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她房里,把慕情从婴儿床中抱出来,放进另一个小婴儿。
瘪著嘴,慕情放声大哭。那是她的床啊……
奶奶急急走过来,捣住她的嘴,不教她的哭声,扰醒妹妹。
慕情张开手臂,摇摇晃晃走到爸爸脚边,口里喊著爸爸,想要抱抱,可是爸爸不回头,他的眼睛认真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小婴儿。
她伸手想抱妈妈,妈妈同样对她没心情。
突然,哭声停止,她跌坐在地毯上,不会说话的慕情,仰头,看著无力控制的世界在眼前产生变化,圆滚滚的眼睛盯著床边珠珠,发傻……
是的,慕情的世界在她十个月大时起了重大改变。
那时爸爸的外遇女友生下慕心,母亲为维护家庭完整而忍气吞声,无怨无悔接手私生女的教养责任。
为讨好爸爸,前六个年头,母亲待慕心比待亲生女儿更好,她想藉此重获丈夫的心,盼望丈夫看见自己的宽容大度而心存敬爱。
谁料得到,慕心的母亲在慕心六岁那年去世。
她—死,父亲的世界跟著崩溃,顾不得妻广女儿,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不去配合任何人演出“家庭和乐”。
父亲的崩溃引发骨牌效应,强撑门面的母亲跟著崩溃,至此,亲情、家人全成了泡影,慕家只剩下朱门豪宅撐架子。
想著过往,慕情的手心捏得死紧,握住一枚白金戒指,那是像极爸爸的男人给她的,慕情记不得他的名字,但她清楚,他有爸爸的抬头纹。
按下门钤,等门的林妈妈被慕情的装扮吓一大跳,好好一个女孩,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她连忙扶住慕情问:“大小姐,你去哪里了?”
“我去哪里,重要吗?你明知道不重要的,没有人会在意的,对不对?”
从今起,她再不当乖巧讨好的慕情。
“傻气,你没见林妈妈在等门吗?”林妈妈亲昵地拍拍慕情的脸,不胜欷欧。这个家庭中,两个女孩都不快乐!
“只有你在乎我,其他人都忙得不得了,对不对?”
慕情说对了。爸爸忙著在慕心脸上追寻属於外遇的恋爱回忆:妈妈忙著恨爸爸,忙著虐待慕心;奶奶忙著向菩萨请求赎罪:那么,她该忙些什么?
以前,她忙著拿好成绩,巴结爸爸、讨好师长:现在,她要忙著……堕落……
说得好!她要忙著堕落、忙著快乐、忙著掏空感觉……哈,棒吧!这是一个忙碌的家庭,所有人都忙到不行。
“你吃饭没?我去帮你煮点东西好不?”林妈妈问。
“不用,我好饱,我肚子里有满满的东西,我算算……”慕情扳动手指,认真计算,“有两杯长岛冰茶、一杯血腥玛丽,还有那个红红蓝蓝的……糟糕,我忘记它的名字了,没关系,我记得它的味道,下次请你喝。”
慕情打了一个酒嗝,在林妈妈的搀扶下,摇摇摆摆往楼上房问走去。
“大小姐,小声点,先生在楼上。”林妈妈提醒她,
爸爸回来了?!他居然回到家里,却下去参加她的演奏会,为了这个约会,她整整等了六年啊!她认真了爸爸的承诺,没想到爸爸只是随口说说。
“对,妈妈不在家,他是得赶快回来,抱抱心爱的小慕心,检查她有没行被虐待得太严重。我的爸爸好聪明,聪明的懂得利川妈妈不在家时,缅怀美丽的外遇。难怪大家都羡慕我,有一个那么优秀的好爸爸。”在讽刺爸爸同时,她也讽刺了自己。
拍拍子,她笑开怀,歪——斜斜朝上爬,—不小心,滑落两个阶梯,撞出巨大声响。痛……还好,抵不过心闷胸痛。
“大小姐,别闹了,时间不早了。”林妈妈忙扶住慕情。
“很晚吗?”
失却力气起身,慕情索性坐在台阶上,揉揉眼睛,努力想看清楚腕上的手表指针。
“四点钟,快天亮了。”林妈妈回答她。
“四点钟……平常这时候,我正要起床念书,你会帮我泡一杯牛奶、煎一颗荷包蛋……林妈妈,请告诉我,为什么替我做这些事情的人是你,不是我爸爸,也不是妈妈?我是弃婴吗?没有人要我的,对不对?”
“说什么傻话!你当然是先生太太的女儿。”
林妈妈心疼地将慕情抱在胸口,大人间的感情纠葛,受伤的总是小孩,慕心可怜,慕情也不好过。
“没关系,我长大了,以後你不用为我念床边故事,说实话,你的故事念得有点糟糕。”皱皱眉,吸进喉问哽咽,慕情靠在林妈妈怀里,咯咯轻笑两声。若这行为算得上撒娇的话,那么这是她身为女孩为数不多的经验。
“不是毕业演奏会吗?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模样?”林妈妈叹气。
“是啊,我钢琴弹得很棒哦!表演完我犒赏自己去逛百货公司,你看,你看,这是我今天新穿的洞洞,漂不漂亮?”她把耳朵凑到林妈妈眼前。“他们说紫金色眼影足今年最流行的颜色,我买一大盒,还有还有……”
“你长得够漂亮了,不需要作怪。”
“错,我太丑,漂亮的是慕心,她十足美女,她和她母亲一样美丽,美得让爸爸忘记,他另外还有—对妻女。哈哈,我要是再弄得更美一点,说不定他就会看到我。”
“傻情情……”
“我傻?错了,我聪明得很,才一个晚上,我就学了不少英文歌,我唱给你听哦。”
说著,慕情握起拳头,放任嘴巴前面充当麦克风,扯起喉咙大声歌唱:“Ho ho ho I love you……you are my……”
如愿!歌声吵醒一屋子人。
奶奶披著晨缕走出来,慕心自房里探出头,慕育林则直接走到她身边,问她:“这么晚,为什么吵吵闹闹?”
“吵吵闹闹?哦,没办法耶,那是遗传,我遗传到妈妈,每天不吵吵闹闹过不了日子,怎么办?”
慕情踉舱起身,双手攀住爸爸的颈项,有浓妆当面具,她乐得说出真心。
“为什么穿成这样?”
皱眉,慕育林简直不敢相信他所看见的,这是那个乖巧懂事,毋庸父母操心的资优生慕情?
“我……”她低头看看。“你觉得不好看吗?我懂,你比较喜欢我白天穿的小礼服,叮惜我把它扔掉了,从今天起,我要改变造型。”
“你暍酒?”
眉皱得更紧,隐隐约约,慕情看到他的抬头纹。
上次慕育林回来,慕情还乖乖地在琴室练琴,一身的朴素简单,几时起,她学会酗酒,变成街上的小太妹?
“你不是告诉过我,高中毕业就算是个大女孩,我长大了,总要学学大人做的事情吧!”
原想叛逆的,但一个冲动,慕情趴进慕育林胸前,环住他的腰。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见慕心赖在爸爸身上时,她就很想躺躺看,想知道靠在父亲怀里会是什么感觉。
哦……原来是这样,暖暖的、实实的、女安全全的,不用害怕外面风风雨雨、下闲担心明天的钢琴比赛成绩……好舒服哦!难怪慕心一有机会,就霸占住爸爸的怀抱。
“你喝太多了,先去洗澡,然後上床睡觉,有事明天再谈。”慕育林推开慕情,摇头。尽竹下悦,他仍是一贯温和。
不过是拉开一点点距离,慕情就冷得发紧,冷气席卷了温馨,她又落人孤零空地。
“明天你还在家吗?不在了吧!”慕情尖锐地说。
就算在家,他也只会留在慕心身旁,听她说话、唱歌,哄她睡觉。
“我会在家。”慕育林回答她。
“在家几天,直到妈妈回来的前一天?”慕情讽笑。
“慕情,你在说什么浑话,快向爸爸道歉。”奶奶下楼,摇摇她的手臂说。
“不对吗?你不总是在躲避妈妈?我不懂,既然恨她,为什么不办离婚?放过她、放过你自己。”也放过她……无尽期的追逐希冀……
慕情的手抖得厉害,第—回当叛逆女孩,忤逆父亲……她不习惯。
“去问问你母亲,是谁个肯放过谁。”慕育林恼了,他对慕情说重话。
“哼!你终於说出真心话?这才是重点,她恨你的背叛,你恨她的不成全,你们仇视彼此,却又不得不装出家庭和睦……好虚伪丑陋的大人世界!”
她平生首遭指著父亲大声说话。
往常,她习惯乖乖走到他身边,轻声告诉爸爸,她爱他、想他;她习惯向父亲报告,自己表现出多少奸成绩、老师如何夸奖她,好换得他的微笑,然後静静退出他和慕心的两人世界。
但,爸爸从没对她讲过除了“很好”之外的话。
慕情心知肚明,父亲足在敷衍她,她却时时自我欺骗,爸爸只是不善表达感情:慕情告诉同学,爸爸足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她哪里不晓得,在慕心房里,他总唠唠叨叨对慕心说个不停。
一天一点,慕情骗自己,骗得越来越凶。
她给自己无数藉口,说爸爸不疼她,是报复妈妈不爱慕心,并非自己不可爱:说慕心得自闭症,需要爸爸更多耐心,而她不同,她是正常且出类拔萃的傲人女儿。
她的谎话说得太凶,严重到她开始怀疑起自己。然後,昨天,空荡荡舞台上,慕情戳破自己的谎言,痛极,但她没有流泪,只剩心碎。
“去休息吧,你这个样子,我们无法沟通。”慕育林知道自己话说重了。
“我们沟通过吗?假设‘很好’是沟通的话,那么,我们的确曾经‘沟通’。”
挂起微醺微笑,这是父亲对她说过最多话的一次,她伟大的、崇拜的父亲呵,总算认认真真听进去她说的话,努努力力地回答了她。
“算了,我们没有办法谈。”
慕育林返身往楼梯上方走,搭住慕心的肩膀,他要送小女儿回房。
“请为我停两秒钟。”慕情的沉重语气,留住父亲的脚步。
勇敢地,她自我镇定,走到父亲跟前。 “你知道你今天错过什么吗?你错过我的毕业演奏会。”
父亲回眸,瞬间想起自己的承诺,下意识想出口抱歉。
慕情却抢先一句:“伤我,是你用来恨母亲的手段之一吗?”
她的话问住了父亲,他怔怔站在原地,闭眼,泪淌;
慕情再度走出家门。
第二章
慕情爱看飞机,童稚时期,爸爸常带慕心到这片草原上看飞机。
一次,她运气好,跟上了。
她坐在旁边,听见爸爸告诉慕心:“想爸爸的时候,抬头看看飞机,爸爸就坐飞机回来看你。”
她不晓得,慕心有没有抬头看过飞机?但她经常仰头望天,可惜,父亲没有因为她的“经常”回到她身边,解除她的思念。
也许答案在於——她不是慕心吧!
後来,慕情够大了,她能自己骑脚踏车来此处,带着长笛,面向湛蓝天空,吹奏乐曲,每首美丽的曲子都是她送给远方父亲的礼物。
慕情没想过,对父亲的崇拜几时才会结束;她只知道,这辈子,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的事,是父亲能回头看她。
是不是很可笑?通常十八岁的女生,早已脱离恋父情结:唯有她,不曾放弃,致力追逐父亲的注意儿。
拿起长笛,吹奏安平追想曲、吹雨夜花、吹许许多多早期台语歌谣。奶奶说,那是几十年前,她常在床边,为父亲哼唱的催眠曲。
有回,她在琴室练习安平追想曲,回身,竞发现爸爸站在琴室门口,态度认真。那次起,慕情勤练台语歌谣,在父亲离家时、在想念父亲时。
嘿嘿……就一只鸟仔同啾啾在号伊……哭到三更半瞑……找没巢……呵嘿呵……
哀怨乐音扬起,她的心是悲凄孤鸟,无依无靠,寻不到家、寻不到安身立命之地……
远远的,阿K看见了一幅不协调的画面。
她身著低腰牛仔裤、红色细肩带凉衫,再加上五颜六色的头发,和浓得近乎夸张的彩妆,这种女孩不该出现在这里,吹著长笛,曲曲哀怨。
他见过她——在两天前的夜里。
老皮说她是雏妓,她哭著向老皮要求一枚戒指,现在,他看见那枚戒指串在白金项链上,贴在她的颈窝处。
阿K走近她,在她身旁坐下,静静听著曲子。
她的吹奏技巧很好,不像业余人士。她脸上表情如痴如醉,仿佛沉溺在重重悲苦问。
不协调!这不是现代女孩喜爱的音乐,更何况是只小野猫。而且……说也奇怪,他老在她身上看见孤单。
一架飞机划过天际,女孩放下长笛,静静眺望天空。这架飞机是否乘载了她的父亲?带回她的思念?
她的长发飘得很高,像一面色彩艳丽的旗子,在夏天的风中飞扬。
後来,这幕一直停留在阿K脑海,尤其住异乡孤独的夜里。
“嗨!你好。”
他邪邪的笑,像个不庄重的痞子。
瞟他一眼,慕情不喜欢这个男人,软趴趴、满脸的没担当,他和爸爸相去太多。
“我不好。”哼一声,慕情站离开对方三步远。
“你不好?心情差怎会在这里吹曲子自娱?虽然你长笛吹得不怎么样,但勉强入耳。”
逗她发火,让他很开心,这种开心很单纯,单纯到……近乎无聊。
吹得不怎么样?笑话,他该去看看她的副修成绩,许多人以为她是双主修呢!
“你懂音乐?”慕情看不起他,轻鄙写在脸上。
“懂一点。”
“我的曲子,只懂‘一点’音乐的男人,无法欣赏。”收起长笛,她不想与痞子打交道。男人合该与爸爸一样,庄重沉稳。
“错,好的音乐要让每个人感动,而不是让少数特定对象喜悦。”
说著,他站起身,抢过慕情的锟制长笛,就口,几个聒噪音符响起。
慕情气得想踢他两脚,若不足他的身高太高,她的腿没买保险也没套上钉鞋,她不介意在他腿上留下乌青。
斜眼,在她瞪人之际,他缓缓坐回草地上,接著耳热能详的流行歌曲自他口中吹出,生动活泼热情,勾得她两条腿隐隐想舞跃。
点点点,不由白主的,脚踩上节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她的手脚随音乐启动,在他的鼓励眼神巾,慕情放开自己,在广大草地上跳舞,不守规律、没有舞序,想跳什么就跳什么。
他吹得很起劲,她舞得很用力,夏天的热风催动他们汗水淋漓。
讨厌他的痞?没错,何止讨厌,更正确的说法是——憎恶,但他的音乐有魔力,带动她的身体、她的四肢,让她尽情舞动。
音乐下停,一曲接下一曲,慕情跳了又跳,转了又转,直到腿软,再站不住脚,才仰倒在单地上,大笑不止。
“呼……”
喘口大气,蓝蓝的人、白白的云,汗水带走伤心,慕情暂时忘记爸爸妈妈的不幸婚娴。现在的她,是货真价实的十八岁女生,只有快乐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