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音乐盒。」中年老板娘笑著回答,捧起木雕,旋转了底座的发条,流泄出一串清脆好听的声音。她将音乐盒递给韩恋梅。
是一首英文老歌。韩恋梅接过音乐盒,附耳倾听著熟悉的音律,却一时想不起歌名,只恍惚记得当自己还是个青涩的少女时,似乎曾经迷恋过这首歌。
「看,里头还有只蓝色海豚。」老板娘提醒她。
「真的耶。」她定晴一看,果然发现层叠的风帆后,隐隐约约躲著一只飞跃的海豚,随著音乐缓缓转动。
好可爱!她当下决定要买下音乐盒,询问了妇人价钱。一阵讨价还价后,她掏出皮夹,却愕然察觉身上的现金已所剩无几。
「抱歉。我身上钱不够。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提钱过来。」
急切地交代完后,她匆匆转身,往印象中曾经过的银行寻去。问了几个人,花了好一段时间,她才好不容易找到提款机,提领了当地货币,然后才循原路走回。
路上,一对欧洲情侣及一群日本观光客央求她替他们拍照,又耽搁了几分钟,待她回到原来的摊位时,那个音乐盒竟已消失无踪。
「那个音乐盒呢?怎么不见了?」
「不好意思啊。」老板娘向她道歉,「刚刚有个男人来看,他也很喜欢这个音乐盒,所以--」
被别人买走了?
韩恋梅掩不住失望,「我以为你会留给我的。」
「我本来是想留给你的,小姐,可是你一直不回来,那位先生又出高价,所以……真的很抱歉。」价高者得,本来就是做生意的原则。
「算了?没关系。」虽然失落,韩恋梅也只能点点头,接受了老板娘的歉意。
可到底心中意难平,她忍不住追问,「请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走了很久吗?」
「他跟你一样是个东方人,瘦瘦高高的,大概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吧,穿著件浅灰色运动夹克。他往那儿走了,刚走没多久。」
「谢谢!」韩恋梅连忙朝老板娘手指的方向追去,明眸流转,慌然搜寻蓄穿灰色夹克的男人身影。不一会儿,一个身材修长的黑发男子晃入她视界。
就是他吗?
她急急排开人群,提足直奔,眼看著东方男子排队上了渡轮,汽笛鸣响,她只能顿立原地,徒呼负负。
渡轮上,男子并没走进船舱,选择站住甲板上,欣赏黄昏蒙胧美丽的霞光夕影。他微笑看著,一面小心翼翼地捧著手中刚买来的音乐盒。
铃声响起,他从夹克口袋中掏出手机。「喂,我是沈修篁--」
是的,先韩恋梅一步买下音乐盒的正是沈修篁,他也来到了雪梨,也逛了那座跳蚤市场。
在乘渡轮游赏过整个雪梨湾后,他打算去名闻遐迩的雪梨歌剧院听上一出歌剧,剧码是他很喜欢的「托斯卡」。
他并不知道,那正是韩恋梅最爱的一出歌剧,也不知道原来他们曾在港湾大桥下--
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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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完歌剧隔天,沈修篁便搭上了飞往台北的班机。
所有的行李都交付托运了,只有那个从跳蚤市场买来的手上音乐盒,他坚持用双手捧著。一路上,他来回把玩著那个裹上水蓝色包装纸和玫瑰色缎带的音乐盒,嘴角含笑。
他想像著胡蝶兰收到这份礼物时的表情,她一向喜欢这些精致细巧的小玩意,卧房内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装饰品。
其中有不少,都是他在各地旅行时特意带回台湾给她的,每一样,她都非常珍惜。他相信这一个,她一定也会非常喜欢。
「……先生,先生?」空中小姐娇柔的嗓音惊醒他迷蒙的思绪。
他抬头,迎向正俯望他的清秀容颜。
「需要替你收好吗?」她指了指他手中的礼盒。
「不用,我自己拿著就好。」他温文地拒绝,「我怕摔坏了。」
「是吗?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她微笑。
「是啊,很重要。」他也微笑了。
见他如此坚持,空姐也不勉强,站直身子,「需要什么饮料吗?我们有很好的咖啡哦,红酒也不错。」她问。
「给我来杯咖啡好了,谢谢。」
空姐点头,正欲转身离去时,坐在沈修篁身后的一个旅客忽然紧抓胸口,痛呼出声。
空中小姐立即转向他,「先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我--」他粗重地喘气,脸部肌肉纠结,看来相当痛苦。他颤著手。拚命在口袋里掏摸。
「是不是要找药?」她领会他的动作,主动帮他找起药来,终於在他外套内里搜到时,打开药瓶,只剩最后一锭,她连忙塞入他嘴里。
他吞下,状况却不见改善,依旧脸色发青。
「我们需要医生!」空姐对其他赶来援助的同事喊道。
於是,飞机内响起了徵求医生的广播。大约过了一分钟俊,一道纤细身影跟著空姐穿过经济舱,来到商务舱。
她一见到发病的乘客,也不多问,迳自蹲下身检查他的瞳孔及脉搏。
「是急性心绞痛发作。」她迅速下定论,朝带领她来的空姐比了个手势,「我座位上方的行李舱,有个NIKE的手提行李袋,麻烦你拿过来。」说著,她迅速替病患脱下外套,解开他衬衫上头几颗扣子。
「深呼吸,先生,慢慢的。」她柔声命令,双手轻轻按压他胸口。「跟著我的动作。」
「韩医生,拿来了。」空姐将手提袋放在她面前。
「谢谢。」她低头翻找,很快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医疗包,找到药盒后,她拣出几片,拿病患自己的空药瓶对照过后,选了其中一片,她接过空姐递来的水杯,喂病患吞下了药。
吃了第二颗药后几分钟,病患果然好多了,她拿湿纸巾替他擦汗,柔声道,「好了,你没事了,好好休息吧。」
他虚弱地点点头。
她将空药瓶还给他,「你应该按时吃药,这样才能避免发作,还有,要注意随时补充药瓶,这样很危险。」
「是。」他不好意思地又点了点头。
「好啦,我先回座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再叫我。」她微笑站起身。
「谢谢你,韩医生。」空姐也向她道谢,「你要不要也在这里休息?商务舱里还有几个空位。」
「不用了,我……」
「跟我。起坐吧。」一道温煦声嗓蓦地在她身后扬起,蕴著浓浓笑意。
她一颤,愕然回眸。「修篁?」
「好巧啊。恋梅。」沈修篁望著她笑,在她急救的过程中他一直在一旁注视著她,直到现在才有机会与她相认。「没想到我们竟然搭同一班飞机。」
「是啊,好巧。」韩恋梅瞪著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怔怔地重覆他的话。
「坐这边吧。」他指了指他身旁的空位。
「是啊,韩医生请坐吧。」空姐也在一旁热心地催促。
她无从拒绝,只得乖乖在他身畔坐下。一瞥见两人轻轻摩擦的肩头,她呼吸奇异地加速,胸口也怦怦直跳。
怎么回事?不过就是跟他并肩而坐嘛,为什么她会这么紧张?
她正襟危半,接过空姐送来的热咖啡,藉著低头啜饮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慌。
「你去澳洲出差吗?还是观光?」他温声问。
「呃,我去观光。」她低声应。「我请了一侗礼拜的假。你呢?」
「我去墨尔本看展览,顺便到雪梨玩了一天。」
「我也是先到墨尔本,再到雪梨。」
「这么巧?」他笑,「那说不定这几天我们还曾经在路上擦肩而过呢。」
「……也许吧。」她轻轻放下咖啡杯。
也许他们错过了不止一次。她惘然想,谁知道呢?
「怎么会忽然想去澳洲玩?」
为了忘掉你。她在心底默答,脸上却勉强牵起微笑。「因为我想去看星星。」再望向他时,她眼底惆怅的迷雾已散去,甚至还点亮了笑芒。
「看星星?」他兴味地注视她。
「南十字星。」她浅浅地笑,「你这几天一定也看到过吧。」
「没错。我从墨尔本坐火车到雪梨时,整个晚上都对著天空发呆。」他微笑,「南半球的星空实在太美了。」
「昨天晚上也不错,没想到在雪梨湾出能看到星空。」她接口赞道?「看来雪梨的光害比台湾小多了。」
「你昨天在雪梨湾?」他讶然扬眉。
「嗯。」她点头,「我去雪梨歌剧院听了一出很俸的歌剧。」
「不会是『托斯卡』吧?」
「你怎么知道?」她掩唇惊呼,「你也去听了?」
他点头。
好一会儿,两人只是相视而笑,最后异口同声道,「真是太巧了。」
在这一刻,两人都不禁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们之间能有那么多巧合?
「这大概就叫缘分吧。」沈修篁笑道,他说话的神态自然,丝毫没想到自己淡淡一句话却在韩恋梅心湖投下圈圈不平静的涟漪。
她敛去了唇畔强牵的笑痕,自眼睫下偷窥他温雅的侧面。
即便她与他真的有缘,这缘分似乎也来得不是时候。
相遇太晚,太早,都是一种遗憾。有时候,她几乎宁愿自己从来不曾认识他,从不知晓世上有这么一个能令自己悸动的男人。
可偏偏,她与他偶然相识了,而爱捉弄人的上天,又安排了一次次的巧遇。
她该怎么办好呢?
「……你在想什么?」他忽问。
「啊,没什么。」她连忙定神,随手指了指他捧在手上的礼物。「我只是好奇那是什么。」
「一个小礼物。」
「买来送你女明友吗?」
「是啊。」提起女友,沈修篁原本就偏向温文的脸部线条更柔和了。
她怔怔地看著,心口,有些莫名的疼。
「对了,我也买了一个小纪念品给你。」他笑望她。
她心跳一停,「我?」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一张金属书签。」他说。「上面嵌著雪梨歌剧院的图案。」
她一震,如遭雷击,丽眸愕然直瞪他。
「怎么啦?怎么这种表情?」他莫名其妙+
「我也买了一张相同的书签。」她愣愣回应,「要送给你的。」
「真的?」他抚额,为这奇异到极点的巧合畅怀朗笑,「老天!」他笑了半晌,好不容易停止笑声,湛眸幽默地转向她。「那我们该怎么办?交换礼物?送一张出去,再拿一张同样的回来,好像很可笑。」
「是挺好笑的。」她也跟著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虽然可笑,她还是好希望能拿到他亲自买给她的书签,虽然也许只是顺手买的,对她而言,仍具有特别的意义。
就算命运注定他们俩只能一次次巧遇,又一次次错过,她也希望能任两人交错的人生轨道上留下某种印记。
即使这印记,淡得随手一擦,便足以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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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正国际机场的出境大厅交换了纪念品后,沈修篁将书签收入衬衫口袋,目送韩恋梅离去。
她说有个朋友答应来接她。他直觉大概是个男人,怕打扰她,谎称也有人来接他。
「那我们就在这边分手吧。」她笑著对他道别,可不知怎地,他却仿佛听见她精神奕奕的语气下隐藏著某种说不出的伤感。
是他多心了吗?这趟旅行,她看来应该是玩得很开心啊。不该有什么遗憾之处。
或者,因为想到又要回到日常生活,才忍不住懊恼?比起她在澳洲又爬铁桥,又潜水又冲浪的冒险经历,医院的工作对她而言大概是有些无聊。
可当她帮忙机上心绞痛发作的病人时。那专业的架势与温柔的神态又无意中流露了她对医护工作的热爱,就像他一样,虽然喜欢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却也偶尔忍不住想抛开一切,远走他乡,
他唇角缓缓一勾,微笑了。
这矛盾的女人,还真有些意思呢。
他想,拉起行李箱,一手捧著礼物,缓缓踏出机场大厅的玻璃门,招了辆计程车,一路直奔台北。
他没直接回自己的公寓,反而要司机开往胡家。来应门的是胡蝶兰的母亲,一看见是他,老人的身子明显一晃,连忙紧抓住门扉。
「怎么啦?胡妈妈。」他蹙眉打量她过於苍白的脸色,「你精神看起来不大好。生病了吗?」
「我--」胡母说不出话来,忽地掩嘴哽咽,踉跄转身。
沈修篁直觉有异,跟著她走进屋里。客厅的沙发上,胡蝶兰的父亲颓然半躺,脸色同样灰败。
「胡伯伯。」他喊了一声,张望了一下室内,「小兰呢?还在美国?」
就在他出差前一个礼拜,胡蝶兰也去了美国,说要在舅舅家住一阵子。
「她--」胡父张嘴像要说些什么,可唇瓣一颤,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修篁愈发觉得不对劲,「她还好吧?没事吧?是不是在美国玩太累了?该不会又生病住院了吧?」
「她……没住院,只是--」
「只是什么?」沈修篁瞪著胡父胡母,让两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弄得心烦意乱,忽地掏出手叽,直拨胡蝶兰的号码。
传来的,却是对方已关机的讯息。
「她没开机?怎么回事?」他追问两个老人家,「我前两天还打电话给她,她说在舅舅家玩得很开心的啊。」
「她--」两个老人对望一眼,神态都是凄然,胡母甚至忍不住饮泣出声,胡父则是在深呼吸几口后,终於颤颤开口。
「她出车祸了。」
「什么?」沈修篁身子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他才哑著嗓音问,「她……没事吧?」一双眼惊疑不定地轮流注视胡家父母,期待两人给他一个安心的答案。
可回应他的,只是一片沈寂。
让人捉狂的沈寂--
「你们……你们说话啊!」他颤著声嗓,「告诉拔小兰现在怎样了?告诉我啊,告诉我--」
「修篁!」在他狂乱的逼问了,胡母再也压抑不住心伤,她扑到他怀里,哀哀哭嚎,「她死了。小兰……死了--」
沈修篁一震。一直捧在手中的礼盒落了地,隐隐传出碎裂声。
那沈闷的声响,像一把天外飞来的利刃,不经意扎入他胸口,教他痛得忘了怎么呼吸--
第三章
时光,在茫然迷惘中悄然飞逝。转瞬已是一年。
这一年,沈修篁宛如一具行昆走肉,瘦削的脸上丝毫不见昔日的风采,深凹的眼里,反照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看不见。
即使被两个好友强拉来高尔夫球场,即使他也木然地跟著挥杆打球,即使他在打不好时也懂得自嘲几句,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这一切,全然无心。
他的心,早在一年前随著青梅竹马的女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