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头很痛,而且最讨厌头痛时还有人在旁边喋喋不休,可与她这样闲扯,头痛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可以忍受了。
她粲然笑了,摇头否认,「我没有骂你哦!这纯粹是举例说明,我!」忽见他将手伸到她面前,她霎时屏息。
他漂白的掌心托着一根精致的木簪,簪身雕了一段五线谱,簪头装饰着各色矿石串成的高音谱号,晶莹生辉。
「我爸有阵子迷上木雕,喜欢自己动手刻些东西,我也跟着学,后来荒废了,前阵子看到妳的发簪,又想起来,就试着做了这个。」但高音谱号他怎么都串不好,只好请手巧的姬秀和代为处理。
小说里,男主角想接近女主角,方法之一就是投其所好,瞧她高兴的模样,应是奏效了。他注视着她接过簪子,眼底那惊喜的光彩像温热的水流,填满他少有喜悦的心。她身上独有的药气好温柔,令他渴望。「太久没碰,做得很丑。」
「不,很漂亮!」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簪子,仔细看着簪上填满豆芽的五线谱。「这首曲子是什么?」
他耸肩,「雕刻的时候突然想到,顺手就刻上去了,也只记得一小段,不知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她将曲子哼了出来,眼眸闪过一丝迷惘,「奇怪,我好像也听过。编曲的方式很特别,跟现代的风格差异很大,比较像古曲。」她打趣道:「打算把它送给谁?哪位女同学吗?」
「妳啊。」现在,是跨越那道界线的好机会吗?
梁意画愣住,这才将目光从簪子移到他脸上。
他偏头望着窗外,语气平平淡淡,「是因为妳的发簪才有的构想,送给妳也是理所当然。我妈从来就学不会用发簪;我妹才那几根头发,没办法用。」
她嗤地一笑,「筠筠头发也不短啊。」
她该想到的,簪子上布满音乐的元素,是依她的喜好特地打造,他的用心……让她难以忽视。
但我只想送妳。这句话在傅珑树唇边滚动,若是出口,恐怕她会掉头就走,他不能急,得迂回靠近。他咬着干涩的唇,「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自己。」
「怎么说?」不要紧,只要他不说出口,她可以继续装作不知道……可心却背叛了她,怦然跳动,仿佛回到那夜在书房内,紧张又期待——
「感觉像是我的身体里还住了另一个人,他透过我在看世界,他的感觉都能传递给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控制了我,让我做出奇怪的事。」
例如,初见时突兀地拉住她的手;在书房里几乎吻了她;看完整柜他从前根本不看的言情小说,只为了想知道如何接近她;找出尘封许久的雕刻工具,一刀一凿,细密地刻下对她的心意……
回想起来,他仍不认为这些是自己会做的事,但他做了,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就像心底有什么在驱使他——陌生、炽热而又强烈的情绪,依言情小说的说法,也许可以称为爱情的魔力?
「听起来你问题不小。」她开玩笑地说。
「如果我说,只有妳能解决我的问题!」话语被另一波咳嗽打断,不小心被喉糖呛住,他咳得比先前更厉害,像要吐出血来。
梁意画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拍抚他背脊。
「水……」他指着开饮机。
她连忙倒了水给他,扶他坐起。
他好不容易压住咳意,喝了口水,又咳起来,水杯没拿稳,掉了下去。
「啊!」她急忙伸手去接,身子因而横过床铺,可纸杯还是掉在毛毯上,瞬间沾湿了一大片。
她懊恼地捡起纸杯,忽觉有道急促温热的呼息吹拂在颈间,她一怔之下侧过头,微启的唇正好和他的唇接个正着。
她心跳霎时停了,瞠大的眼眸看见他同样惊愕,这一瞬间,谁也没动。当她感觉他的唇轻移,缠绵温柔地摩挲着她,她依旧失神,几乎要放任他为所欲为,直到薄荷的凉味随着他的入侵进占口中,她才倏然醒神,惊惶地退到角落。
他呼吸急促,俊颜染满动情的浅红,「抱歉,妳靠得很近,所以我……」一时情不自禁。他知道瞒不了她,一开始的接触确实是意外,后来的辗转轻吻却是因为他想要那样做。
梁意画的脸色因震惊而显得苍白。他的眼神是歉然的,歉疚他吓着了她,伹没有后悔!他不后悔发生的事。
她想说些什么,下意识地舔润了唇,一并把残存的薄荷味舔入,苍白的脸顿时转红,低头回避他的视线,僵硬道:「你不必抱歉,该道歉的是我。我想,也许是我有些地方表现得不够明确,让你误解了,我一直当你是弟弟看待,你明白吗?」
他神色一冷,「我不想被妳当成弟弟!」
「但我只当你是弟弟!」她低喊,「我们年纪差太多,你还太年轻,不明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误会我们之间的感觉是情爱。我承认你很有魅力,我被你迷惑了,才让事情变成这样。这是我的错,我希望还来得及拉回失控的情况。」
她咬住下唇,「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我们还是朋友,最多也只是朋友。」小心地将木簪放在床边桌上,不敢看他此刻的表情,垂首道:「它很漂亮,但我不能收。」拉开布帘,她疾步走出。
他脸色铁青地瞪着桌上的木簪,听着她的脚步声匆匆离开,像是急着逃离一场灾难。
直到她的声音远去,他依旧瞪着木簪,突然伸手抓起它,使劲往窗外丢出去,木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远远地落入花圃中。
他揪起毛毯,用力将脸埋入其中,良久,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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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黎高中图书馆是一幢五层楼的建筑,一楼是附设小咖啡厅的书店,店外设置露天咖啡座,入夜后盏盏铁灰立灯点起,打亮处处晕黄温暖。
小桌旁,姬秀和、魏霓远与傅珑树环桌而坐,桌上摆着一壶温热的水果茶。
刚结束三天的拍摄工作,兴匆匆赶回来逼问「保健室告白记」的魏霓远听完了经过,脸色难得显得严肃,「后来呢?这几天她怎么样?」
「就跟平常一样,她还是会跟我说话,依我妈出门前拜托她的,定时盯着我吃药,随时注意我的身体状况,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傅珑树啜着茶,眼神森然如千年寒石,极度阴郁。
「听起来挺奸的,她没吓得搬走,仍旧住在你家,又这么关心你,你们关系还不算太坏吧?」
「是不坏,她对我和颜悦色,完全像我们之前相处时那样对待我,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想到她像没事人似的对他嘘寒问暖,摆明要与他维持朋友的关系,心头一把火就烧起来。如果她躲他,他会痛苦;而她如此毫不在乎似的态度,更让他坠入心死的深渊。
被她拒绝,他的感觉是难受大过困窘,气苦自己不被她接受。被她拒绝的那一刻,强烈的痛苦席卷他,仿佛一生一世的企盼被打碎,他绝望得几乎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数日来,他心情跌到了谷底,想说服自己放弃,却压不下渴望她的心;想再鼓起勇气和她谈,又怕惹恼了她,更快逼她离开,连每天看到她的机会都失去,思念与绝望交织,逼得他几欲疯狂。
为何如此刻骨铭心?难道因为是初恋,打击也格外沉重吗?
「那,你打算放弃,还是继续努力?」魏霓远观察着好友凄绝痛楚的神情,有些惊讶。他和助理姊姊相识才几天啊,怎么已经投入这么多感情?
傅珑树无法自己地口气恶劣,「努力什么?她说我太年轻,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还说当我是弟弟,难道我努力就能让自己立刻多个几岁吗?」
「换个角度想,这不正表示你还有机会吗?她拒绝的不是你的感情,而是你的年纪;换成是你,你会愿意和小你八岁、还在念国小的小女生谈恋爱吗?小女生会长大,你当然也是,别忘了下个月你就十八岁了,算是个成年人,等你跟助理姊姊站在对等的地位,如果她还是拒绝你,你再死心也不迟啊!」
傅珑树是他们三个之中最冷静理性的,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没想通,不难想象梁意画造成他多大的痛苦。
见好友一时呆愣住,似乎听进了自己的话,魏霓远以肘推推姬秀和,要他帮忙开导,「秀和,你跟你的小妤学姊都未成年,在这方面算是经验丰富,提供点建议给阿树吧?」
一直插不上口的姬秀和早就有满肚子话要说,「阿树,你要我查的石盒和竹片,我和表姊找到相关的资料了。」
傅珑树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几秒,才道:「有找出花纹的含义吗?」
石盒与竹片虽出上于西纥宗庙的废墟,却无法在西纥的历史上找到存在的定位,于是他拍了盒子和竹片的花纹拿给好友研究,没想到真有了结果。
「石盒上的花纹就像你推测的,有封闭、禁制的用意,盒子底部还有一圈很像文字的花纹,表姊找了上万条古咒语才找到记载,那是用来把魂魄锁在盒子里的咒文,效力很强。」
姬秀和没空理会猛翻白眼的魏霓远,从书包里取出从古书上印下来的图样,指给傅珑树看,「竹片上的花纹没找到,不过从石盒的设计看来,我和表姊推论,它应该是用来让被封住的灵魂依附。归纳下来,石盒应是个牢笼,用以关住某个人的魂魄,不让他轮回超生。」
「那我为什么能打开它?」傅珑树有些恍惚,想起那个被斩首的皇子,想起那些关于他被诅咒的荒谬故事,想起梁意画说过那对彼此相爱、却至死不能相恋的情人……
姬秀和摇头,「这点我们也想不通。也许你本身的磁场比较特别,正好和石盒契合,盒子才会自动开启。」
「这么说,打开盒子时,里面的鬼魂应该还在吧?」傅珑树忽然有个古怪的念头,「鬼魂有可能附身到人身上吗?」
他还记得打开石盒时怪异的冲击感,也许他从那时候开始就被鬼附了身,才会如此迷恋她?
「不太可能。在这种环境下过了几百年,灵魂已经变得很脆弱,即使没有完全消失,也不会对人造成什么危害。」姬秀和凝神注视着好友,摇了摇头,「不过,我确实觉得你最近怪怪的,自从那天你掉下楼以后,一直都不太对劲!」
「什么地方不对劲?」傅珑树精神一振,等着好友给他超自然的解释,说他是被鬼上身,或是被某种力量操控,才会斩不断对她的情丝。
「小魏以前惹你生气,你只是随便骂他几句,不会跟他计较,最近却很凶、很凶,就像是……」就像是把情路不顺的怒气全发泄在魏霓远身上。姬秀和小心观察着好友又转为阴霾的表情,「你真的很喜欢那位助理姊姊吧?」
「你到现在还搞不清楚阿树的状况?!算什么兄弟啊?!」魏霓远好不容易又夺回发言权,搂住姬秀和的肩头,指着脸色逐渐铁青的傅珑树,「没错,他这人脾气本来就怪,坠入爱河以后更阴阳怪气了,只要我跟助理姊姊多讲几句话,他就用一副想杀人的眼神瞪我,还用脚踹我……」
咦,杀人的目光变柔和了?魏霓远顺着好友的目光转头望去,只见话题女主角正慢慢走近图书馆。
梁意画抬头仰望图书馆,讶异地发现每个窗户都是暗的。云黎的图书馆二十四小时开放,最近有展览,还加派了警卫,她本想在回傅家前再逛一次展览会场,没想到今晚会闭馆。
她只得放弃,转而迈开脚步,打算到一楼书店买些书,没注意书店外的咖啡座有人,直到有人开口叫她——
「助理姊姊!」
梁意画闻声转头,看见魏霓远在对她招手,目光瞥到他身边的人,脚下不由得迟疑。
「妳想看展览吧?今天晚上要更换展览品,所以闭馆了,明天早上八点才会开。」魏霓远猛朝傅珑树使眼色,他却在此刻一径地低头喝茶,魏霓远只好努力为两人穿针引线,「不过阿树有保全磁卡,可以进图书馆,刚好我和秀和也想看会增加些什么展览品,不如妳一起来吧?」
「我不去,我和小妤还有约——」姬秀和想拒绝,衣袖却被魏霓远猛扯,只好乖乖地不出声。呜,和她的约会铁定要迟到了,好不容易她家人肯答应,他们才有一周见面一次的机会呀……
「你们去吧,我只是刚好经过,并不急着看展览。」梁意画强颜微笑,显得落寞。傅珑树脸色极差,似乎根本不想看到她……
「乐器的部分已经修复完毕,今晚会全部整理上架,包括古琴,不过,复制琴今天下午先送来了。古乐器当然不能碰,但复制琴不会锁起来,来看展览的人都可以试弹。」傅珑树眼睛望着远处昏暗的校舍,明显感觉到她的迟疑变成跃跃欲试,心中酸苦。哼,一张琴都比他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安啦,有我和秀和在,阿树不敢欺负妳的。」看出梁意画已经动摇,魏霓远加把劲怂恿,「多了这么多展览品,明天图书馆一开,肯定又是人山人海,妳如果想弹琴,今晚可是最佳机会,完全没人跟妳抢哦!」
第六章
梁意画确实想亲手碰触古琴,每晚把玩着傅珑树给她的小琴,那不甚准确的音调、精工雕琢的木制琴身,每每使她心底深处激荡,像感觉到了什么,却又像雾里看花,什么也看不清。她直觉地认为,若能见到实物,也许能厘清这虚无缥缈的感觉。
图书馆的四、五楼辟为展览场地,他们上了四楼,傅珑树开了部分区域的灯,灯光下照出已经摆在展览台上的复制琴,光线在琴弦上闪烁跳跃。
一见到琴,梁意画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人,立刻走到它旁边。琴长确实与古琴差不多,可琴身却更加华丽,除了有花卉雕刻,还以金箔贴成一对比翼鸟,灿烂辉煌,不愧是皇家珍物。
她抚摸琴身漂亮的花纹,那朦胧的感觉更强烈了,却仍是抓不出个所以然。指尖触及发亮的尼龙钢弦,她微微恍惚,脱口而出:「应该是丝弦才对。」
「妳怎么知道原本是丝弦?」傅珑树慢慢走近,停在那把拔不出来的佩刀展示架旁,不再靠近她。这几天她不再使用发簪,及腰的长发绑成辫子,像个清纯的学生。
梁意画闻言一愣,「古琴也是采用丝弦,是近代才开发出钢弦,我想两者的道理应该是一样的。」仿佛有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耳畔,耐心地解释——丝弦韵长味厚、圆润苍古,琴声才会悠长细腻,深留在人心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