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祆儿──」
「妈咪!」小女孩捡起素描簿跑开。「妈咪──妳看──那个姊姊画好多前禈哥哥!」
多闻沉沉地呼吸,身子微微颤抖,她知道有一抹阴影正快速朝她而来。她已经想不起时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画那个「前禈」,而是画出一张又一张的他……是一个星期前吧,他突然不来陪她吃饭,揪中她某根脆弱神经,让她每晚坐在画图桌前掉泪画着他……是一个星期前吧……不,应该更久,更久没错──否则,怎会有那么多张他的画像在她素描簿里。
「多闻……」祭前禈来到她身边,低唤她。「多闻──」他伸出手,但没碰到她。
多闻缓缓转身,面无表情地对着他。「我想回家。」她的声音还是轻轻柔柔,但他感觉她的灵魂已经不在了。
祭前禈看着她许久,握了握拳,说:「我送妳。」
多闻没再看他,机械似的往前走。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廊厅窗边看她的素描簿,他牵着她冰冷的手,走另一边廊道。她没拿回自己的素描簿,也没捡掉在他房门口的袋子。
回家的一路上,他走了快捷方式,路途却很像更遥远。没有交谈的车厢气氛僵凝,天空开始下起雨来,雨滴斜溅在车窗,她木然地靠着门,孤影映在玻璃上。
车子到达圆形广场时,雨势大得出奇,祭前禈回身拿伞。多闻猛然打开车门,径自下车,跑向木屋。
「多闻!」他大叫,跟着下车,冲过雨幕,进入多家。
她把自己关进房里。他上楼敲她的房门,她从不锁房门的,现在却锁得牢紧。
「多闻,开门!」祭前禈浑身湿透了。
「你走吧!」多闻倚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长发滴着水。
「妳听我说……」
他的嗓音穿透门板。多闻摇头,握拳的双手始终没松开过,脸上的水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觉得我很蠢吗……当着你的面,前禈长前禈短……」
他听到她虚弱的声音,抑下心头的揪痛,贴着门说:「我并没有另编姓名骗妳;妳从来不问我的名字,为什么?」
多闻一凛,脸埋进膝头。是啊,骗她的是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她要对他生气。她不问他的名字,是怕自己喜欢上他,她的心里已经有一个名字了……
「我就是前禈!」彷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门后传来这么一句嘶吼,震撼了她的心。
她像被烫着般瑟缩了下,柔荑压住耳朵,低喊:「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清楚感受到她的不平静,颓然地转身离去。
第二天,多闻醒来,看见一条串着钥匙的项链掉在房门旁。那是他的房门钥匙和龙项链,昨天,她一直握在手里,忘了还他。她等了几天,希望他来取回。她问自己,只是希望他来取钥匙而已吗……
可他终究没出现。
几天后,她生了病,去苏林奶奶那儿就医,听到人家说,前禈少爷到岛外念书去了。
她回家时,坐在房里的窗台,莳萝香味萦绕在风中。她望着夕阳,一手拿着小瓷罐,一手将米粒撒给屋顶的鸟儿,说:「吃吧,吃吧,吃饱点儿。以后不会再有人喂你们了。」
第四章
那是一段青涩的谬恋,至今回想起来,仍令人心痛。
一个满月天夜晚,浪涛冲击着陡峭的岩壁,露营车奔驰在南美哥伦比亚与厄瓜多交界的险峻海岸道路上,祭前禈躺在车厢卧铺,手掌握着一条方帕。那年,他教她游泳。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够强壮,加上过冷的龙鳞湖水和高原凉风,她很快地生了病,发高烧。他在床榻边,照顾她一夜,她醒来时,将这条方巾交给他,要他帮她转寄。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方巾上──她亲手绣的两个字──其实是他的名字。
「前禈少爷,」驾驶座的罗悯拉开椅背后上方小窗子,微侧脸庞望进车厢。「别馆快到了。」说完,他关好窗子,继续开车。
祭前禈坐起身,拖出床下的登山背包,从中取出一个丝绒束口袋。他出门在外,总是随身带着这个束口袋。他打开袋口,拿出一本素描簿,一个槲果钥匙圈,还有一只折得工整、边角绣了「多闻」的小袋子,连同手中的方巾,一件一件在桌面排开,独自回味着那一段过往的记忆。
露营车开进静谧的私人道路,隐约间听得见音乐声,由那幢建在岬角上的海岸别墅,传出来。
别墅灯火通明,门前两排树影,在车灯的辉映下,萦回若带。车子越近门口,音乐声越显喧闹,似乎有人欢快地在庆祝什么。
罗悯把车子停在门口车道上。「这么晚了,里面在做什么?」
祭前禈一手抓着背包背带,下车往别墅大门走。罗悯关好车门,卸下绑在车顶的几口箱子,搬到门厅暂放。
「嗨,两个天涯浪子回来了──」两扇雕花门板敞开,绑马尾的青年拿着酒杯,潇洒地倚在门边。
祭前禈看着眼前喝得半醉的男人。「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祭始禧笑了笑,喝掉杯子里的酒液,说:「我来挖宝石的──你应该知道吧。」他往屋里走。
「始禧少爷准备接管新矿场?」罗悯走在祭前禈背后。
「那是他的兴趣。」祭前禈走进客厅。
挑高屋梁上,开枝散叶造型的吊灯光芒,像流金一样往下延展,散布在客厅每个角落。三男两女坐在客厅沙发,桌上摆了水酒、点心。祭始禧介绍客人的身分──两名白人男性是宝石鉴定师,一名亚裔青年气象专家,精研南美民俗的女学者和混血女工程师。这些人几天后,将偕同祭始禧前往哥伦比亚山区。祭氏家族经营矿产事业起家,祭前禈找到的新矿脉,富含绿柱石,俗称祖母绿。祭始禧一听闻消息,立刻接下开采监督工作,来与祭前禈会合。
「前禈,你也过来喝一杯──」祭始禧拧开酒瓶盖,将琥珀色泽的酒液倒进平底矮杯里。
祭前禈沉默地瞥他一眼,往楼梯间走。
「今天是我的生日──」
祭前禈停住脚步,像在思考什么般。因为各自学业、工作等种种关系,他们兄弟似乎有五年不见了。祭前禈看一下腕表。
「二十六岁。」祭始禧说了句。
祭前禈放下背包,转身走到桌边。
祭始禧撇唇低笑。祭前禈拿起桌上的新酒,看着祭始禧,一口饮尽。「新矿脉刚好给你当生日礼物,你可以尽情地挖宝石。」
祭始禧呵呵笑起来,用西班牙语告诉客人,自己有个好弟弟,送他一座祖母绿矿山当生日礼物。一群人随着起哄,拿起酒杯敬祭前禈。音乐节奏鲜明、强烈,越来越喧闹。
「我很累了,你别闹太晚。过了子夜,就不是你的生日。」祭前禈将酒杯放回桌上,后面两句像是警告。
祭始禧摊在双人沙发座猛笑,已经是十足的醉态。
祭前禈回身。罗悯提着他的背包,站在通往楼梯间的廊道口。
「始禧──」端着蛋糕的女性身影从拱门里走出来。
「喔,蛋糕来了!」不知是谁在配合祭始禧的嗓音,将灯光转暗。
「罗愉哥哥呢?」又一次,祭前禈为这个温柔的甜美女声,震了一下。他僵硬地转身。一轮烛光衬映着女性绝美柔情的脸庞。
「是多闻。」罗悯的低喃,传入祭前禈耳中。
「罗悯,你堂哥罗愉今天也是寿星。多闻特地做了蛋糕,你把前禈的行李送上楼,顺便叫他下来。」祭始禧语带命令。「前禈,你过来。起码吃口蛋糕,行吗?」
祭前禈动了动。昏暗的灯光中,他注意到多闻在听见祭始禧叫他名字时的反应──
多闻还记得他。毕竟那是一段教人心痛的青涩谬恋,她永远忘不了那种遗憾却又慊然的感觉。她在找寻他的身影,当她的眼睛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回忆带着一种微微痛楚,同时在揪扯他们的心。
祭前禈徐缓地移至桌边,看着坐在祭始禧身旁的多闻。
祭始禧双手轻捧多闻的脸,吻吻她的额,一记浅吻接着落在她唇上。「谢谢妳的蛋糕。」他换个位置,以西班牙语说着:「寿星坐主位,各位请唱歌祝寿,唱到罗愉下来嗯!」
几阵哈哈大笑后,怪声怪调的生日快乐歌开始回响。祭前禈坐在祭始禧空下的双人沙发位置上,多闻就在他身边。客厅只剩微弱的烛光和些许从窗边洒入的月光,他们的身体挨得很近,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他随即反掌握住她,在黑暗中将她紧紧握住。她没有抽离的意思,柔嫩的手心贴着他厚实的大掌,重温记忆中的满足感。
那生日快乐歌不知唱了几次,变换了几种语言,罗愉和罗悯终于从楼上下来。祭始禧吹熄烛火,吊灯光芒再次笼罩客厅。罗愉将蛋糕切成小块。一直到要吃蛋糕的这刻,祭前禈才放开多闻,从抱枕后抽出手,端蛋糕盘。他们坐在一起吃蛋糕,没有交谈,也没再看彼此一眼。
「前禈,坐在你旁边的美人儿,是多闻──」
「我先上去了。」祭前禈打断祭始禧的声音,将空盘和叉子放在桌缘,径自走向楼梯间。
「多闻,前禈那家伙从小就孤僻冷淡,妳别介意。」祭始禧带醉意的慵懒嗓音夹杂在乐声中。
多闻低垂脸庞,美眸盯着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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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纤细的触感似乎还停留于掌中,祭前禈从来没忘记过这种感觉,即使过了七年,仍是没变。她的手总是冰冷,可只要被他握住,她就会变得温暖柔软。祭前禈收握大掌,从水里站起身,跨出浴缸,水珠顺着他完美的肢体线条滚落,他围上腰巾,走到浴室门外。
有人在敲房门,声音很清脆,他几乎知道是谁了,拉开门时,心头依然猛跳了一下。长廊很安静,多闻站在他的房门口,黑发垂在肩上,额前刘海齐眉,苗条的身体包裹在月晕色无袖长洋装里,她的脸、她的肩全都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她看见他赤裸上身,只在腰间围着一条毛巾,知道自己打扰到他了,在门前退一步,说:「对不起。」
祭前禈闭了一下双眸。「进来,嗯?」他张眼,目光灼热地凝视她,朝她伸出手。
多闻点点头,柔荑放到他掌中。
七年不见,他们已经是男人与女人了。她不该在这个时间进他的房间,她该知道有些事,不需要爱情也能发生……
「妳现在还相信海岛是乌托邦,没有险恶之人吗?」站在灯光下,祭前禈更显高大,紧绷结实的肌肉线条配上古铜肤色,胳臂修长,右肩上有一道伤痕,红肿醒目,看来是近日新伤。
「对不起──」多闻又说一次这三个字,她将视线自他肩上的伤痕拉回。「当年,骗我的,并不是你,我却对你发脾气……」她望住他,蒙雾似的美眸,就像她刚认识他那年一样,有抹淡淡愁绪。
祭前禈放开她的手,旋身走到窗边。深夜的白色巨浪拍打着重重迭迭的岩块,海风刮得窗板嘎嘎作响,他关上窗户,要她过来坐。
多闻走过去,跟他坐在长沙发上,两人都选靠扶手的位置,中间隔开一段距离,久久不讲话。
「妳现在跟我二哥在一起吗?」这个房间很空旷,没什么多余的装饰,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她的背部凛直起来。
多闻发觉自己两手交握得紧紧的,恍若另一个人牵着她,带她走进那片绿草谷地,七年来,她的心被寂寞吞噬,里面单飞的蝴蝶即将死去。
「你还野营吗?」多闻望着放在床尾凳上的大背包。
祭前禈转头凝视她。她不知走神到哪儿去,对他的问题不应不答。祭始禧亲吻她的画面,已经深植在他脑海里,像电影一遍遍播放着。
「七年前,你答应让我加入的──」她的嗓音如同在自言自语,泪水突然簌簌流下。「什么时候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野营?」她知道没人牵着她的手,她不过是在作一个过往的梦。
「多闻?」祭前禈皱着眉,伸手托起她的脸庞,感觉胸口被重击了一下。
「对不起……」多闻别开脸,语气慌乱地说:「我只是要告诉你,你的项链钥匙圈……我一直想还你,可这回,我没带在身上,等我回海岛,一定还你,好吗?」说完,她站起身,泪眸看着他,步伐细碎地退到门边,微微一笑,打开门,像个夜奔女神,转眼消失在他房里。
多闻跑回自己的房间,脸埋在枕被间哭泣着,手里握住一条宝石红亮的龙项链。她对他说了谎,她从来随身携带这条项链的。她以为自己不会那么轻易爱上另一个人的,毕竟那时她心里有个名字、并且喜欢着那男孩,可为什么最后她想不起男孩的长相;心底那个名字越存在越深刻,她记得的,却是他──名副其实的祭前禈。
那真的只是一段青涩谬恋吗,难道过了七年,她丝毫没成长?为何她忘不了他,甚至越陷越深,这莫非不是取代,而是注定,她注定得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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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前禈失眠了。
二十岁那年,离开祭家在英国办的学校,他就过着游牧民族般的生活。他经常在野外扎营,睡凹凸不平的大地、盖破烂睡袋,蚊蝇叮咬他、吸他的血,寄生虫钻进他皮肤里……他问自己,是不是习惯那样的生活,床铺太舒适,反而睡不着?还是肩上伤口发炎,疼得睡不着?
他胸口闷得很,睁眼闭眼全是多闻的泪颜。清晨听见男男女女讲西班牙文的声响传上来,他就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门,吹海风。
天空未亮,庭院里,祭始禧、罗愉和那几位专家正在捆绑行李。多闻也在其中,她穿着一身卡其布猎装,足蹬登山靴,长发扎成马尾,随风飘飞。祭始禧把她的背包抛上车,祭前禈额鬓一抽,转身抄起晨衣套上身,疾步离开卧房。出了客厅大门,他站在门厅阶梯。祭始禧抬头瞧见他。
「这么早起!」祭始禧挑眉。「新矿场我接手了,这一阵子,你可以轻松点儿。」这话示意他可以睡晚点儿。
祭前禈盯着多闻的背影,沈步走下台阶。她似乎不打算回首看他,但他敢肯定,她绝对知道他已来到她背后,近得能呼吸到她的发香,让她飘飞的发丝拂过他脸庞。
「多闻,海风大,妳先上车。」祭始禧搭着多闻的肩。
祭前禈抓住祭始禧的手腕。「她不能跟你到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