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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  第10页    作者:李敏

  「Victoria……Victoria……」

  我慢慢睁开眼睛,像失明人刚动手术重见天日一样,但当然没有那份喜悦。

  「什么?」

  「回到妳家了。」

  望望窗外,见到家中一盏灯也没有亮。

  他问:「要我陪妳进去吗?」

  「不用了。我很累,没精神招呼你。我想我一入睡房便会塌下来睡着了。」

  「那么……生日快乐吧!」

  「多谢。」我对他笑一笑便推开了车门。

  「Victoria!」他把我叫住,「别忘了妳的礼物。」他把一个很大的袋子交给我。

  「噢!对啊!礼物。」把袋子接过来。

  「别忘记下午看信箱,很重要的!」

  「嗯。」

  我转身走进屋子里,感觉到他一直看着我,直至我开了屋子里的灯,才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

  并不是不再喜欢Icarus,但我正在自责,突然之间,很希望可以一个人平静一下,静思己过。从雪柜偷了二哥的啤酒,一喝就三支,口里一阵臭酒味。相信世上也没有人可告诉我应该怎样去解决这个「三角几何」问题,即使是毕达歌拉斯和爱因斯坦合作也束手无策。

  Icarus没有打电话来,相信害怕会把我吵醒。我把收音机开了,希望找点背景音乐,某台的天气报告说可能会有大雪风暴,气温会降至零下二十度,而当风的地方就会有零下三十度,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播音员说:「早晨!是十二月十八日时间已经早上六时三十八分……」

  向酒精投降,我躺在一楼大厅的地上,神智不清地昏迷。其中一个啤酒瓶子也像我一样躺着,其余的两个堂堂正正的站着,像对着我问:「Victoria,到底妳想怎样处置我们三个酒樽子?」

  三瓶子酒,三个恋人,莫非是巧合?

  我梦到与Icarus热舞的情景,在他作给我的那首曲的音乐里。

  「她是我生命唯一的光

  像是火烘烘的太阳

  我会向着她飞翔」

  倚着他肩上的我,终于勇敢把头抬起来,而且四十五度角的倾向后方,正视着他说:「Icarus,如果我真的是太阳,请你千万不要向着我飞来。」

  「为什么?」

  「太阳会溶化你蜡造的翼,太危险了。」

  「我只是想和妳接近一点。」

  「去找月亮吧!她会比我更漂亮。」

  Icarus的眼泪掉下来,面上的眼角流出来的是白色的蜡。我想替他抹掉眼泪,我想替他赶走悲伤,我想轻轻的亲吻他,让快乐不再流浪远离他。

  但,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种奇怪的电话声响,这次连Icarus也听得到。他一手推开我,只说了一声「再见」然后迅速地像孔雀开屏般张开雪白的翅膀,向着东方的太阳飞去。

  我歇斯底里地哭着,叫着:「不要飞向太阳!不要飞向太阳!不要飞向太阳!」

  但,他越飞,距离我越远,他听不到我尖叫的声音,连回头也没有,在红色浑圆的太阳中心,变成一点而消失了……

  电话铃声仍响着,而且越来越吵耳,再听清楚一点跳舞时听到的原来是门铃声而不是电话。

  门铃!

  我从梦中醒过来,擦擦眼睛看,原来日上三竿了,已经是下午一时。

  门外的应该是Icarus,我慌慌忙忙跑着去开门,险些把那两只酒瓶打倒了。

  「Victoria,生日快乐!」

  我真不能相信我看到的景物,天啊!告诉我是醉了,或者是梦中梦。

  他抱着我,用力的吻着我的脸,说:「我回来了!」

  是我另一个爱人天尧,在他身旁还有两个行李箱。

  我不知说什么才适合,只有望着他。

  「很惊喜吗?连话都不懂说。让我先进来,外面很冷,下大雪哩!」

  他把大褛脱下,一手捉住我:「为什么地上有这么多的空酒樽?妳何时学懂喝酒?」

  我不敢开口,因为自己也嗅到自己的酒精气味。

  「生日没有人陪伴很不高兴?」

  只好点头应他。

  「傻女!」他拉着我上二楼睡房旁的洗手间,「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吗?」

  我像吃了哑药一样呆了。

  「洗个脸吧!」天尧用暖水弄湿我的毛巾,我倚在门外看他。

  「天尧……」我想说话,任何的一句话也可以。

  「什么?」

  什么也说不出,只见到和他快乐的日子在脑里逐格掠过,我再也忍不住,话吐不出来,但眼泪倾泻出来。

  他用湿暖的毛巾为我抹着泪,不停地说着:「傻女!傻女!」,轻轻抚着我的背,最后他把我抱到我的睡房里,放我在床上。

  「傻女,哭得像只扁嘴小鸭了。」

  天尧拨弄我额头的乱发,我不能遏止地哭着哭着,泪水源源不绝像江河泛滥一样,已经哭得喘不过气,快要失去知觉。

  「对不起!我时常让妳孤独地过日子。」他轻轻吻过我双眼睛,「我以后不会再令妳孤独,不会。」然后,他把身体压住我,抱住我,疯狂地吻着我,努力地抚慰着我。

  天尧想重复在希腊星夜里的程序,我感觉到他表现出一份极大的占有欲望,我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因为我没有理由去支持自己。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像告诉我他是拥有绝对专有的权利来重新占有我的灵魂和外壳。

  那时,我整个人也很柔弱,好像看到Icarus和天尧在我的思想领域拼得你死我活一样。到我睁开眼时,我已是在天尧的怀抱里,显然,Icarus已被逐出。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爱过他,只是,今后我并不配去爱他。被命运操纵的感觉很强烈,一切都是程序师预早安排,其实在我考虑清楚前一切已被决定。

  天尧:「我以后不会再离开妳,Victoria。」

  天尧走到大褛袋中取了一个灰色小盒子出来,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走到床边,跪下来,拿着我的左手,然后从盒里取出一只戒指,戴在左手的中指上,似乎,他已经决定了一切,拟定了我的将来。

  他充满信心地说:「我们订婚吧!妳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是一个结论,并不是一个询问。

  眼中有一颗如珍珠的泪滚出来,我已经觉得非常疲累,而且亦习惯了让天尧作主安排的一切,闭上眼睛,我在他的怀抱中入睡了。

  梦到自己在没有边际的爱琴海上飘浮。

  像隔世一样。

  醒来时像隔世一样。

  「睡公主,起来吧!」仍然是天尧,他叫醒我。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惺惺忪忪地问。

  「妳已经睡了差不多八小时,现在是晚上九时,我做了丰富的晚餐,快下来吃。」

  只感到眼睛干得睁不开,也许,是大脑不想再去面对将来。

  「是啊!刚才有一个男人打电话来,电话传来的声音很杂乱,我不能肯定是谁。」

  「他是找谁的?」我追问他。

  「找Victoria,是叫妳的名字的,但我听得不太清楚。」

  「是那时的事?」

  「大约是,」他想了一想,「七时半左右。」然后开了雪柜的门。

  「七时半左右。」我像回音一样。

  「他语气很不肯定的。我起初还以为是二哥来的长途电话。我想,因为他可能听到不是女声接电话,便以为接错线,所以我告诉他我是天尧,妳不舒服睡了,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事。」

  「那么,他怎说?」我追问着。

  「他什么也没有说便挂线了,真奇怪。」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最后一份的生日礼物!只穿着薄衣跑到信箱看,果然有一个信封。我竟然忘记了下午来取这个锦囊,真没用!该死!

  打开这个写着我名字在外面的信封,内有一张生日咭和一张机票,是一张到维也纳的机票,起飞日期十二月十八日──,起飞时间九时十分。生日咭上写着:

  →→→→→→→→→→→→→→→→→→→→

  Victoria:

  七时半在机场餐厅等妳,

  别忘记带护照!亦不要带太多行李!

  生日快乐!

  永远的Icarus

  十二月十八日

  ←←←←←←←←←←←←←←←←←←←←

  往维也纳的三日假期,原来就是他想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Icarus到底何时来过?在下午,没可能,应该是在早上,天尧还未来之前他已经踏过门外的积雪,把信放在信箱里。可能是为要我惊喜,也可能是为怕吵醒我,他并没有拍门。Icarus,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假如我今天见到的是你,事情可能会完全相反地发生。他应该向着太阳飞走了!

  像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犯了时间上的错误!

  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惨被时间残忍地作弄!

  是完全错误的出场次序!

  (12)冬至

  冬至

  寒假过去之后,我再次把精神放在功课上,起初很吃力,但时间终归是最有效的良药。当然不能将他给我的回忆完全清洗,但在某方面,时间是会发挥麻痹作用,令我不敢怀缅过去那段快乐的日子。

  别要问我到底最爱是谁?因为我也不清楚。

  如果当天失去是天尧,可能我会以为自己更爱他;但我失去的是Icarus,我可以怎样做呢?那天后我没有再见到Icarus,有人说他突然退学了。毕业不久,正如天尧所言,我们立刻结婚了。但,他没有遵守诺言,婚后不够两年,他不理会我反对与否,回香港和一群所谓世叔伯合作做生意。这几年来,日间我习惯了忙碌,夜间我习惯了寂寞,所以即使两夫妻聚少离多我也没有很大的反应。反正,少见面还可以减少磨擦。闲来的时候就到大姊家义务当外甥女的保姆。这个小鬼已经四岁大了,长得和大姊很像,现在姐夫说要追一个男的来承继香灯。

  不过,我大多数工余时间都是留在家里休息。不知是否年纪大了,老是天天腰酸背痛。工作的压力也很大,有时亦少不免对同事有点脾气,尤其是对那些实习医生,笨手笨脚的站在一旁,简直是阻碍我办正经事。但,想起当年一无所知的我,又不禁对他们产生些少同情。

  天尧自从踏进社会后,人变了很多,对其他人总很有戒心,学懂了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我觉得现在的天尧是一个奸商,有时候,真不想和他共睡一张床。除了对我比较真些少之外,世界上全部的人也只是他的用具。这个转变由他妈妈去世时开始,他妈妈连死也不放过我。天尧时常说他想完成母亲对他的期望,为了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出卖些少道德也在所不计。他说只要是对我真心,我就不用理会他对其他人是怎样奸狡。当然,我很反对他的论调,不过,反驳的话只会落得冷战收场,其实,我刚刚才和他闹了一顿,他说我不谅解他。

  他刚才是这样质问我的:「为什么妳一声不响便上律师楼申请离婚?为什么?」

  这一次,他再不能作主宰,所以,必定很愤怒。「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你回香港做生意有和我商量吗?」

  「当然有啦!」

  「那次只是一个通知,两个星期也不够的通知,我想连宾主关系也不如!」

  「我自问对妳一点不忠也没有,妳还想要求什么?」

  「我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那妳不用尊重我的意见?」

  「尊重你。由始至终,你每天就是拿我来尊重你母亲的意见,你朋友的意见,你那些生意上世叔伯的意见和你自己的意见;谁来尊重我的意见?我现在问你,谁来尊重我的意见?」

  可能他终于知道自己理亏,便说:「我现在要去开会,我迟些少给妳电话。」

  我没反应。

  他很坚决地说:「总之,我是不会上律师楼签纸的,Victoria,妳听到吗?」

  我当然听到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不是不再爱他,但爱和失望并非互相排斥的。

  天尧不在身旁的日子,临睡前我总会把那危地马拉的心事小盒拿出来。不过,有一次,我的外甥在我睡房捣乱,现在就只剩得盒子和一个小人,很孤独的一个。

  整夜电话响个不停,我想是天尧绝不放弃地打来。我不想去听,我想他担心一下。

  翌日早上,医院的接线生紧急找我,说我有一个由维也纳打来的电话。

  「维也纳!」我真的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定是Icarus,一定是他。心像百分一秒的定时器,跳得出奇地快,想血压一定上升了。

  对方说:「是Victoria吗?」

  医院里的人很少这样亲切地叫我的名字,我要思考一回才懂得答:「是,我就是Victoria。」

  听得出不是Icarus,我很失望,但想不到更失望的事在后头。

  「我是Icarus的父亲,希望妳作好心理准备……」

  「吴先生,是什么事呢?」

  「Icarus昨晚逝去了。」他的语调很平静,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现,但我仍然听得出那份悲哀。

  「噢!」我的心也停止了跳动,有人把锋利的刀刺进我胸口。Icarus侧着头在奏小提琴的黑白片段重现。

  「他是自杀的。」

  我感到自己体内发出阴寒。

  「吃了安眠药,然后走进车房,开着车子吸一氧化碳。」

  「吴先生,我……」我忍不住哭了。

  「妳也不用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反而是他安慰我。

  他再说:「Icarus的遗书中,希望妳可以来他的葬礼,他说平生没太多朋友,就只有妳一个。机票我也订好,只不知妳有没有可能抽时间飞来维也纳一天。我知时间是很仓促,其实昨夜我也尝试不停地致电给妳,但找不到妳,所以──」

  「我会来的,一定会来。」他还未说完我就回答,并把泪抹掉。

  「那么,真的感激妳。」

  「其实,Icarus也是我的好朋友。」而且,还是某年某月的情人。

  「我会将机票送到府上。」

  「好的。」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妳的。」

  「是什么呢?」

  「请妳带自己一张照片来维也纳可以吗?」

  「是……」

  「是放在Icarus的棺木中。」

  「我明白了,我尊重他。」

  「再见。」

  「再见。」

  假如哭坟是有效的,我愿意哭盲自己双眼来换取他的复活。

  向医院告了三天假,这时候已没想到工作的责任问题。回家随便拿一两件衣物和护照,但始终找不到一张和Icarus的合照。

  根本就没有和Icarus拍过照,根本就没有。连拥吻也没试过,就只有回忆。

  飞机是在早上起飞的,但这晚怎睡得着。开着唱机听他送给我的《波希米狂想曲》,听完一遍又一遍。一边望着最后的一个危地马拉心事人,像长江水般不停流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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