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来,妳想找死吗?」赫连来到墙脚下,无奈地叹一口气。
「嘘,别出声。」她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中间,「我在听音乐……」
「见鬼,哪有什么音乐?」赫连不禁恼火。
「不要吵,你听,就在墙外头呢!从隔壁那户人家传来的,好像是小提琴的声音。你不准我去参加舞会,连我在这儿听听音乐也不准呀?」
「好好好,妳听吧!」她不下来,他只好靠着墙脚站,亲自当个侍卫以免她摔下来。
「秋天的晚上好清爽……」她张开双臂,做小鸟飞翔的模样,「这段时间,我快闷死了。你有没有发现,京城的墙都是高高的,而且一层挨着一层,天津虽比京城要好些,不过还是很闷。」
「难道洋人的地方就没有墙?」她的说法让他嗤之以鼻。
「至少不会像咱们这儿里三层外三层的。」微风拂面,她继续闭着眼睛,「菲利普家的庄园里,也有一道像这么高的墙,但墙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不像这儿,墙外头仍是高高低低的墙。」
「妳很想回到那儿去?」赫连试探的轻问。
「想呀!昨晚我还梦到那儿呢。你知道吗?在欧洲,无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王国还是法兰西,在我记忆中部是明媚鲜艳的色泽,不像咱们大清国,一片灰蓝。」
「一片灰蓝?」
「对呀!屋里挂的帘子是蓝色的,屋里摆的花瓶是景泰蓝,房檐是蓝色的,人们穿的衣服大多是蓝色,还有夜晚的天空也是深深的蓝。我都快被成片成片的蓝色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妳没说,我倒没在意。」她这样一说,引得他低头沉思。
「我想念我的小猪。」说完海莹嘟起嘴巴。
「小猪?!」
「在菲利普家的庄园里养的,牠的鼻子很灵,能在大树下找到好吃的蘑菇……好久没有看到牠,不知长多大了?」她幽幽的语气,像在怀念一位儿时的玩伴。
「一只猪也能让妳这么喜欢。」赫连酸酸地道。
「咦?音乐似乎停了!」她没有注意到他不悦的语气,顾左右而言他。
「既然音乐停了,妳也可以下来了吧?」他伸出双手,打算接住她。
「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可以自己下去。」
一片好意她居然不领情?赫连不禁轻哼,「好,我忙公事去了,妳自己想什么时候下来随妳的便。」
说着他掉头就走,这一走,反把海莹惹急了。
先前,她壮着胆子沿着树干爬到墙上,可上来容易下去难,望着遥遥的地面,她脑袋一片晕眩,抓住墙头的手也不禁渗出冷汗。
「喂喂喂,你先别走……」
她想叫他回来,无奈身子刚一前倾,便失去了重心,啊的一声惨叫,便从墙头上摔了下来--
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觉自己要完蛋了。
正当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全身,忽然,一只大鹏展开羽翼,拢住了她。
而后,她下降的速度渐渐慢了,大鹏优雅地在空中回旋,终于带她降至地面。
脸儿发烧,心儿猛跳,她恢复了神志,看清了环抱她的原来是……
「妳真的想找死啊?」赫连焦急地大嚷。
「我……」惊魂未定的她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浑身颤抖。
楚楚可怜的模样让赫连不禁心头一软,轻抚她的背脊,换了柔和口吻,细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别怕。」
或许这语气过于温柔了些,引得海莹好奇地抬头,瞪着一双大眼睛凝望他。
月华似泉水一般流淌在她脸上,映得她的樱唇红润亮泽,他不禁看呆了。
从未跟她如此接近,她绵软的身子就像一团云,她处子的芬芳彷佛月夜下缥缈的歌声,引诱着他。
他忽然觉得身躯一紧,胯下起了反应。
她感到了他的炽热,羞怯地红了脸……就这样凝神定气地等待着,好几次,在他火辣的目光中,她以为他就要吻她了。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她只听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越来越高的体温,却始终不见他有任何举动。
「赫连……」她想自己应该向他坦白一件事,也许,这件事能试出他的真心。
「嗯?」
「那个……菲利普昨天问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回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王国。」
「是吗?」赫连的身子明显一颤,好半晌才回答,「妳想去吗?」
吻我,如果吻了我,我就留下──海莹在心中催促。
但他似乎感受不到她的心声,不发一语。
「你说,我应该跟他回去吗?」她鼓足勇气正视他。这样的问句,意思够明显了吧!如果他仍不了解她的心意,那就够傻了。
「那是妳的事,不应该来问我。」他忽然漠然地笑了笑。
「你……」他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那样傻?又或者,一切只是她的自作多情,他对她仍旧是无动于衷的。
她剎那间垂头丧气,咬着嘴唇侧过脸,低低开口,「我的确很想念我的小猪,所以……」
所以,如果他对她毫无留恋,她当然会选择跟菲利浦回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王国。「而且,我想,如果我走了,我们俩也不用再那么辛苦地假扮夫妻了。」她不用再整天掐指算着到底自己犯了七出没有,他也不用费尽心思地想休弃她的借口,岂不省事。
「那好吧!」赫连马上将她放离自己怀抱,冰冷地转身,「妳就跟他走吧,家里人倘若问起,我只当不知道这回事。」说完他跨步就走。
「赫连,我……」海莹想拉住他,却找不到理由。
他迈大步子越走越远,刚才的温馨气氛来得快,去时也无踪,让她欲哭无泪。
她实在弄不懂脾气古怪的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怱而晴天,忽而与天?
第六章
「给福晋请安。」一个青衣女子端进一盆洗脸水,早晨的阳光伴着她,倾泄进屋里。
「妳是……」揉了揉迷蒙的睡眼,海莹从床上坐起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是这驿馆主事的妻子。」她笑了笑,「福晋昨晚可睡得好?」
不好,当然不好!昨晚两人不欢而散,她伤心了一夜,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时分才睡着。
「本不该这么早就打扰福晋的,不过赫连贝勒催我快些伺候您起身,怕您误了上船的时间。」
「上船?!」海莹一怔。
「说是幅晋跟您的朋友要到什么地方去。」她拿起热毛巾替海莹轻轻擦拭疲惫的容颜。
「跟我的朋友?」
「对呀,贝勒爷让我转告福晋,他已经捎了口信给您那位朋友了,那位朋友会在码头等您的。」
呵!她也没说真的要跟菲利普回去,他倒急,早早命人催她起程。
海莹心中顿时感到一阵寒凉。原本,她还有一点儿想留下来的念头,但现在看来,人家已经对她不耐烦了。
既然身为一个多余的人,她何必赖着不走。
「福晋,请净牙。」
海莹瞥了眼她捧上的盘子,不觉一怔。
盘中摆着雕成小刷子的柳条,一碟细碎青盐,还有一盅浓浓的茶水--
柳条刷牙、青盐擦牙、茶水漱口。
如此完备的净牙器物,除了王府和自个儿家里,在外头她还从来没见过。
这儿不过是普通的驿馆,主事的夫人怎么会清楚知道她平日的生活习惯?
「赫连贝勒说福晋喜欢这样净牙,所以我们就特地去备了这些器物。」青衣女子善解人意地为她释疑。
「是他?」海莹不由吃惊,「他怎么会知道……」
虽说青盐擦牙、茶水漱口是每个大户人家都知道的规炬,但用雕刻得如此精致的柳条来刷牙,却是她个人的习惯。
赫连从未与她共同生活过,怎么会了解得如此清楚?
「贝勒爷还说福晋喜欢用清水净脸后再用羊奶洗脸,可是我们一时半刻找不到羊奶,您看,用牛奶代替行吗?」
用羊奶洗脸这种奢侈的举动,不过是她先前为了讨人厌,故意做给王府里的人看的,他怎么信以为真地记下了?
「贝勒爷还说,倘若您没睡好,早上起来眼睛浮肿,便为您敷些冰块。」主事夫人捧上另一个盘子,「幸好我们驿馆的地窖里藏有冰……哦!对了,还有这切了片的小黄瓜,也是贝勒爷吩咐给您敷眼睛用的。」
赫连……她真是败给他了,难为他记得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还有女孩子们在闺中讨论的美颜秘方。
海莹的胸口霎时一阵激荡,似有一股暖流流过。
「他还说了什么?」她忍不住低低地问。
「贝勒爷还让我给福晋送来几件衣裳。」主事夫人笑着回答,似乎不太好意思,「这些衣裳原是我的,因为贝勒爷说您出门出得急,没带多少行李,这会儿又来不及找裁缝给您做,所以就请您将就着穿我的。您放心,这衣裳是全新的,我从没穿过。」
「真是谢谢妳了。」海莹不禁感激颔首。
「哦,差点忘了,这儿有一块白虎皮制的披肩,不知贝勒爷从哪里弄来的,只说天气越来越凉了,福晋出门在外,夜里得披着它才行。」
虎皮何其珍贵,何况是白虎……
海莹触摸着那厚软的皮毛,四周的寒凉似乎全飞散了。
「哎呀,差点忘了最最要紧的东西。」主事夫人最后递上一只雕花木盒,「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沉甸甸的,贝勒爷要我务必亲手交给福晋。」
海莹侧过身子轻轻打开木盒,喀啦一声,一片明亮的光泽剎那间映入她眼眸。
盒分两层--一层是珠翠交错的首饰,另一层则铺满了金锭。
难怪这么沉甸甸的,这里面的东西虽然谈不上价值连城,但也够普通人家过个十年八年了吧!
没想到,他居然连盘缠都替她备了。
「福晋,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净完脸后赶快上路吧!否则恐怕要迟了。」见她呆愣半晌不作声,主事夫人只得催促。
「贝勒爷……还在驿馆里吗?」不知道这会儿,他是否已经出门办公去了?她觉得无论如何,自己应该向他告个别。
「在是在,但福晋您呀,就甭管贝勒爷了。」
「为什么?」海莹不解。
「贝勒爷……」主事夫人支吾,「好好好,算我多嘴,把实话都告诉福晋吧!不过,您听了可别生气,听说今儿贝勒爷要在驿馆里见几个地方官员。」
「我只去跟他道个别,不会打扰他的。」
「您不知道,这些地方官员可会奉承呢,他们来见贝勒爷哪会空手来呀!我刚才瞧见,本地花楼的几个红牌也跟着来了……」
「什么?」海莹睁大眼睛。
「那些花魁大概是孝敬给贝勒的吧!福晋可千万甭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男人们总有逢场作戏的时候,看在贝勒爷对您如此体贴入微的份上,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吧!」主事夫人好心劝慰。
「我怎么会把这事放在心上?」海莹像被雷震着了,半晌才喃喃自语,「我就要出远门了,管不着他了……」
就算她是他货真价实的妻子,也管不着丈夫的风流账,何况,他们只是……作戏的伙伴而已。
他吩咐人给她送吃送穿的,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她怎么可以反过来约束他?
梳洗完毕海莹便低着头穿过前院,完全不敢往他的屋子瞧一眼。
马车缓缓上路,她坐在车内,将帘子掀起看着景象。
码头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绕过两条小巷,便可以看到长长的河堤。
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感觉,彷佛自己离开了绿洲,正前往荒凉的沙漠。
为什么会这样?菲利普不是会在那儿等她吗?他们不是就要前往她朝思暮想的国度了吗?为什么……她反而心里空荡荡的?
身后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吸引着她,要把她拉回赫连的身边,心中也彷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遗失在驿馆,让她依依不舍、满怀留恋。
可是……她还有颜面回去吗?
他送这送那,无非是想尽快把她打发走,她若再赖在他身边,岂非厚颜无耻?
但他送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又如同一股暖流,注入她的心胸,让她感觉温暖无比。
此时此刻,她也弄不清他到底是在打发她,还是关心她。
他是否有一点点喜欢她?否则,怎么连她生活习惯的小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
可如果他喜欢她,怎么会舍得放手让她投奔他的情敌?
倘若、倘若现在掉头回驿馆,他会有怎样的表情?
倘若,撞上他与青楼女子寻欢作乐的情景,那该怎么办?
码头越来越近了,都能听见轮船的呜鸣声了,海莹十指纠结,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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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不是没有人送过赫连这样的礼物,但他从没收过。
据说天津所有青楼里最美丽的女子此刻都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却看不出她们的美,彷佛失去嗅觉的人闻不到花香。
海莹……现在大概已经上船了吧!船开往遥远的国度,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听说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王国很冷,他曾看过一幅西洋的油画,描绘着伦敦的景致,他忘了详细景致,只记得画中大雪纷飞。
她到了那儿,会不会冻着?
赫连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蠢的人,因为,哪个男子舍得把自己的心上人推入情敌的怀抱?
如果,昨天晚上她没有问他那个问题,说不定他就会俯下身吻她了。如果吻了她,不论她愿不愿意,他都会强行把她留在身边。
但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她突如其来的话语彷佛一瓢冰水,浇灭了他的欲望。
既然她在如此良辰美景之际,仍然念念不忘那个菲利普,那么他就成全他们吧!
「贝勒爷,这可都是咱们天津城里的红牌呀,不知哪一个人了您的眼?」一名地方官员露出讨好的笑容。
赫连懒懒靠在卧榻上,意兴阑珊地往花丛扫一眼。
忽然,他看到静静站在角落里的一个花娘--
她没有浓妆艳抹,也没有故意搔首弄姿,她只是定定地站着,眼睛里有一抹孤傲。
剎那间,赫连被她吸引了。
她站立的姿势、她脸上的表情,特别是那一双明如寒星的大眼睛……多像海莹啊。
「妳过来。」赫连向她招招手。
「贝勒爷是挑中小女子了?」那花娘冷冷道:「不过,想留下奴家,得有一个条件。」
「条件?」
「要留下,只能奴家一个人留下。」
其余的花魁闻听此言,立刻把刀子一般锐利的目光投向她。
赫连不由得哈哈大笑。像,太像了!就连说话时倔强的语气,也像极了海莹。
「好。」他转身对地方官员吩咐,「就让她一个人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