被她夸张的口吻唬过去。
她这么容易被看透吗?奇了,他又不认识她,却说得如此笃定。
「那你是做什么的?」有点好奇了。
「我开学校。」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间很小的实验学校,类似森林小学或夏山学校,但因为在市区中央,没山也没海,只有菜园和花圃,所以称作『菜花学校』。」
菜花学校?恣然眼睛瞪得好大。有这种好玩的东西?她怎么都没听过?
也难怪,她沉迷于文学和翻译工作,每天除了看网上的英文报以外,连收音机都不开的,电视呢……没有。她也许是台湾屈指可数的无TV族之一。
但她在屋顶上有块小花圃和小菜园--怎么这么巧?
「你自己开的?」
「我和几位朋友合伙的,因为很小,也很节俭,所以不需要很大的投资。」
她发现自己往他挪近了一步。「你有几个学生?什么样的学生?」
「我们现在有三十五名学生,从五岁到十八岁都收,学费也很低,但是实验性质很浓,所以并没有挤破头的现象。」
听他的口吻,似乎也不希望有太多学生排队加入。
「什么样的实验性质?你都教些什么?」
「很难用说的。妳想来看看吗?」
她意外地眨眨眼,「你开放参观吗?我并没有什么甥啊侄啊的可以帮你广告……」
他摇头。「我不需要广告,只是欢迎妳来看看。」
「你不缺师资吧?」
他又起了笑容。她那种对任何推销企图高度过敏的反应,他似乎不以为忤。
「我不缺。」
「那……好吧。」
她是真的非常好奇,但从不打扰别人、淡泊无欲的日子过久了,还真难打破惯性。
他递上一张名片。「随时欢迎,我们二十四小时都开门。」
她又傻了,楞楞瞧着手中的名片。
菜花学校--可以作梦的地方
渊平 梦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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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真的是没想到。
没想到又会遇上她。
渊平带着微笑接过三个男孩送上的萝卜丝蛋包--这是学校里鸡舍捡来的蛋、菜园里拔来的白萝卜,三个孩子合力煎出的,香味四溢,蛋也金黄而软嫩,煎得恰到好处。
「很棒!」
渊平在三双期待的眼神下尝了一口,衷心赞美。
没来由的,忽然就想起她,大概是那天她大啖美食的幸福神情太深刻地烙在脑海中。
这些年来……她还好吗?
高中时的他,回想起来自己也不禁要苦笑。
争强好胜、意气风发,不只在辩论社出锋头,连学生会、吉他社和商管社也不放过。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当遇上了一个全身上下都有一种……云淡风轻之感的奇怪女孩时,他才会一直忘不了。
说她凡事无所谓也不尽然,至少那份头脑和那张嘴就快得很。她说起话来又狠又准,让人难以招架。
想当年一场辩论下来,他不但甘拜下风,甚至惊为天人--不是在情感上,而是在心灵上。
他不只是对她的辩才惊奇,更被她的想法所震撼,几次想请她入社,也想交她这个朋友。
她却是不能再明白地拒绝了。
他记得第一次去她班上找她,引起不小的骚动。他是校里的名人之一,虽然从来无心于交女友,仍然不免成为女同学注目的焦点。
他在门口一露脸,就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传来,还有女孩子专有的那种半羞、半表演的笑声。
没办法,他本来是请女的副社长去邀方恣然入社,却铩羽而归,他只好亲自出马。
「我想找方恣然。」
他对门边两位聊到一半、停下来看他的女生说。
那两个女生互看一眼,好像是暗传什么密语一样,他不懂,也不想懂。
然后两个一起跑去找人了;他的眼光跟随着她们,准确地锁定方恣然。
她正埋头啃着一本相当厚的原文书,对两个同学像宣布什么世界大事的夸张模样先是皱眉,然后是叹息,接着就转过头来看他。
他隔着半个教室,越过一堆好奇眼光,对她有礼地点了点头,却使她的眉皱得更深了。
他不确定她是不爱人打扰她看书的好时光,还是不喜欢男同学公然上门找人。
她常有男同学来找她吗?他不禁要想。
这让他头一次对她的外表审视了一下。
根据他的观察,他的同性平辈对女孩子的外表很挑剔,常常对美眉流口水,而对所谓的恐龙则是来上一堆不入流的评语。
愈爱批评的男生,通常自己长得愈不怎么样,常常让他觉得好笑。
而她呢?
他对女孩子很少品头论足,这大概是第一次。
她的眼睛很有神,黑白分明:头发长度齐肩,不烫不染,也没特别剪成什么型,这倒是满少见的。
身材嘛……均匀适中,看起来很舒服。
这样的女孩,应该不会常有男生如苍蝇般绕着飞,这是他合理的评估。但她的眼神明显带着不耐,让他狐疑。
她坐在原地好半晌,他本以为她是想熬到上课钟响,让他不得不离去,但她慢慢把书合上,起身朝他走来。
「嗨,我叫渊平,我们在辩论赛上遇到过,妳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她很温和地说,明亮的眼睛直视他。
当然二字,给了他不小的希望,他微笑说:
「我想请妳加入辩论社,全市大赛就快到了,我们很需要像妳这样的人才。」
「谢谢,但我没有兴趣。」
她仍然很有礼,仍然很温和,他却强烈感受到她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妳会参加全校大赛,难道不是对辩论很有兴趣?」
「那是个人自由参加,我爱说什么都可以,若是代表班级或学校,就不一样了。」
那场辩论赛是校运活动之一,所以设计得特别有娱乐性,由自由报名的个人组成一队,和由他领头的辩论社队来打擂台,题目是:人生有目的吗?
他是正方的结辩,而方恣然则是负方的结辩。
她是最后上台的那一个,一开头就举纳粹屠杀犹太人的例子,把全场都吓了一跳。
「纳粹的人生目的是什么?杀人吗?犹太人的人生目的是什么?被杀吗?如果都不是,最后却还是不折不扣地发生了,那人生的目的到底有什么用?」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楞在那里,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天外飞来的一笔。
她的逻辑诡异至极,却又不能说没道理,这才是最惊人的一点。
她却彷佛自己说的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继续下去:
「我们想想看,自己小时候立下志愿,都想当些什么?航天员?总统?老师?都是一些精英分子的职位,对不对?有人立志要当收垃圾的吗?有人立志要当水电工、修马桶的吗?那如果大家的人生目标都达成了,谁来收垃圾?谁来修马桶?如果说人生的目标没达到就算失败了,那我们要让那些天天做着收垃圾、修马桶这种社会很需要的工作的人,情何以堪?」
她滔滔不绝,最后又说到人生的目的,其实都是别人帮我们定的--
「我们为什么要结婚?因为这样才能传宗接代?那我们为什么要传宗接代?如果这是人生的目的,那不能生的、或结不了婚的人,是不是干脆不要活算了?」
观众中有的笑了起来,但大部份的人嘴都张得大开,跟他一样。
「从小到大,我们有真正想过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小时候要听大人的话,当学生时要拼命读书,长大了要成家立业,然后要照顾子女及父母。这样就是人生的目的了吗?没有自己真正决定的目的,最多也只是盲目跟着人群走罢了。
「人生是没有目的的。当我们定下所谓的目标,人生就等于走进死巷,因为再高的目标,都是我们没有经验过、全凭别人告诉我们的。你要当大明星?但你知道大明星的人生是怎样的吗?如果你死拼活拼到当上大明星了,才悔不当初地发现,这根本不是你要的人生呢?」
她看了看台下的数百位观众,微微一笑--
「大家听到这里,一定会问:那怎么办呢?难道我从明天开始,什么目标都没有地过日子?人生如果没有目的,我们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回答很简单,人生是没有目的的,人生本身就是目的。我们尽情地活、自由地活,这就是真正的人生了。根据别人帮我们定的目标去活,那才叫白活呢!那等于是活别人的人生,根本不是你自己的。
「你想要有事做?我给你事做;去告诉你爸妈--对不起,我不想当医生,我想去学木工;去告诉你老师--对,我是同志,我并没有错,请不要大惊小怪,我并没有头上长角;去告诉你老板--我不想陪你去喝酒,晚上应酬不是我的工作,要开除我你就试试看;去告诉你先生--不,我不想生孩子,请你谅解,不然我们好聚好散。如果这些是你的真心话,你就要照着真心去做。
「这种对自己诚实、面对别人也能坚持的事,你做不做得出来?这样的目标够难了吧?但人生中你做不到这些,还谈什么崇高的目的?人生够短了,我们一定要摆脱所有别人定的规则,不然人生根本不是自己的。一句话,送给大家: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才开始的!」
说完她下台一鞠躬,起先全场静悄悄,连师长都面面相觑,但几乎在同一秒,震耳欲聋的掌声响起,还有人站起来叫好。
他看着坐回椅上的方恣然,她看起来很诧异,似乎对观众的反应极度意外。
他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特意来比赛的,也根本不在乎是否被接受。
在那一刻,他也领悟到,那些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的人生,不会建立在别人的规则上。
别人怎么看她,她一点也不在乎。
那是怎样的境界啊!
她不过和他一样的年纪,为何能够有那样的见地、那样的洞察?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样的疑问,大概是现在他会站在那里的真正原因,不是只为了辩论社未来出赛的胜算。
但要说服她入社,看来不大简单。
「我们不会给妳压力,只是想向妳好好讨教。如果妳不想出赛,当然也不会勉强。」
她摇头,「我空闲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花在社团上。」
「妳想要多一点时间看书?」
她奇怪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妳在看书。那是什么书?」
「对不起,那是我的事。」她开始转身要离开,「入社的事就只有抱歉了。」
他苦笑,「妳还真不拐弯抹角。」
她挥挥手,像是在说--有拐弯的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