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三个月,学生会缺人,尤其很缺为学会宪章初步起草的文才,他又想起了她。
不知那样锐利却又不羁的脑袋,会想出什么样的大计?他简直好奇得不得了。
他又回到她班上;这次,窃窃私语变成公然的指指点点,方恣然身边的女同学甚至笑不可抑地搥她肩头,使她瞥向他的眼神满含不耐。
如果不是他特别挑了中午时间,可以等上是是一小时,她大概是不会出来见他的。
「又有什么事吗?」她挑起好高一道眉。
「这次想请妳帮学生会一个大忙。如果不行,小忙也好。」
「我不是说对社团没兴趣了吗?」
她的口气仍不带火气,但是听起来有些忍耐。
「妳上次加入辩论赛,一定是对那个题目特别有兴趣,对不对?」他忽然转了个题。
她看了看他,「没错,看了那题目就觉得不吐不快,于是才决定报名。」
「所以如果是妳有兴趣的事,就可以考虑分出一些用来看书的时问。」他指出。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帮的忙很有趣?」
「我希望如此。」他微笑,「我们想要为学生会的新宪章拟定初步的草案,再交由学会干部讨论修改,最后由全体学生投票通过。我希望妳能帮忙起草的工作。」
「旧宪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他们学校都有近百年历史了,学生会大概也同样古老,宪章应是行之有年了。
「很八股。」他正经八百地回答。
她似乎很郑重地考虑了几秒,才摇头。
「虽然有趣,却是太过重大的责任,占用的时间一定也不少。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搞出来的东西,绝对过不了校方那一关。」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然而他不愿立刻放弃。
「如果是当我的顾问呢?替我的方案下意见?」
她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别人脸上,也许会显得无礼,但她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给他一种淘气又神秘的感觉。
「我不是喜欢妥协的人,我的意见如果会被灌水或冲淡,对我来说会很痛苦。我相信你一定有许多好方案,照你的心去做就没错,你不需要我去搅局。」
「妳不觉得学生会正需要人来搅局一下?」
不知为什么,她的再度拒绝竟没有让他气恼,也许他是快习惯了。
「若要我去,就不只是搅局,而是革命了。」她再摇头,「你难道还没搞懂,我根本是反权威的?学生会的存在,既无权力,又无影响力,校方才是你该搅局的对象。但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你选择的路,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沉默了半晌,「妳也并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不是吗?」
「没错,我是被动分子,自扫门前雪,没有半点拯救世界的梦想,那个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们这种有行动力、又知道怎么在体制内行动的人了。」
他很确定她是在明褒暗贬,正想辩驳回去,她已经举手阻住他。
「你会想邀我,我受宠若惊,真的。不过我很确定,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她以为他是怎么想她的呢?他自己都不甚确定。
第二次邀请又败下阵来。在走回自己教室的短短路程中,不知怎地竟有些落寞。
他并未真正期望她会答应,不是吗?
过了好几个月,他投身于各种活动,忙得焦头烂额,没有再想起她。
要不是被学生会推出在翠业典礼上代表致词,他大概不会再想起她的。
但师长建议他以「人生新阶段的期许」为题,人生二字,好像与她连成了一气,让他不想到她也难。
他并不担心再吃闭门羹,他的脸皮够厚,也从不是内向害羞的人。不过再去打扰人家,好像有些说不过去。
她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是很合理的要求。
但最后他还是出现在她班上了。
这次是准备期末考的最后关头,他以为她会拉着长脸,她却只是懒懒地打了招呼。
「怎么还有空来啊?」
他耸耸肩,「只是来请教一下而已,不是找妳去忙什么大不了的事。」
「请教?没这么严重吧?」
她拿起手中的东西咬了一口,他看了看,是个蛋饼。
他偷瞄一眼她桌上的东西,又是一本名著之类的,不是课本或参考书。
她还真勇啊,不会是要准备拒考吧?
「妳想上什么科系?」他忽然问。
她慢条斯理地嚼了嚼,「这跟你有关系吗?」
她还真是注重隐私。
「只是好奇而已。我来是因为我得在毕业典礼上致词,主题是『人生新阶段的期许』,想听听妳有什么意见。」
她微笑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微笑。
「还真八股啊!」
他不禁回应她的笑容。「题目既然八股,就只有在内容里努力了。妳有什么建议吗?」
「你敢告诉大家,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开始的吗?」
「当然敢。」
他的回答似乎出她意料之外。她想了想又说:
「还是不要好了,那话已经说过,就没有新意了。你大概的主旨是什么?」
她没有再赶他走,让他大喜过望。
「我想告诉大家除了读书之外,还应该去经验人生。打工也好,旅行也成,当义工更佳。总之不要走一直线的人生,以为除了死拼大学之门,人生再无第二选择。」
「很好,我喜欢。」
他哑口了,她拒绝时不留余地,赞美起来竟也毫无保留。
「你要听我的想法,其实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人生该学的,去活就学到了。坐在教室里,能学到什么呢?工作技能,要去工作才学得到;待人处世之道,更要面对各式各样的人、处理各式各样的问题时才能学得到。学校把我们聚在一起,其实是可以教些东西的,可惜都教了些废物。」
果然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不过他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那学校该教什么东西?」
「性、理财和育儿之道。我们踏出社会后最需要的就是这三样。」
什么?!他愕然瞪视着她,不知该笑还是该脸红。
「性排第一位?」
「这难道不是青少年最念念不忘的东西?结果老师不教、父母不谈,大家只好上色情网站。这算什么鸵鸟政策?」
他眨着眼,实在不知该怎么接口。最主要的是因为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只不过说的是别人怎么样也不会说出口的东西。
「这些你不必放进讲稿里,免得吓死太多人。」她又微笑了,「照你自己的想法去说最重要,因为只有真心话才最动人。」
他讷讷地道谢过后就回自己教室了,一路都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招呼。
真心话最动人……
她说的话,他都没有忘记。
渊平吃完最后一口蛋包,看着三个男孩笑着跑远的背影。
又重逢了啊……
这样算是重逢吗?
对于她是否会来看他的学校,他并不抱任何期望。他说她一点也没变,是真心这么觉得。她仍喜欢文学,仍直言不讳,仍淡泊无求。
淡到几乎不记得他了……
说不出是怅然还是悸动,他看着窗外正在菜园里嘻笑除草的学生,想着她。
第三章
恣然其实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她一向对文学着迷,不管古今中外的都好。此外,对于非文学类,像法律、政治及哲学的书,她一样可以看得废寝忘食。
她尤其喜欢琢磨中文与英文之间的奇妙异同,所以翻译才成为她的狂热之一。
英译中不易,中译英更难。许多时候,不是文字的问题,而是文化的问题。
礼教怎么译啊?礼教吃人又怎么形容?更别提什么独钓寒江雪了。她收集了数十种唐诗宋词的英译本,每次都看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要译得贴切就能让人白头了,还要译得美?如果再求能配合原诗试图押韵……哎呀,不如「独跳寒江雪」算了!
所以她很明智,从商业和法律文件开始翻译起,图个糊口,也算是磨练译功。
晚上躺在床上,她才慢慢地、爱不释手地斟酌每一字、每一句,翻译她的辛弃疾。
这些年来,唐诗三百首翻了一百八;宋词比较慢,大约二十首。
她并没有计划将来要出书什么的,这些是她的嗜好,和爱唱歌的人没事就上KTV没两样,不是真准备要出唱片。
不过也许把这种热忱和苏格拉底在街头抓人就谈人生之道相比,也许更为贴切。
在翻译广告文案、商业法规和契约的时候,她也兴致盎然。主要是因为错译一个字可能就有严重的后果,她觉得极有挑战性。
公司大计居然是操在她这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手中,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所以当企划部的青艳如花蝴蝶般在商场上周旋时,她却安之若素地半躺在自家沙发上敲计算机,工作时间表随她排,只要如期交件便皆大欢喜。
这样的人生,不管特定的目的是什么,已经达到快乐的目的了,不是吗?
人生的目的……这让她想起渊平。或者是渊平让她突然想起什么人生不人生的?她不确定。
对于人生,她无欲无求,顶多是求有足够的时间看书、翻译,也许再加上无病无痛、家人平安。
喔,对了,还有世界和平、地球鲜绿。
她想着,噗哧一笑!这叫无欲无求啊?她求的简直不能更多了!
还有一个需求,她一直都不避讳的,那就是生理需求。
她爱吃,也爱性。食色性也嘛!这很正常吧?虽然除了她,全世界没几个女人会承认。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千万年人类自然演化下来,性欲不强的人早被淘汰啦!当然是那些「努力」做爱的人比较有机会传下基因,而这其中不会只有男人。
反正性欲愈强的人愈是强者、能者、智者!这是她最喜欢的理论之一。
不过她生活力求简单,需要归需要,若要像男人那样为性不惜去建立关系,她可不愿。一夜情太危险,养情夫太花钱,交男友更糟糕,费时又费心。
什么爱不爱的,最后总翻脸成仇人,难道当初都是瞎了眼?
她下的结论是:男人为了性而交女友,女人为了虚荣和安全感而交男友。最后会分手,大概就是交易结果,双方或一方不满意。
旁人也许会觉得她冷血,但她记得看过一个研究报告--如果全盘考虑人类的生理、心理各方面需求,一生中前后至少应该有四个伴侣。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初恋很少有所谓的「结果」了。第一个伴侣只能满足第一阶段的需求;在她看来,应该算是成功了才对,因为那个阶段中两人彼此满足了啊。
不过这也让她确信:什么爱情、天长地久、生死不渝啊的,是违反自然、一点也不科学的期望,就跟希冀人能长生不死差不多。
至于为什么想到渊平,会让她想到这一堆有的没有的……她暂时不想探究。
她放下手中的工作,踱到冰箱前打开门,拿出甜八宝,电话忽然响了。
她把罐头打开,塞了一匙进嘴里,才慢吞吞地蹭到客厅。
很不幸,电话声毫不放弃地响,她不情不愿地接起来。
「唔?」她的声音有点像蛇吞象。
「嗨,我是渊平,打扰妳了吗?很抱歉我跟妳公司要了电话。」
她吓了一跳,看看话筒又贴回耳边。渊平?怎么搞的?
想想不禁皱起眉,「公司怎么会随便给人员工家里的电话?」
他声音里有了笑意,「不是随便给,我有翻译的工作要找人,是公事。」
她非常、非常地怀疑,「这是找我的借口吧?要找翻译的话,翻译社多得很。」
他朗声笑了,低沉的笑声听起来居然让人有一种……舒服的感觉。
「原来我以前找妳,用了太多借口,信用扫地了?」
「原来你以前找我帮什么忙,都是借口?」
「当然不是,只不过下意识里很有可能。」
「请问你下意识里是想干什么?」
他轻笑,「我当然是想交妳这个朋友。」
很没来由地心跳起来,恣然皱了个很紧的眉。
「朋友?像一堆人一起出去吃饭、没事寄个e-mail笑话、有事需要帮忙时可以开口相求的那种朋友?」
他顿了一顿,「那我至少合格三分之一了。我可以请妳出去吃饭?」
他声音中有笑意,她不大确定他真正的意图。
「渊平,」她叹气,「我朋友不多,能出去玩的时间更少,你真有翻译工作的话我当然可以考虑,交朋友什么的,还是顺其自然吧,朋友不是特别交的,是机缘聚在一起就熟了的。」
「难道不是机缘让我们重逢的?」
重逢?听起来好严重。
「你说的翻译工作,究竟是什么?」还是拉回正题的好。
他又顿了一顿,终于说:
「我需要帮学校编写一些英文课程,还有把我找到的一些教学文章译成英文,给老师们参考。」
「咦?译成英文?」
「我们有两位外籍老师,他们教外文的经验都是针对以外文为母语的学生,现在来到这里,教学方式需要调整一下。」
「你们有几位老师?」
专任的外籍教师是日见普遍了,但他的学校不是很小吗?
「连我一共六位。」
「喔。」
她这两个月来,几次想起他的邀请,差点去他学校参观了,想想又作罢。
她的下意识,是不是也在发出某种警告?渊平给她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让她有些忐忑,有些无措。
是否因为如此,她才特别敏感,质疑他的每一句话、寻找每个不存在的深意?
通常她满海派的,朋友就朋友,这种关系又不要钱,更不会少块肉。现在瞧瞧她,好像在拷问人家似的。
「我们是老同学了,这个工作听来也很有意思,没问题。你要e-mail文件过来,还是用fax的?」
「呃……e-mail好了,妳直接在计算机上作。」
他显然有些惊讶,她态度转变得真快。
「你们预算大概也有限,不用付我薪水了,算我作义工。」
「那怎么行!」他立刻反对,「我们照妳公司的薪资比照办理,这我绝对要坚持。」
她耸耸肩,这样的话,她也不必强人所难。
「你是校长,随你了。」
「我是老师之一,我们没有校长。」
啥?
该死!这个菜花学校,和这个办学校却不当校长的男人,让她又好奇起来了……
就算他没有和女人交往的经验,也知道她在打躲避球。
不,这么说太对不起她,她说得不能再直接了,连躲也没躲一下--
交朋友什么的,就顺其自然吧。
这是她的话,标准的方恣然口吻。
他对自己叹了口气。等了两个月,她没有上门,连通电话都没有,这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她仍是逍遥自在,过着独立自由的生活。既没必要交新知,也没必要续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