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元虽然不多,但在他专挑便宜的东西买的情况下,往她身上堆放的东西肯定沉重到双手非断掉不可。
她想逃,但他可不放。
直到最後的五百元买定了一只绒毛猫,她早已气喘如牛。一路上企图丢下东西却被他阻止,踉踉跄跄地,就是摆脱不了他。
「喏,你不喜欢的猫玩偶。」
「够了吧?」她沉声问,酝酿著砸他的时机。
言晏机警地张手搂住她,陪她一同承受那一大把东西的重量。也陪她立即发飙。
「这个阶段,够了。」
「那我——」很好,他死定了。
言晏止住她的动作:
「你可以砸我,连你的所有『不喜欢』一同砸过来。然後——」他笑笑,很温柔地道:「别再哭了。」
他放手,很认命地等待。
她丢了,一件件向他丢过去;就像眼泪一颗颗直掉——
胸口苦涩难忍,之前的怒火全化为酸楚的波浪——
「我不喜欢你的品味!」丢小圆帽。
「我不喜欢你的无赖!」丢丝巾。
「我不喜欢你的多管闲事!!」丢科学面。
「我不喜欢你的自以为是!」丢卤味。
「我不喜欢这可恶的一切!」丢蜜饯。
「我不喜欢、不喜欢……」丢了花束、丢了糖果、丢了所有饰品,她全身发抖,虚软无力地跌坐在地,手腕上缠著五彩气球,面孔埋在大猫玩偶里,抽噎道:「我不喜欢我自己,我不喜欢!」
他由著她哭,蹲在她面前,搂住她,轻柔地解开她手上的气球,道:
「我们放掉它,也放过你自己。」
夜茴泪眼迷蒙,低头看去,十来颗气球被放逐向天空。今夜的台北,意外地明亮,星星很多,月亮很圆,气球随风飘去,像是所有的烦恼也能烟消云散……
「我也能消失吗?」
「傻话!」他轻摇晃她。「别忘了你把自己也砸给了我,我的所有物是不允许消失的。抱歉得很,在下出身微寒,做不来败家的事。」面纸一张张递上止水患。
她吸吸鼻子:
「那你还买那麽多东西让我丢。」
「那是因为我不敢相信你会真的丢。」他叹息,对著满地的食物泣血。
她苦笑了下:
「谢谢你。但这样是没用的……」心中那股痛意,今生都难消除。
「至少你好受些了不是?」他笑,扶起她。「来,我们把东西捡一捡丢垃圾筒,我们还有下一站。」
她问:「要回去了吗?」好累人的一天。
「才不。别忘了你那里还有三千元。」
夜茴呻吟起来,别吧……
「我没力气丢东西了。」没发现口气里有撒娇的意味。
言晏拉住她,不让她溜。
「不丢东西。现在,丢完了你的『不喜欢』,我们开始去找你『喜欢』的吧!」
她拒绝:
「我没有喜欢的东西,我说过了!」
「那是因为你从没去找过!」
「找不到的。」
他笑笑地道:
「我们一定会找到。」
她不以为然,但仍然跟著他走。
心中或许是期待的……
期待他找到她的喜欢……
喜欢的东西,会令她快乐吧?
而快乐,就是幸福了吧?
她真能找到吗?真能得到吗?
有资格去拥有吗?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呀……就算短暂如朝露,虚幻若掠影,也是好的。
言晏说要帮她找,那她就跟他去,也许有的。世上也许真的有属於她的幸福……而非只是待在不属於她的世界里,对著别人的幸福……心痛。
※ ※ ※
他们乘坐了五次云霄飞车、荡了八次海盗船,然後东倒西歪地摊在椅子上喘气,劫後馀生的惊悸让他们脸色发青。
到游乐场玩耍,买星光票最划算,因为每项设备可玩上很多次,门票又打折,人人都玩得尽兴。
「你真是疯了,找罪受还拖著我一起。」她伸手打他,一下又一下,早已破了「生人匆近」的规矩。
「嘿!不知是谁一玩再玩,嘴上说怕又不肯下来的。」他可是舍命陪美女。
「我——以前没玩过。」她啧嚅。
他收住她双手,拉入怀中:
「以前没玩过,可是想玩玩看,是不?」
她想了下,不甚确定地点头。
「大概吧……」
「大概?既然是不确定用词,那咱们再上去,直到你确定为止。」他拉著她就走。
「不必了啦!」她拉回他。
「怕啦?」
她双眼亮晶晶,看向还没玩过的高空翻转——
「我们去玩那个,也许就能确定了。」
言晏哑然:「那……那个?你脸色还青著呢!」
她扬眉看他:
「怕啦?」
「当然不!」他挺直胸膛。
「那就走哇!我这个要玩十次!」换她拖著他走。
言晏大声叹气,而她偷笑。哈哈!他也有今天?看他还敢不敢这麽嚣张。她决定要喜欢来游乐园玩,而且每次来一定要带著他。
言晏能怎麽办?连挣扎也没有就直接投降。青白的脸上挂著一抹笑,很温柔的纵容。
她笑了,开心了,那就好啦。
可惜手上没镜子,不然她就可以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麽美了像个无忧无虑、顽皮贪玩的少女。
九点半,游乐场打烊,但夜还没有完,他们搭车去海边。快乐的夜晚,本就不该太快结束,延伸再延伸,最好让它无止无境……
她心中偷偷地盼望。而言晏像是知道她的心意,没带她回公寓,来到海边听潮看星空。
海风很大,吹得发丝四散,也吹得体肤生凉,他们的失策是没带够衣服。
「可以想见明天八成要生病了。」言晏摊开薄外套包裹住坐在他怀中的她。并打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关东煮与热咖啡,两人吃著暖身。
不知怎地,言晏在咬了口米血後,笑了出来。
她侧著身子以便回头望他。
「笑什麽?」
「突然想到一则电视广告。」他拿过关东煮。
「嗯?」她眨著眼,唇角微勾,等著他说出来分享。一定是什麽好笑的事吧?
「没什麽,挺无聊的。」
「说啊,哪有人光笑却不肯说的?」她推他膝盖。
「不说。」言晏又咬了口米血。
她索性拿过他手上的关东煮杯,不许他吃。
「不说不给吃。」
他笑得更大声,整个人往後贴靠在大石子上。
「言——晏!」她作势要兜头淋他个痛快。
他连忙伸起双手投降。
「好好,我说。」
她这才住手,捧著温热的纸杯,等他说分明。
言晏努力忍住笑,轻轻拿过她手上的纸杯放一边。
「呃……你有没有看过一则关束煮广告,就是一对情侣在冬天里买关东煮来取暖?」
「有。那有什麽好笑的?」
「这在网路上衍生出几种阴谋论的说法。」他咳了咳:「你知道,这纸杯的设计不好,普通人握著不到几分钟就要喊烫了,所以电视里男孩买关东煮让女孩子捧著取暖基本上有两个用意,一是可免自己烫伤;二是防止女朋友跟他抢著吃,又可装作很体贴的样子……」
「啊!好奸诈。」她叫。
「想一想很好笑对不对?」他笑完,又一副正经八百样,以诱哄的声音问道:「手还冰不冰?要不要再取暖一下?」说完就破功,哈哈大笑起来。
她白他一眼,作势要抓一把沙丢他。
言晏告饶:
「别别别——」
「谁理你!」看招!
「你真的丢?啊!呸呸——」吃到沙了。
她赶紧爬出他怀中,不时抓沙丢他,可见今天是丢上瘾了,欲罢不能。
言晏立刻反击,往地上一抓,可还没来得及丢出,就被扑倒在地,在星星月亮以及啾啾叫的小鸟飞转里,还有长串娇笑声当伴奏……
「你来真的哦!」他甩甩头,开始卷衣袖,很威胁的样子。
「哼!」又来一把沙,以兹证明。
「吼——」他拔身而起,像一辆暴冲的进口车。当然,也像一只抓狂的台湾黑熊。
她大笑地跑开,放声地尖叫。像个疯婆子,她知道,但那又怎样?今夜她不要当淑女,不要当单夜茴,就只要当个疯婆子!
大哭过、大笑过,而她现在,正与一个叫言晏的男人在玩耍著。她想要这麽下去,继续不断地下去,把今夜延伸成永远,教太阳别升起……
海风很大,呼呼直响,独有他俩的海边并不寂静,夜的世界,是缤纷热闹的,不是她以为的黯然困顿。
「嘿,看你哪里逃!」抓住她了,一把揪回怀里,却因冲势太猛,两人跌在沙滩上。沙里的石子扎得他生疼,他忙问身上的她:「有没有跌疼了?」
她双肘抵在他胸膛,低首看他,摇了摇头,脸上仍有笑容,并没受到惊吓。
他放心了,又要玩闹,想使坏心眼翻身压住她,反正两人身上都脏得不像话了,便再也没顾忌,但——
她手指滑上他鼻尖,轻轻勾勒他轮廓。像是直到现在,才认识他,正在熟悉他的相貌模样……
他没动,由著她去。胸口一阵热,不敢动,只能以燃火的双眸看她,像是在心版上烙印下她般……
盈盈的美眸也日望他,没有回避,不怕被灼伤。
「你是谁?」她问。
「言晏。」他低沉地回道。「你呢?」
「我是夜茴。单夜茴。」
她笑了,好快乐地笑了,额头抵向他的。轻问:
「我们会怎样呢?在自我介绍之後。」
言晏低哑地道:
「接下来,就该诱拐你的吻了。」
「不行。」她低笑:「我不会让你得逞。」结果她居然轻咬他唇瓣。
他身体重重一震,双手如铁钳般环住她腰。质问的口气:
「那这又是什麽?」月亮不算太圆,但狼人也是可以变身的哦。
她捧住他脸,重重地、重重地吻住他——
他叹息,很快地投入……
原来哪,不是他诱拐她的吻,而是她来夺他的吻呢!在考虑要不要控诉非礼的时间里,他决定好好享受,然後……之後……有空再回家咬著棉被半遮面……哭著要她负责好了……他晕晕地想。
第九章
莫氏企业花费钜资研发出来的新式滚轮滑鼠,即将问世,并打算向全世界推销。整个莫氏都因这可预见大笔利润的新产品而动了起来,每个部门都摩拳擦掌地想大展身手,就等行销部门完成评估,以及拟定行销策略。
莫氏的行销部共有十个单位,总公司里设了一部、二部、三部,大约有三十人,是最大的主力行销群。平时一些小商品交付各部去做行销案,但一旦有这种大案子,公司会要求集思广益,共同去拟定全盘的企画案。
言晏与组长分配到竞争优势分析,公司将以这一点评估如何去做全球的市场区隔。
几乎是忙得没日没夜,这种吃重的工作交付两人来做,其实是太大胆了些。理论上来说,应该是由整单位的人来做才妥当,不过既然上层如此指示,言晏自然把握住这大好的发挥机会。
组长负责搜集资料,而他没日没夜地画图表、做分析报告。从市场占有率、公司的行销能力与资源、产品适合度、利润边际、技术水准与公司形象,还有市场支持性做全面的研究。
其他组也积极做著广告案、国际商展行销案,以及其它公司产品优劣比较……
这种大规模的活动,对老员工来说见怪不怪;对菜鸟而言,可就新奇了。不必别人来提点他,言晏也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尤其现在行销部仅馀他一位新进员工,又被交付了重任,一旦做出漂亮的分析报告,与组长两人平分成绩,功劳将非常明显可观。
年轻的好处就是连续忙上半个月,每天只睡一个小时依然撑得住。到了工作完成阶段,组长已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精神委靡得像随时要被摆平在地上;而他除了满眼血丝外,一切都还好……
感谢夜茴替他熬来鸡汤,他心中甜蜜地想。
自海边那一边之後,他们得到的不只是重感冒,还有一份萌芽的感情。两人都陌生地、小心翼翼地珍惜,也甜蜜地去细细体会,那由邻居变成恋人的感觉……
想到了他会坚持进莫氏的原因,不由得笑了。没想到「放弃」是这麽轻易的事。世上最无法计画的恐怕就是感情上的事了吧,原本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娶某位莫家的小姐为妻呢;不管是因为小时候的一段际遇,还是来自家庭方面的需要。娶一名千金小姐向来是他的目标。
但现在,不了。
他好讶异自己这般善变,执著了近二十年的念头,竟轻易地因一名叫夜茴的女子而改变,看来他也不是意志力多坚强的人物嘛!忍不住笑著,却无半丝遗憾。
昨天下班前赶出了报告书呈交到经理那儿後,他便回家睡了个人事不知。然後,被一阵食物的香味唤醒,笑著睁开眼——
啊,表哥一定会忌妒他吧!他的夜茴有著五星级师傅的好手艺,表嫂怕是比不上的。
刚开始,三餐是由他打理的,老实说他一点也不信任娇贵的她有煮食的能力。事实很明显嘛,有胃病的人是她,不是他。
可她老说他没有味觉,所以东西才会煮得这麽难吃。这简直是侮辱了在家中掌厨十年,并且把弟妹养得白白胖胖的他。战帖一指,要求比赛,结果——
他在手艺上输得惨兮兮,却赢回一名五星级的大厨,幸福哪!
「在笑些什麽?」夜茴伸手捏住他挺直的鼻子。
「幸福。」他伸手环住她。喜欢一张开眼,就看到她。她好美,而且一天比一天更美。
「幸福?哪儿有?」她轻问。
「就在眼前,我的眼里、心里。」微一施力,她跟著侧躺在一边,让他偷来一个吻。
夜茴悄声问:「我是你的幸福?」她身上有这种东西吗?
「我们是彼此的幸福。」他吻她,一吻再吻,像要吻化她眼中那抹迷蒙与卑怯。这女孩对自己是多麽没有自信啊!这麽美丽的女子,竟然会缺乏信心。她以前到底是怎麽过日子的啊?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们一同学习、体会幸福——
「现在什麽时候了?」他暗哑地问,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一醒来就兽性大发。
她迷迷糊糊地偎在他颈窝道:
「七点半,正想叫你起来吃早餐。今天上班吗?」
「当然要上班。」他又吻了她一下,起身伸懒腰,往浴室走去。
她撑肘看他。
「你可以吗?眼中仍然全是血丝呢。」每次大哥完成一件大工作,都会安排休假的,他没有吗?
言晏边洗脸边道:
「今天又不是假日,当然要上班,何况我等著上司打分数呢。我猜大楼顶层的灯一定亮了一整夜,那些大头头比我们更惨。」
「上班都这麽累人吗?」
擦乾脸,开始刮胡子。
「累,但有成就感。我觉得很过瘾。」
「你会因为这次的成果而升迁吗?」她不大了解上班的升职模式。
言晏回头对她笑笑。
「没那麽快。想冒出头的人何其多,我只能不断地表现,争取积分,争取新人里最亮眼的一个,那麽以後就有机会被优先提拔上去。这次啊,顶多领个三、五千元奖金就很棒了。」他又咧嘴一笑,关上浴室门以解决生理需求,这自然属於淑女不宜观瞻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