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珑树将打开石盒的事大致提了一遍,正好姬秀和带着石盒图样的资料,便也说了自己和表姊的讨论结果。
但这部分的事梁意画并不知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向煌渐听完,沉吟片刻,「我看过这次的西纥文物展,也听说过这个古国会将犯了重罪的人处死,将其灵魂禁锢。依我猜想,石盒当初确实是用来封印某人的灵魂,但因为某些原因,法术并没有完全成功,灵魂带着『核』的一半逃脱了,另一半留在石盒里,也就造成目前这个死魂没有『核』,必须依附在人身上的情况。」
他看着傅珑树,「可能性有两个,比较简单的推论是,你和这个古老的半个灵魂纯粹是彼此契合,这种情况虽然机率非常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也就是我被鬼附身,只能自认倒霉?」傅珑树神色阴沉。
「别急,先听我说完。一般而言,生物死后,魂魄会分解、回到大地,组成新的魂魄,再进入轮回,但若生前有强烈的执念,灵魂将不会分解,而以原貌转世。我的第二个推论是,逃脱的灵魂因为有所执着,既不分解,也不与其他灵魂融合,直接转生成你,所以石盒里的半个魂魄才会与你如此契合,因为它就是你。」
粱意画提出疑问,「这个石盒是从皇室宗庙里挖出来的,据说曾有位皇子被斩首,灵魂被禁锢,这里面可能是他吗?」
向煌渐点点头,「我也听说过这件事。关于他被杀的原因,有一说是政治斗争,以及他害死该国圣女,当政者于是将他处死,以平息民怨;另一说则认为一切纯粹是政治斗争,他并没有害死圣女,而是与她相恋。」看着梁意画,「据秀和说,他察觉到灵体活动时,也正好是妳碰到危险的时候吧?」
她一怔,点了点头。傅萤筠当时只是推她,但在旁人眼里看来,可能误以为她被攻击,处身危险中。
「既然这个魂魄是为了保护妳才现身,如果他是被处死的皇子,如果他不是害死圣女,而是与她相恋——」向煌渐看着神情越来越紧张的梁意画,「妳或许是铃女转世。」
梁意画结巴道:「我——我是有跟铃女相似的胎记,但是,我不确定……」
她相信皇子与圣女相恋的凄美传说,却没想过自己会是故事中人,悄眼看着神色始终冷淡的傅珑树。是因为他们前世有情缘纠缠,她对他才会无法自拔的迷恋吗?
傅珑树冷冷道:「你的推论有两个,但真相应该只有一个吧?」
向煌渐的解释完美地串连每件事,他几乎相信她就是圣女的转世了,那他自己呢?他是她前世爱人的转世,或者只是她的爱人与他相会的跳板,就像牛郎与织女之间的鹊桥?
向煌渐闻言微笑,态度始终温和,「你说得对,所以我现在要对两位做个简单的法术,引导你们记起前世,顺利的话,马上就能知道我的推论对不对。」
他从竹匣中取出一包药粉,倒入水盆,药粉入水立即消失,飘出淡淡香味。
「那我身上的鬼怎么办?」见梁意画脸色微变,显然不愿鬼魂被消灭,傅珑树立刻怒火、妒火中烧——她居然同情这个连身分都不确定的鬼,更胜过他的安危!
「要驱除不是难事,我与秀和随时都能做,你不放心的话,我先让它现身给你看看吧。」向煌渐左手探入水盆,液态的清水居然如黏士般随他掐弄,捏成一个巴掌大的小人,他念了一段咒语,将小人递到傅珑树眼前,「在它头上点两下。」
傅珑树依言伸指点住小人的头,手指接触的地方发出亮光,小人飘了起来,逐渐胀大,化成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形。
男子面容俊朗,却是惨白而憔悴,颈间有一道血痕,他幽黑的眼眸几乎是立刻锁住梁意画,眼底是赤裸裸的、热切的激情,毫无血色的唇急切地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伹那眼底蕴含的深情,任谁也不会看错。
「这是他生前最后的模样。」向煌渐看着怔愣的梁意画,「妳认得他吗?」
她摇头,「我不认得。」心底那个细小的声音哭了起来,哀求着想要靠近他,但她不敢接近鬼魂,眼睁睁看着他热切的神情转为哀伤,她的心也像被切开一角,酸楚的痛往外淌,濡湿了眼眶。
突地,男子身形一散,化为千万水滴,落回水盆中,离得最近的傅珑树被溅湿了手臂。水盆里持续飘出香味,渐趋浓郁,芳馥怡人。
梁意画轻呼一声,心头剧震,那细小的声音悲悲切切,哭得让她心碎。
「现在已经确定我身上有鬼了,要做什么法术就赶快动手吧。」傅珑树冷眼看着她努力压抑激动的模样,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
倘若她真是圣女转世,他却只是被意外卷进她与他人情事的无关第三者,他该如何自处?
向煌渐颔首,大略解释施法的过程,「这个法术会使人入睡大约半小时,藉由梦境重现被施法者前世最深刻的记忆,不过有的人不会作梦,而是在法术完成后几天才陆续想起前世的事。一般情况都能回想起来,除非他的魂魄经过分解重组,并非保持前世灵魂的原貌进入轮回。」
他再度从水盆里抄起一把水,捏成两个圆片,放在两人掌心,再从竹匣里取出一瓶发芽的植物种子,在圆形水片上各放了一颗带着嫩叶的浅紫色小豆,水片融入掌心肌肤,只剩种子握在手里,飘散的香气更浓了,两人逐渐昏沉睡去。
他将两人安置在墙角,又细心地取出毯子替他们盖好。「好了,就等半小时之后吧。」
「向大哥,你改用了不同的药粉吗?」姬秀和掩口,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味道好香啊。」
「是啊,密对店新进的货色,四之森小姐拿来给我试用,效果很好。」看着他倒在席子上沉沉睡去,向煌渐的微笑褪去伪装的和善,唇角淡淡泄漏狡狯之色。
「不过,我另外加了一点个人的偏方进去,就变成对一般人类很有效的安眠药。好好睡吧。」
第八章
银月如钩,悬在黑幕一角。
她突然醒了,睁开一双空洞的灰白眼瞳,茫然瞪着帐顶,习惯性地倾听四周,没有姜儿的呼吸声,才想起自己今晚坚持要她回房睡。
她咳了数声,吃力地坐起身来。这几日都昏昏沉沉的,一睡就睡去大半日,难得有点精神了,偏是在大半夜醒来。寒夜寂寂,连虫声也无,一片凄凉的死寂……
静夜之中,突然传来幽幽琴声。
她的心剧跳了下,侧耳凝听。
他该在战线前方才是,怎会在此?或者又是她的幻觉?明明他不在身边,却屡次以为自己听见他的琴声,急忙出去寻找,总是扑空。
琴声又响,似乎在印证她的怀疑——他的确来了。
她不假思索便推开锦被,摸索到床畔的竹杖,披上外衣、连帽斗篷,匆忙出房,踏人外头幽静的花园。每晚用膳后,姜儿都会陪她在这花园里散步,她早已熟习地形,以杖点路,独个儿也走得挺快的。
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似乎心绪烦躁。他被什么困扰着吗?她加快脚步,病体承受不住,又咳了起来,咳嗽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谁?」亭内的他转头见到她,连忙走出亭子,「夜这么深了,妳还没睡?」
「睡了,又醒了,听见殿下的琴声,忍不住出来瞧瞧。」她任他牵入亭中,摸索着石椅坐下。「我以为你还在前方,听说战事这几天正吃紧,不是吗?」
他的琴声?他身上多处刀伤末愈,何况都这种时候了,他哪来的兴致抚琴?
他涩然道:「情势对我方不利。」
血战三天三夜,东陵突破防线,长驱直入,已攻下边境两座城,今晚他率领残余的军队逃到这座小城,城内官员正在召集全城老幼,这两天就要随同军队撤退,退守到附近的大城芦邑,等待朝廷的援军。
但流行病加上战争的消耗,国内早巳征召不到壮丁,援军能有多少人?只是苟延残喘罢了。西纥,大势已去。
她听出他的沉重,咬住唇,「我听说朝中有人向新帝进言,要治你御敌不力的罪名。」
他早已听闻此事,冷笑道:「那女人,善吾都已照她的策画登基了,她还在担心我会回去抢皇位。」
「我会保你无事。」忧心写在她过分苍白的小脸上,语气坚定,「她是皇太妃,我是先帝敕封的铃女,论分量,我不输她。」
「这回不行。」他摇头,「那晚妳来探我,我们独处一帐,让人看到了。」
她脸蛋红了,一急又咳起来,结结巴巴,「看、看到了又如何?我们没什么,殿下抚琴,我聆听,我们相待以礼,不曾有逾矩的行为,他们……胡说。」
他低喃:「我情愿真有什么。」出入战阵,几度重伤濒死,只要想到她在后方,他多杀一个敌军就是为她多添一分平安,就有不知打哪里生出的力量,支持他上马再战。
他的行为没有逾矩,可他的心早已逾矩千遍万遍,夜夜梦中,她不是圣女,只是他爱的女人,他们态意缠绵,她时而羞涩,时而笑语,像一朵青春娇艳的花儿,盛开在他怀中。
她小脸更红,低低斥责,「别胡说,他们想藉此陷你入罪,怎能让他们得逞?等回到京城,我一定要向新帝解释,你一直尽心尽力在保卫西纥……」话未说完,她又咳了起来,寒风袭来,吹开她斗篷兜帽。
他如遭雷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头青丝,竟已彻底转为银白!
「妳还在医治病人?」
她颔首,神情难过,「大夫们夜以继日地磋商,还是找不出治疗这次瘟疫的法子,我只能用我的能力救人,我尽力了,还是有好多人救不活。」
「但,妳的头发……」他震骇地看着她的白发,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五脏六腑翻搅,痛得说不出话。
「几天前就全变白了。大概是我过度使用能力,不过,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睡得比较多。」她神情没有一丝惊惶,还是那样安详地微笑。
他怔怔看着她红颜白发,此刻她正好迎着月光,灰白眼瞳映着银光,宛若透明,憔悴的脸蛋毫无血色,身形消瘦得可怕。她的精气已被众人的疾病吸干,剩下单薄的骨架,只需一阵狂风,就能将她吹散,如仙子羽化,翩然回归天际。
「怎么了?」不闻他回应,她侧耳倾听。
「妳……头发乱了。」她知道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还继续救人?旁人看见她这副模样,竟没制止她?抑或明知她是以她的命在救人,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情愿让她牺牲?
她脸蛋又是一红,「我听到殿下的琴声,急着……出来见你,忘了梳头。」刚从衣袋中摸出木梳,梳子便被他接过,细细地替她梳发。
她感觉到他粗糙的大手温柔地落在发间,心跳如鼓,羞涩地垂首,悄悄沉浸在这不被允许的喜悦中。
「别老是忙着救人,妳自己的身子也得照顾,知道吗?」银白发丝在他指间流泻,他心如刀割。她恐怕活不久了。
「有姜儿和其他大夫照顾我,没事的。」她轻咳几声,期盼地道:「如果殿下不急着走的话,能不能再抚琴一曲?我只听见一点点,想全部听完……」
这是她第三次提到听见他的琴声,可他琴虽带着,却一直收在琴匣里啊!他微微讶异,「我没在弹琴……」忽察觉她说话虽然气弱,双眸却异常晶亮,神采奕奕,他心一紧,莫非是回光返照?
他喉头像被什么梗住,艰涩道:「妳想听,我就弹。」
她脸上焕发着喜色,没听出他的哽咽,凝听他取琴、调弦,在寒冷冬夜中,弹奏一曲春光烂漫,曲调虽然欢悦,对照她的白发,却是无限凄凉。
「倘若我看得见,就能学琴了。」她挨着他,心满意足地聆听,轻轻叹着。
「不一定要看得见才能学。」他抓住她指尖,拨动琴弦。
她听着自己弹出的声音,露出孩子般的新奇笑容。
「殿下……」忽觉他手臂环过她腰间,她一震。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就别再叫我殿下了。」
「但是,你是殿下……」她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觉四周越来越冷,渴望着他身上的温暖。
「我不是。」就连命在旦夕,她还是放不下彼此身分的隔阂吗?他恼怒,却又舍不得责备她。「此刻,妳不是圣女,我也不是皇子。」
「那我们是什么?」她含笑,抬起灰白的眼眸。
「我们只是普通的百姓。我是书塾的教书先生,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闲暇时喜欢看书、抚琴。妳是村里大夫的女儿,常陪着妳爹出诊,经过书塾外,总听见我的琴声。有一天,妳又和妳爹经过,这回妳停下脚步,站在书塾门口,问我能不能教妳弹琴。」
「可是,我笨得很,又看不见,一定学不会,惹你生气。」她脸蛋贴在他颈窝,唇边温柔含笑,神驰于他所描绘的平和生活,渐渐恍惚。
他微笑,「是啊,我脾气坏,可说也奇怪,我会对任何人发怒,就是没法子对妳生气,妳就像专生下来克我似的。我天天教妳弹琴,天天瞧着妳,我的笑容越来越多,偶尔妳不能来,那天我就特别暴躁,也没心情弹琴了。又有一天,我瞧见外头桃花开了,顺手采了一朵,簪在妳发上,妳脸一红,转身跑了。
「于是,我懂了自己为何见不着妳就烦躁,隔天便上妳家提亲……如果有来生,我们就这样平平凡凡地过,好吗?」
颈间的呼吸越来越轻,他强忍着泪,柔声道:「妳不再是终身不嫁的铃女,而是个活泼健康的姑娘,如果上天要责怪,就让祂怪我,妳的病痛、违逆天命的罪责,都由我来承担,妳再也不会受苦,即使有人想阻止我们,不让我们见面,我也会逃,逃到妳身边。」
娇躯连最后一丝起伏也停了,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再也忍不住悲痛,热泪潸然,「下辈子,我们在一起,就只有我们俩,妳的病痛由我来受,让我疼妳,好吗……」
他声声哀恸,滚烫的泪滴落她麻木的颈间,滴进她已半沉入幽冥的心,她的眼睁不开,心却回应了他——
★我会等你,等着你不再是皇子、我不再是铃女的那一世,等着我们轮回成为平凡人,等着你摘下那朵桃花给我……★
她牢牢记住他的话,记住自己的允诺,在魂魄脱离之后,生生世世,将彼此的约定,铭刻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