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吧台内。
本该收店的时间,除了她,再没其它客人;是以,他可以放松自己,像与朋友谈天似地说话:
「感情得靠自己去确定,如果妳以为我年纪长于妳,就能提出什么绝对正确的见解,那妳是太抬举我了;没有人能在感情面前表现得像个无所不晓的先知,每一个人都是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一步登天的毕竟是少数。在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还是缴了学费、掉了眼泪、受过伤,才能找到真正的归宿。」
「这些我懂,但真要做,很难,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后者需要更多的勇气,谁都不知一旦做了,是不是会再受伤。」
「的确,但我认为,重点不在于自己是不是会再受伤,人生的路谁能无病无痛地走过一遭?」啜了口水歇息,陆云槐转动手中的杯子,凝视水面因转动旋起的波纹。
「受伤会痛。」梁雨萍吶吶道,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真的很怯懦。「我很怕痛。」
一次情伤就让她痛到现在,甚至影响她之后面对感情的态度,无法像最初遇见冯定邦的她,什么都不怕,冲动且极带自信地一头跳进爱情海。
那时差点灭顶的她现在很怕水。
陆云槐低笑出声:「谁不怕痛?但是……一个人独处时的寂寞更可怕。」
「寂寞?」梁雨萍的表情像是头遭听见这个字眼,一副跟它不太熟的样子。
不,她从来不觉得寂寞,在结束上一段感情之后,除了伤心,她没有寂寞过。
在她身边一直都有人陪……
人?梁雨萍的思绪登时一顿,脑海瞬间闪过熟悉的脸孔,想起一双不时自愿提供,让她倚靠、躲进去压抑哭泣声的肩膀。
是的,失恋应该觉得寂寞,一个人也会感觉孤单,但她没有,她没有!
因为从头到尾,在她身边都有个人陪着她。
而那人总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从不缺席。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通?
老天,她竟然这么迟钝,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梁雨萍捂住自己的嘴,怕抑不住惊讶叫出声:
「我没想过,真的没想过寂不寂寞的问题,我根本--」她根本没有时间寂寞!
考试、工作榨去她大半的时间,剩下的,全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填满。
从他当兵开始就不曾间断的通信往来,到退伍之后的来电,总是准确地在十一点响起,天南地北闲扯,经常说些别出心裁的笑话或军中趣事,逗得她时常笑倒在床头。
还有许多次,她实在累极了,聊着聊着,抱着话筒睡倒在床上,一觉到天亮。
她没有时间寂寞,真的没有。
陆云槐仔细打量她的表情,知道自己没有多说的必要。
不过,基于与柏烈旭的交情,还是忍不住多事地丢下一句:
「倘若对自己的感情还无法作定论,就想象一下,少了他之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吧。」
正面思考不成,采反面逆向操作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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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与裹足不前,同样让人焦心。
但等到她主动联络,却也没让柏烈旭多好过,除了焦心,更多了忐忑不安的紧张。
本以为这通电话将会为他带来希望或绝望,非零即和的结局。
不料,电话中,她只问一句:这个礼拜天能不能跟她到宜兰一趟?
他不敢不答应,于是乎,星期天的下午,他抱着同样战战兢兢的心情,开车载她往宜兰去。
一路上,他只感觉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心冷汗直冒,副驾驶座上的人却像不知情似的,沿途看尽北宜公路的自然美景。
而他,心绪始终保持在高度警戒状态,像北宜公路著名的九弯十八拐,一路牵肠挂肚到望见兰阳平原,抵达宜兰亲水公园,只差没吐出来。
天知道,这种像是青涩少年、惶惶不安的心境,他有几年没经历过了。
从发现自己的感情之后,他已经尽力要求自己成熟、内敛,决然挥别男孩青黄不接的尴尬期,全心全意催促自己变成一个有可靠肩膀的男人。
事实证明,这几年的努力下来,他或许是有长进,但在偷偷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面前,还是会破功,像个初次告白的少年,焦虑地等待心仪少女的响应。
心跳急促、心慌意乱、心神不宁--唉!修为不足、修为不足。
重重叹口气,该来的还是会来。
「到了,下车吧。」他说,带着必死的决心。
梁雨萍察觉到他的口气有异,看了看他,开门下车,进入亲水公园后,像早来过了似的,无需看标志,往某个方向徒步前进。
柏烈旭静静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途中,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直到冬山河滨,梁雨萍才停下,坐在泊船池岸边河堤的台阶上,不忘回头招手示意他坐下。
他依言,与她并肩同坐,因为不知道她到此的用意,故而保持沉默,等待她主动开口。
没有令他失望,一会儿,梁雨萍终于开口:
「每年七夕,这里都会有活动。」她指着右方的河面。「我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那里搭了一座长达一百三十七点五公尺的临时鹊桥,横跨两边河岸,供情人漫步,晚上还有很漂亮的烟火表演。」
收回远眺的目光,梁雨萍仍然没有看他。
「七夕的时候在这个地方听到告白,任谁都会心动是不?」
什么时候来的?又和谁来?这两个问题他都没有开口问,答案已在心里隐然浮现。
所以,他静静地听,不发一语。
「那时候的我没想那么多,也没想过自己是否会受伤、将来是不是会分手,因为心动、因为喜欢,所以决定和他定下去,一定就是四年多;那段时间里当然有过争执,也有伤心的时候,但我还是没想过两个人走到最后会以分手作结,一直到亲眼看见他抱着别的女人……这件事真的伤我很深,不管是在当时或现在,叶秋说得对,我被这件事影响太多且太深,深到--不敢再接受另一段感情。」
这表示什么?他被拒绝了吗?
感觉她还有话要说,柏烈旭按捺住发问的念头。
「我好怕,怕到一听见你对我有男女之间的感情,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但接着想到的就是将来分手怎么办?万一连朋友都作不成又该怎么办?对我而言,你是特别的,是不可或缺的朋友,我……我不想失去你……」
「我说过,就算被妳拒绝,我仍然是妳的朋友,这点不会改变。」
「为什么是我?」这样的她,为什么会让他对她动心?为她默默付出这么多年?「我没有为你做任何事,为什么是我?」
「因为妳让我心痛。」
没预料到是这种答案,梁雨萍难掩讶异。
柏烈旭苦笑了下:「记得吗?那晚下着大雨,我送妳回去,冯定邦刚好来找妳,而妳当着我的面坐上他的车离开;那时候,被留下的我很难过,也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问喜欢上妳。」
啊?那天吗?
忘不了的记忆忽地涌上心头,包括坐在车里回头看他时,自己的心情……
那晚雨势很大,她坐在车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莫名觉得难受。
当时的她并未多想,前男友的出现让她无法顺利思考。
但如今再想,也许当时她是希望他能留住她吧。
柏烈旭接下来的话将她从记忆中带回到现在。
「那一晚我睡不着,因为我明白得太晚,妳已经选择回到他身边;但第二天,妳说妳对他死了心,虽然知道不应该,可是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但那是事实。」
他说着,俊脸微红。
「有人说失恋像是罐头食品,总有过期的一天,我想我的失恋保存期限之所以这么短,大概是因为喜欢上妳的缘故,不是有人说过,治愈失恋最好的方法就是再谈一场恋爱吗?这对我来说似乎很受用。」
「啊?」
「不敢告诉妳,美其名是不愿趁虚而入,实际上是提不起勇气;再者,我担心妳会在意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还有就是……江采妮给我的教训。」
似曾听过的名宇。「你的前女友?」
他点头。「和她之间,一开始是年轻气盛之下的意乱情迷,后来的确也投入真心喜欢上她,但毕竟年轻、想得不够深,盲目迷恋到最后才知道对方只当是游戏,并没有认真,这些事妳都知道的。」
「嗯,我记得。」
「但我也要感谢她,是她让我知道一段感情不能全靠冲动,如果是认真的,就必须好好地计画,一时的冲动无法长远;再者,男女之间的感情不能光靠爱情成就,还要有足够的面包才能维持下去--所以,我不断要求自己进步,无论是在心智或能力,我想等到自认够成熟的那一天再告诉妳,我不希望被妳以少不更事为由拒绝。」
「你……」梁雨萍拨弄头发,藉此遮住自己羞窘的表情。「你想得真多。」
「因为我很认真。」
「但你难道没想过,也许这段期间你会喜欢上别的女孩,或者我会爱上别人?」
「前者我压根儿没想过,愈认识妳,我就愈在意愈放不开,否则当兵的时候不会每隔两三天就写信给妳;至于后者--坦白说,我很担心,但是叶秋叫我尽管放心,她说妳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人,不会这么轻易接受另一段感情。」
梁雨萍闻言,双唇抿起不满。「好一个手帕交,原来你跟她早就串通成一气。」
「我承认自己是用了一些手段,但看在动机的份上,请妳原谅。」
她怪得了他吗?叶秋也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她能怪谁?
他对她,真的费尽心机可不是?
一时情动使然,梁雨萍旋腰,忘情地伸手托捧他脸颊。
「你不怕吗?如果我拒绝你怎么办?」
这话的语气、她现在的举动--是不是意味他是有希望的?
握住她的手,紧紧扣进掌心,柏烈旭难掩兴奋,双眼直勾勾看着她。
「我怕,但我还是想知道,我不是在自作多情吧?妳的回答也不会让我失望吧?」
梁雨萍凝视他一脸希冀的神情,她真的说不出一个「不」字。
更何况她已经想清楚自己该如何面对他的感情,也不愿再逃避。
那天和陆大哥谈过之后,她试着假设没有柏烈旭的日子自己会怎么样--
再也没有电话会在十一点钟响起。
再也没有人会在周末一大早叫醒她,强拉她出外散心。
再也没有人会突然提着夜市小吃上她家门,和她大打牙祭。
她的生活再也没有惊喜和期待的乐趣。
柏烈旭对她的好,在不知不觉间养刁了她!
只是--
「我还是很怕受伤。」她说。「对于感情,我怕我的患得患失会让你觉得有压力。」
「我会乐于接受的。」他理解道:「其实我跟妳一样,也会怕。」
「咦?」真的假的?
「真的,遇到感情,我想男人女人都一样,会因为怕受伤而怯步,只不过我同时也认为,感情上的不顺遂只是一时的,是为了让自己在下一段感情来临的时候,能从之前的经验学到教训,不去犯同样的错误。我深信,过去所累积的痛苦,是为了让将来过得更好;倘若每次都栽在同样的问题上,之前感情受创所造成的伤不就白挨了?」
原来他是抱持这种想法啊……
反观自己,紧守着过去失恋的沉痛经验不放,始终不敢跨出脚步再次碰触感情的她,是不是很傻?
「你真的不在乎我大你四岁?」
「在乎就不会暗恋妳三年,也不会这么努力只求妳认同我的能力,也不会希望妳不把我当学弟看!」他说,语气因为感受到她的接纳变得激动起来。「我怕的是妳在乎我小妳四岁,怕的是妳认为我配不上妳!」
望着他许久,梁雨萍鼓起勇气开口: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再喜欢我,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让我最后一个才知道,我宁可你是因为不喜欢我而提出分手,也不要是因为我发现有第三者、知道自己被你背叛之后才分手,同样的痛我承受不起--这样,可以吗?」
未来会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她想试着和他一起走下去。
在终点处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她不知道,但她真的想再试一次。
「妳也一样,」知道她顾虑的是什么,柏烈旭也坦然相告:「一旦爱上别人,或有更好的选择,不要怕告诉我,或许我无法笑着和妳分手,但我会尽量试着放手,不让妳为难。」
情动难抑,梁雨萍双手滑至他颈背,整个人偎进他怀里。
其实,她要的就只是坦白与尊重--毕竟两个人爱得再深再久,也无法洞悉彼此的想法,仍旧是不同的个体。
如果不坦白,怎么安心、怎么相互信任?如果不尊重,怎么在拥有彼此之余,还能给与对方一个独立私密的空间喘息?
她要的,就是这些啊!
这样的肢体语言再明白也不过,被搂着脖子的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我没有失恋了?」
怀里的人重重地点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语带哽咽。
「无妨,」柏烈旭轻轻搂着她,怕自己太激动,吓坏好不容易愿意再接触感情的她,埋首在她肩颈低声说:「本来,我原先的计画是再等三年。」等他取得CFA证照。
用六年的时间暗恋她?
梁雨萍只有一个结论:「……你疯了。」
「是啊,是有点疯。」他不得不承认:「因为我不知道妳的失恋保存期限到底有多久,只好继续等。」
他的傻气和幽默成功逼出她眼泪,又哭又笑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过期了,早在不知不觉中就过期了!」好傻的男人……
「那么,我可以吻妳吗?当作我们的开--唔!」
主动贴上的唇代表了回答,接下来的,不必谁来提点,柏烈旭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收紧双臂将怀中纤躯搂贴着自己,化被动为主动,投注压抑长达三年的感情。
昔日失恋的难友,今天搂吻的情人,未来会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衷心希望--
幸福可期。
尾声
意外的偶然相遇,她想她会记得这一天的。
勾着心爱男人的手臂,她和他边谈笑边逛过一家又一家的婚纱广场和首饰精品店。
即便再怎么不喜欢在难得的周末假日置身于都市街道与磨顶放睡的人群推来挤去,他们也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