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她知晓门外有人或是习惯使然,她始终背对着门口低垂着头,像在忙碌什么的与男扮女装的少年交谈,言语简洁如同在考验人的耐性,不疾不徐地不露任何神色。
若非她突然取出他家传宝物放在手心把玩,也许他永远也不明白盗马和盗宝的贼会是同一人,她的易容术实在高明得令人匪夷所思,若不细察真会被她所欺瞒。
不过此刻他一点也不遗憾宝物为她所盗,倘若她明白背后的意义,相信她会考量再三才行动,不会顺手牵马又摸走他怀中的玉佩,令他有机会目睹她绝世的容貌。
这是一种缘份,上天注定的姻缘,让他遇见她。
听闻她出声,他现身道:「寒夜玉麟,质地坚硬晶莹剔透,雕功细腻不落俗套,冬温夏凉充满山林灵秀,非常适合女子佩带。」尤其挂在她胜雪的玉颈上更添娇色。
「寒夜玉麟?」罗兰衣一挑眉,挺风雅的名儿。
「姑娘是否喜欢?」他试探的问。
「喜欢与否与你何千,它是我的。」宝物本无主,谁得谁主,不论手段。
温雅一笑的柳缝衣不在意她强词夺理,神情泰然的轻哄,「你说你的就你的吧!希望你不会后悔。」
「物各其主,何来悔意。」不知怎么地,他过于愉悦的语气令她觉得阴影重重,让她联想到伺机而动的东海青——一只大漠飞鹰。
「姑娘之意是要定它了,绝无归还的可能?」他给她最后一次选择机会,以免她恼他欺人。
罗兰衣背对着他,态度冷淡的凝视指上那抹黑点。「你在外头窥伺半天就为了问我还不还?」
她的武功是不及偷术高明,但一般的地痞流氓她尚有余力应付,只要不对上真正内力雄厚的武林高手,游刃有余不足惧怕,况且她轻功过人能飞檐走壁,想要逮到她并不容易。
武学不精但她耳力惊人,十里之外的风吹草动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为盗之道首重耳聪目明,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绝不错放周遭细微的声响。
一开始她并未察觉他的存在,单纯的以为是母燕回巢的风翅声,轻得几乎不可闻,他精妙的武学修为高出她甚多,是她再练一辈子也到达不了的境界,故没能发现他潜伏在外。
若非幼燕的唧呼声过于急切而引起她的注意,她恐怕遭人白看了一场戏仍未有所察,失了偷儿的敏锐和轻巧,轻而易举的被他瞒天过海。
「那是其次。」在见到她之后,先前的顾虑已经不重要了。
「说、重、点。」尽管她生性冷情,但碰到慢郎中的他,她也忍不住动气,她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你有点急躁,要不要我开帖药除郁祛火?」瞧见她手心倏地收拢似要捏碎玉佩,眼露笑意的柳缝衣不禁流露出一丝对她的怜惜。
终归是自己人,理应好生照顾。
「不要故意激怒我。」嫩如莺音的娇叱略微扬高,她柳眉倒竖的满布怒意。
若说他存心打破她心底的冷墙,那么他是得逞了一半,向来不将情绪表露于外、冷得阴沈的罗兰衣怒目横视,冷火郁积胸口不屑回头。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对一般人而言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面皮清净未上任何伪装的她不轻易以真面目见人,为的是避免日后的诸多麻烦,偷儿可不想留下线索堵死后路。
轻笑声流转,他踏进房内轻触她的秀发,「寒夜玉麟传媳不传子,你说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既然她霸着不肯归还,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顺着她喽!
「你要我!」怒意冲脑,罗兰衣秀丽的身影蓦然一转。
柳缝衣的笑意突然凝结,起伏的心脉为之停顿,骤然冲击的紧缩来得快速凶猛,让他几近失神的无法言语,深睿的眸底仅能收容她的翩然倩影,再无人能进入。
由她的侧影可知她容貌端雅清娉,不失一位秀外慧中的娇娉佳人,他以为她只是姿色中等而已,不若国色天姿之容,令他在意的是她的冷性子而非容貌,美与丑不足以构成心动的条件。
但他错了。
眼前的女子冷灵有慧,妍而不佻,清媚带艳却不过份浓腻,眉间刚毅不失柔和,寒眸虽冷,却轻漾着一丝明媚,轻易的勾动他不曾为任何人波动的心愫。
她怎么忍心将自己的美遮掩,令大地失色,百兽呜咽呢!
「你不该生得如此魅惑众生,你让天下男子如何是好。」她的美将引起纷争,不管她愿不愿意。
「你话太多了。」貌美之人何其多,她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手里握着寒夜玉麟的罗兰衣微颦蛾眉,一时的兴起竟成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舍弃心不甘,收着心不安,当初看它颇得眼缘心起盗意,纤指一勾便易主品玩。
谁知却蕴藏一层进退两难的含意,让她生恼得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盗到手之物岂有归还之理。
「收了我柳家的传媳信物你便是柳家人,再称呼你一声姑娘似乎有所不妥。」他在心底唤了她一句兰儿。
「桥归桥、路归路,休要逾越。」她绝不承认他口中所言的事实。
她是贼,不是受礼法约束的闺阁女子,世俗典范她一概不理。恼怒的罗兰衣杏眼圆睁的冷视,一副要剐他几刀的模样。
「娘子此言差矣!你我姻缘已定,怎能当是儿戏一场。」他神情严肃的端正面容,眼底微露取笑的戏谑。
是她自投罗网走入他的怀抱之中,他怎好失礼的忤逆祖上的美意,红线一牵千里相聚,她实在怨不得人,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你叫我什么?!」他竟敢……竟敢……
「娘子。」柳缝衣语气轻柔的低唤,一点也不以为意地忽视她眼底的怒意。
「谁是你娘子,嫌舌长福厚吗?」她倏地扬手一攻,泛黑的指尖暗藏致命毒素。
身一移,他以一招游龙戏凤擒住她施毒的腕心,眼露谴责的扶住她的细腰。「姑娘家出手别太狠,真有损伤何其忍心。」
「人命轻贱,世上少你一个不足为惜。」罗兰衣略微挣扎的想摆脱他的禁锢,恼羞地酡了粉腮。
「娘子误解为夫的意思了,我担心施力不当误伤了你,我会不舍。」轻笑的抚弄她的发,他眼中多了丝怜宠。
清媚的娇颜染上艳红,怒红了双眼的罗兰衣厉声喝叱,「你再说多一句无礼之言,小心背后不长眼。」
暗箭随时发,毒牙毒蜂不及女人心。
「娘子可是在关心为夫的安危?」他做出深受感动的表情,看似文弱的臂膀却紧扣着她急怒的身子。
柳缝衣的外表给人敦儒温厚、不胜风霜的文人样,举止清雅不似武人的狂傲轻狎,言谈温和不失谦谦君子气度,药箱一背仙骨嶙峋,彷佛飘然的柳絮般不堪奔波,稍一起风就有可能将他击倒。
行医济世并非他一开始的意愿,师承老怪医吴老子门下,受其熏陶渐成气候,日学医术夜习武,两相并进勤勉向上,不消数年便学有所成,将古怪老人的一身所学尽为所藏。
时局纷乱,宦官干政,民弱国虚的大宋朝廷重文不重武,诛杀功臣下文字狱,朝纲不振一党独大,致使百姓民不聊生,贫病丛生,有志之士不愿为官,甘为沦落草寇。
柳氏先人原本忠义之家,政局震荡而无力力挽狂澜,因此嘱咐后代子孙宁为贩夫不为官,远离污秽肮脏的官场当个寻常百姓,不与刀光血影为伍。
既然祖有遗训,他遂收起武者的戾气不涉及武林纷争,持剑的手改拿银针,清扬的年少狂性经由岁月的磨练逐渐沈稳,叫人看不透他受老怪医的影响有多大,是否将疯癫的顽性暗藏。
「你……」她一时之间竟喊不出他的名字,气得双颊嫩红狠厉一瞪。
「柳缝衣,一名医者。」你未来的夫君。他用带笑的眼神说道,不想话由口出的过度刺激她。
衣?与她的闺名一样。「放开我。」
「你确定指上的毒不会抹向我的咽喉。」他是该放开她,可是……他的手不听使唤。
表情显得更加阴沈的罗兰衣淡漠的弯起纤指?「怕死就离我远一点,不是只有毒会害人。」
人心更可怕。
「寒夜玉麟在你身上,我想我是走不了。」他以怀中软布拭去她指端的黑渍,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下易获得的至宝。
「你要我还给你?」如果能打发他的纠缠,「暂时」搁在他那儿又有何妨,她随时都能取回。
一个黏人虫已够她心烦了,不需要多添个人来搅局,她的清静日子已经不平静了,何时才能还她全然无人干扰的环境?
最清心的当是有饭就吃的方小巧,箸竹不停的横扫桌上的菜肴,小嘴塞满食物的以眼角偷瞄,不敢插嘴也没嘴巴发出声音,安静又贪心的想把所有美食全扫进肚子里。
反正无事一身轻嘛!主子的事轮不到他这小小仆从来管,坐着看戏就好,免得两人一动起手脚会伤到他这个无辜人。
「不。」他语音厚实的在她头顶响起。
「不?」他是什么意思,想在她身上图利?
「不,我不会要回来,寒夜玉麟跟着你比跟着我适合,我认定你是我唯一的妻。」因为她挑动他静如深潭的心,令他深深着迷。
「我不是。」美目如玉眯成一条线,沈冷的性情因他的刻意撩拨而萌生春芽。
他笑着顺她话语一问:「不是什么?」
「你的妻。」一说出口,她脸色骤变的抿唇不言。
小人行径。
「哈哈……我的好娘子,我真欣慰呀!原来你心如我心一般坚定,早就认同我们这桩婚事。」可心底定在骂他卑鄙,利用她不多言的心性暗使心计。
「你……」冷吸了口气,罗兰衣红艳的脸上出现怒极之后的冷静。「要我屈服并不难,咱们来打个赌吧!」
「赌?」听来有点投机的意味。
「就赌我这张脸。」她不信有人能识破她的伪装。
柳缝衣露出疑惑的眼神,不解其意。
「从此刻起不管我变成何种模样你都能一眼认出,没有一丝迟疑。」她对自己的易容术相当有把握。
「这……」他想起先前的几次交手而犹豫再三,暗自思付着该不该应允。
她面露蔑色的下一记重药,「难道你只是注重皮相的好色之徒,不想要我的心甘情愿?」
「你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呀!」他苦笑着摇摇头,为她的聪慧忧喜参半。
「如何?」
俊雅的容颜浮上一抹淡笑,他同样不吃亏的要求她付些诚意。「给我你的名字。」
第五章
罗兰衣。
多么柔雅又出尘的名字,人如其名雅致娇柔,如兰芷般清雅淡漠,清冷空谷独自飘香,不争奇斗艳、哗众取宠,静静地守着一方涯石眺望远方,芳香清幽地孤芳自赏。
可是此刻他后悔为了一个飘逸的名字定下赌约,原本他可以日以继夜的陪在她左右,尽管她百般不愿的欲拒他于门外,总好过他懊悔的众里寻她千百度,伊人芳踪如杳。
以她的冷性最怕人缠了,缠久了她自然莫可奈何的接受他,如同她身边那见风转舵的小鬼头,滑不溜丢的像泥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死皮赖脸,烦得他未来娘子不得不收留。
满街的人来人往他上哪儿寻人?每一张错身而过的脸皮他都仔细的打量,就是没发现他要找的人,倒是对他指指点点的人变多了。
若非他在地方上的名声不恶,不然以他近乎登徒子的行径早已落人口实,群起围攻不假辞色,先将他打个半死再送交衙门审理,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楼兰城半步以为惩戒。
悔不当初的柳缝衣又分心的看了走过身边的老妪一眼,怀疑她是否为佳人假扮,蠢动的手差点向前一探的触拭布满皱纹的脸是不是真的。
他想他会把自己逼疯,如果他再继续无谓的试探人的话。
「柳哥哥,你到底在看什么?我会长得比那卖鱼的丑妇差吗?」等一会儿她叫人把鱼摊子给砸了。
走在前头的柳缝衣投以责备的眼神,厉言的制止她的不敬言词,「鱼妇之美在于心,为一家生计奔波劳累,这种无我的付出你能体会吗?」
挨骂的莫宛儿一脸不高兴的噘着嘴,「人家念两句都不行呀!谁叫你一路上光看人都不理我。」
她也很委屈耶!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跟在旁边他居然能视若无睹,无动于衷的径自往前走,也不管娇生惯养的她能不能跟上?
她的美在楼兰城已经是数一数二的,相信没几人的容貌能胜得过她,全城的百姓见了她无不如痴如醉的痴恋万分,巴不得她回眸一笑倾倒众生,提亲的富绅商贾不知凡几。
只有他丝毫无视她的美貌一再冷落,全然无她地顾盼四周的男男女女,真不晓得他是作何打算。
「宛儿,你年岁也不小了,有些话该说或不该说应知晓,在待人处事方面你的确有待加强。」剑有两面,伤人亦伤己。
「你不要老是叨叨念念的教训人嘛!人家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可以跟你一起出来玩,你就不能让我开心一点吗?」她又不是小孩子,需要叮嘱东、叮咛西的怕她惹祸。
反正有马帮当靠山,谁敢给她脸色看?楼兰城的货品进出全赖马帮的护送才能顺利成行,城里的百姓哪有胆子得罪她。
当然,除了那个她最痛恨的人以外。
是他没来得及避开被她缠上。柳缝衣无奈的一摇头颅,「我不是出来玩的,我有要事待办。」
瞧他背了药箱,不难猜出他所为何事。
「哼,那个病恹恹的药罐子公主一天到晚都喊着浑身不舒服,她怎么还不死呀!硬撑着装可怜给谁看?」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仗着公主的身份老是传召柳哥哥进宫。
「不许恶言对人,人都有身体不适的时候,谁能无灾无痛到百年?你这刁蛮的个性要改一改,不然迟早会闯出祸来。」回头得叮嘱老莫多管管自己的妹子,再这么纵容下去真会出大乱子。
「可是她真的在装模作样嘛!你没来之前她一点病态也没有,游园赏花笑得比我还大声,怎么你才一刚到她就病得起不了身,连太医都无法根治她的宿疾。」她以为每个人都笨得可以被她耍得团团转吗?
「是吗?」虚应一声,他漫不经心的敷衍了事。
萨哈娜公主的病情他早就察觉有异了,时好时坏难以彻底痊愈的以药物加以控制,有时如常人一般脸色红润看不出病况,有时气血逆流、五脏倒置疼痛不堪,他治好了一次又一次,她同样一次次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