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跳贴着她、他的声音缭绕着她、他沐浴过后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味侵袭着她、他那张蓄着胡子的脸庞不断倾向她……
「保护你个头!」凤爱回神,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腹上狠狠一击。
「噢!疼哪!」柳蟠龙吃疼一喊,可唇边却扬着赞赏的笑,「妳这拳头果然又快又狠。」
凤爱再度举高拳头,「坏家伙,不够的话本姑娘还可以多送你几拳!」
不过这次,柳蟠龙可就学聪明了。
他从容出招,以连续的掌势化解她急躁的拳。
「哎……哎哟……」不知自何时起,风公公竟蜷缩着身躯在那儿兀自痛苦地呻吟。「痛……好痛啊……」
「舅老爷!」凤爱和柳蟠龙同声喊道。
「你……你们别……别吵了呀,咱家……咱家快不行了,不……不行了呀!」
原本还吵得正凶的一对男女,这会儿竟面面相觑。
一舅……舅老爷,您哪儿不舒服?凤丫头给您请大夫去!」凤爱焦急探问,望着舅舅脸上的难受表情,一瞬间自责不已。
都怪她!都怪她分心了。
打从一进来,就只顾着找柳蟠龙算帐,完全没细察到舅舅的身体状况,才会连他老人家脸色对不对劲都没留意。
「哎……哎哟喂……」风公公改变姿势,抱着肚子翻来覆去,脸上的表情因太痛苦而显得狰狞。
「不行,等不及请大夫了,这么一来一回太耗时,愈拖愈麻烦,还是咱们自个儿送去!」柳蟠龙见情况不对,立刻做下决定。
他匆匆起身,先随手披上袍子,再拿出几床厚被褥裹住风公公,抱住他老人家便转身冲了出去。
凤爱先是一愣,等回过神后,才赶紧跟着朝门外追去。
「喂!你上哪儿呀?回答我,你到底要把我舅舅带去什么地方?」
追到门外,她眼前早不见他的踪影。
除了满天风雪之外,一路上,只留下他猛力踏在雪地里的脚印。
第十章
黄昏时刻,香河镇上的这条街,原该人潮汹涌、车水马龙,热闹得很的。
只不过这会儿,大伙儿全聚到镇上的某家医馆门前,瞧一对男女从门里吵到门外,再从门外吵进了门里。
平常有人吵架是没啥好稀奇的,但眼前那正跟人吵得厉害的主角,居然是他们香河镇上的风云人物--蟠龙第一号的柳大当家,这……这可就新鲜了。
更新鲜的是,柳大当家竟然一反往常的霸气,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对方的「攻势」,他原本枭雄般的气魄在那俏姑娘的面前,好象根本派不上用场。
「都怪你!一定是你逼我舅老爷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闹肚子疼!」
「我逼舅老爷?这怎么可能?」柳蟠龙噗哧一笑,对凤爱连连摇头,「我孝敬他老人家都来不及了,做啥还故意让他吃坏肚子找晦气?」
「就要问你啊,我岂知你做啥这样子折腾人?」她朝他气呼呼地瞪回去。
「问我?那咱们干脆叫诸位乡亲一起来评评理,喂喂!过来,本当家问你,」柳蟠龙顺手揪住一个并非来凑热闹,只是不小心经过他身边的路人。「你告诉她,我柳蟠龙是这样子的男人吗?」
「嗄……呃……啊……」路人一脸状况外的神情,张着嘴,错愕得讲不出话。此时此刻,连自己突然被柳大当家拦住去路的原因都还不太明白。
「抖什么抖?怕我会吃了你不成?」柳蟠龙按捺住坏脾气,轻拍着路人的肩膀,压低音量,「我要你老老实实跟这位姑娘说,告诉她本当家平时会不会欺压你们?告诉她本当家是个怎么样有担当的男人!」
惨了,柳大当家惹不起,但眼前这趾高气扬的呛姑娘也不好惹啊!
看倌,别尽瞧医馆外吵得凶,其实医馆内的另些人呢……咳,也都没闲着。
「老……老爷子,您还有哪儿『要』不舒服吗?」一头白发的老大夫边问,边担心地朝帘外窥一眼医馆外的争执现况。
风公公倒是状似优闲,他老人家斜倚在躺椅上,轻啜了一口龙井之后,才朝老大夫一睐,「别紧张,外头的损失咱家照单全收,一个蹦子儿也不会少你。」
「可是……外头再这么吵下去,只怕老夫医馆外的招牌就快让人给拆下来当柴烧了呀!」
「放心,那小两口再吵也吵不了多久的,」风公公若有所思,抿着唇浅笑,接着便掏出一张大红帖子,交到老大夫那双发颤的手上。「等会儿就照咱家方才吩咐你的那样出去和他们说,跟你打包票,他们马上就吵不起来了。」
随着医馆外的争执一声声传来,说也奇怪,风公公非但不担忧,反倒气定神闲地又啜了口龙井,嘴边甚至哼起了小曲儿在怡情养性。
唉!他那宝贝的凤丫头又在嚷嚷了。
往常,从来也没瞧见哪个男子令她如此恼火过,可见得……柳蟠龙的确不同,在凤丫头心里,这铁铮铮的汉子肯定占据了一处特别的位置了呀!
「谁管你是什么样的男人,总之,柳蟠龙,我郑重警告你,往后你千万别再靠近任何和我有关系的人,谁碰到你准会倒霉!」
打从方才让大夫诊断了舅老爷的病情之后,她便一口咬定,指责他故意掀起这场波澜,认为他就是这次意外的罪魁祸首。
毋需再怀疑了,历经无数次的亲身验证后,凤爱不得不信,他确实是她命中注定的灾星!
之前受影响的只是自己,现在竟连她在乎的亲人也遭受波及。
原本寻常平静的生活被这么猛烈撞击,将她和亲人都卷入一场状态不明的危险里去,老实说,她再也禁不起第二次了。
这波及足以逼得她骤下决心,选择果断地和他当场摊牌,只图从此以后能再无牵扯。
不管用任何办法,她今天一定要跟他做个了断,一定要彻底的了断。
但,柳蟠龙心里可不这么想,他以具体行动表现出自己的绝不放弃……
「不靠近和妳有关系的人,那好,我今后就只靠近妳。」他迈步倚向她。
「少耍嘴皮子,本姑娘不吃这一套。」她转身,想尽量避开他的触碰。
然而柳蟠龙强劲的双臂仍是快了她的脚步一瞬,他上前攫住她。
「那妳赶紧好心告诉我,姑娘妳吃的究竟是哪一套?」没想到他居然在笑。
「柳!蟠!龙!」她蹙眉吼道。
「有,我在。」他回答。
「当着那么多人面前,你竟敢这样子调戏我?还不快放手!」
他身子微弯,落腮胡靠近她耳畔,低声喃道:「怎么办呢?我是很想听我姑娘的话,可是不能放啊,这双手一放,我的姑娘就又逃开了。」
她的脸偏了偏,被他腮边的胡碴扎得既痒又疼。
「谁……谁逃了?你别做贼心虚,胡乱编派我罪名。」
「本当家行事光明磊落,绝不做偷偷摸摸的小贼,那行当见不得光,将来怎能在我心爱的姑娘面前立足?」他双臂虽箍住了凤爱,但双掌仍可以在她眼前从容摊开。「何况我最近已经改种花,瞧,这手被扎得坑坑疤疤,可难看了。」
闻言,凤爱心头蓦然一悸,缓缓低下眸子,望住他的一双手。
那粗糙的掌心间、指头上,留下了一些曾被刺伤过的痕迹,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新、有的旧。
「蠢,」她心底虽震撼,嘴上却不受控制地说着反话,「想学人当花匠,技艺却又不精,受了伤也是活该,这是你自找的苦头。」
「没错,是我自找的,」他淡然一笑,脸庞上透着心事,这副正经表情她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可妳不懂,正因为心甘情愿,所以逭自找来的苦头吃起来居然也变甜了呢!」
她怔怔凝望他的脸,不解他何时变得难以捉摸了?她还是比较喜欢以前的他。
该死,自己到底在乱想什么?
不能再迷惑了,必须做一个了断才行!
于是凤爱用力吸了口气,重新仰起脸,「你的事儿,我是不想懂。」
天上细雪纷飞,落下地,化成了一层薄薄的霜水。
飞雪落在他俩身上,无论发上、脸上皆沾染了被雪浸湿的寒意。
柳蟠龙依旧紧搂住她的身子,像压根没把她的气话放在心上似的。对他而言,身上的寒冷不要紧,此刻,他整颗心彷佛点了火,正被沸沸烧滚着。
「我园子里栽了一丛好漂亮的玫瑰,那花儿的娇丽,没有旁的花比得上。」
「傻瓜,花就是花,再漂亮也不过短短的花期,等凋谢了,还是会有其它更美艳的花朵盖过它的风采。」
他摇头,并不以为然,「我敢这么自夸,不全是因为我傻,而是因为在我眼里,就只认定那玫瑰才是最漂亮的,」定定地迎向她直在闪躲的目光,「况凡我也的确见过它最美的模样。」
这一瞬,凤爱几乎拿不出尖锐的话反驳了。
「它之所以最美、最漂亮,不是因为别人都认为它最美,而是因为我。我亲手栽下它、呵护它、小心翼翼照料它、耐心地等着它开花,在我面前,它当然也就成了开得最漂亮的玫瑰啰!」
她不假思索,出于自然反应就这么说:「可是它多刺,会扎得人满手伤。」
柳蟠龙耸耸肩头,不在乎的瞥了眼他的手掌,还一副挺骄傲的样子。
「那有啥关系?就因为有刺,我的玫瑰才开得更美嘛,被拔光刺的玫瑰,怎么还叫玫瑰?凤姑娘,妳说对不对?」
她转开水眸,「我不懂花,也从不觉得玫瑰有多美、多漂亮。」
「就跟妳一样,我虽爱妳俏丽可人的模样,也爱妳那身刺,只是……哎呀,妳怎么也和我后院养的玫瑰一样,都不知道自己是最漂亮的呢?」
凤爱在他怀中扭动了起来。她开始挣扎,身体和心都在奋力挣扎,怕自己心上的那处缺口会被他挖得愈来愈大。
「放……放开我,我不想再同你瞎扯,我……我要进去探望我家舅老爷了。」
柳蟠龙点头附和,搂着她遂往医馆里迈进,两人看上去活像一对连体双胞胎。
「没错,没错,咱们做晚辈的得知道分寸,不可以尽顾着自个儿在外头打情骂俏,应该趁现在赶紧进去瞧一瞧舅老爷才对。」
她被他攫抱得寸步难行,稍不留心便踩了他的脚。
「谁是你舅老爷来着?你甭往自个儿脸上贴金,随别人乱认亲戚。」
「没乱认啊,是舅老爷亲口答应的。」他皱眉,看起来多无辜呢!
「呃……两位……」此时,满头白发的老大夫从诊房内步出,开了嗓,用自个儿沧桑的声调唤住眼前一对抱在一块的男女。
凤爱一惊,连忙问:「怎地,我舅老爷的病情有啥变化了?」
老大夫晃晃脑子,让自己先镇定下来,随后便扬起他那颤抖不止的手,朝他俩交出了一张大红帖。
「这什么?是不是你替我家舅老爷开的药单子?」凤爱动作敏捷,匆匆抢下红帖,打算一鼓作气将帖子上的药方全记住。「没问题,我这就赶紧去抓药--」
忽地,她紧抓着红帖的手僵住了,瞬间感觉到一片醒目的刺疼。
漾红的帖子上,有个端正秀丽的「龙」字。
她记得这字帖,这是她亲笔题写的字迹。当初,她每日拿两张字帖派人送去给柳蟠龙,教他学认自己的名字,激他去上她的识字堂。
可这字帖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医馆之中呢?
「逭……这……什么……是什么药方?」她虚弱地问。
「傻丫头,哪是什么药单子,妳再瞧瞧清楚。」诊房中传出阵阵轻咳声,那咳声混杂在说话声里。
凤爱翻过红帖,另一面也是一片浓艳的大红。
但如今,竟多了些许当初交给他时没有的内容。
帖子正中,让人画上了一条飞腾在云端间的大龙,祥云下方则是一片深浅不一的花海,看不出画的是什么花,不知作画的人是懒散还是故意,只在花海中以「点点点」的方式带过。
反而是大龙叼在嘴边的那株橘红色的花,竟异常用心地醮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瑰丽色彩。她认出来了,那花儿--是他花圃里的「爱凤」!
「其实,京里有不少人来向舅舅提亲,要咱家把最宝贝的外甥女嫁给他们,凤丫头妳自己觉得,舅舅该不该把妳嫁出去了?」风公公算准时间,问得恰是时候。
「舅……舅老爷?」凤爱心里一阵慌,完全不解发生啥事儿了。
她眸光再往下移,只见那幅画的右下角被人写了好几行龙飞凤舞的字--
世人皆爱花,吾独钟玫瑰,花娇刺扎手,怜疼忍心扉。
虽非绝世才,但怀情万千,暗许平生愿,唯爱凤之妍。
这……是柳蟠龙的字迹。
字虽不端正,写得跟孩子刚习字时一般歪歪斜斜,但她一眼便认得出来。
虽不知这上头的诗句是否真为他所题,但相信不只凤爱心里明白,此刻随便抓一个人来问,也都知道这诗绝对是为她量身而作。
他被她拒绝的事儿,在天津城里早传得沸沸扬扬,而她指名非绝世才子不嫁的那流言,在经过上回酒楼一闹之后,更是无人不知晓。
都是柳蟠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他。他让她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如今甚至将她推在人前不断闹笑话!
过分,他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他向世人宣告他有多爱她,让每个人都把他捧成一个改头换面的大情痴,然后再逼得她扮黑脸当恶人?
独钟玫瑰又怎样?唯爱她一人又如何?
她没法子只为他的一幅画或一首诗,便擅改自个儿此生的心愿。
凤家人丁单薄,需要靠她撑起;舅舅日渐年迈,需要地承欢膝下、克尽孝道。
凤爱咬着唇,要自己不许在意他的画和诗,不许在意他的掌和笑。
接着,风公公再开口,话锋一变,马上来个大转弯,「不过后来,又有个傻小子跑来,求咱家给他个机会,让他能有资格名正言顺地孝敬我老人家。咱家见他为人豪迈、性情也挺率真,还挺顺咱家的眼,就当场答应他,让他可以喊我一声舅老爷。」
「舅老爷,您胡涂了吗?这亲疏远近的称谓可不能让人随便乱叫的!」
凤爱急了,正准备街进诊房里的当口,风公公已自动现身了。
他微微一笑,指了指她手上紧握住的那张红帖。
「可不是啊?所以啰,要不妳就应了这桩亲事,再不然呢?咱家就直接收那傻呼呼的家伙当干儿子,这样以后妳可就多了一个干表哥了哟!」
「不行!凤丫头绝不依,那怎么成呢?」她娇嗔一嚷。
不仅凤爱不答应,就连「当事人」之一的柳蟠龙也焦急了,他扯开大嗓门嚷嚷:「哎呀!哎呀!还是舅老爷这称呼最好,叫起来畅快,听起来也舒服!我选舅老爷!我选舅老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