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位年近七十的妇人来说,外型枯瘦的陈太太体力倒是惊人,连爬了四层的楼梯,不但步履稳健迅速,连气也没多喘一口。
沈千渝尾随在老妪之后,一边用面纸抹去额上的薄汗,一边思念着公司里的中央空调系统。在湿热的七月天,穿着套装爬楼梯,还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尽管如此,她的心却是充满期待的。
如果运气好的话,陈太太欲出租的那间套房会是她展开新生活的最佳起点。
公寓的四楼只有两扇相邻的门,陈太太掏出钥匙开启了其中一扇。
「就是这间了,沈小姐。」老妇人引她入内。
沈千渝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间套房。整个地方不超过十五坪,但对一位单身的上班族却绰绰有余,两扇特大的玻璃窗慷慨地让夕阳的余晖洒落室内,她几乎可以看见自己躺在窗边的大床上边阅读边欣赏夜景,如果在床边摆座屏风来区隔空间,一切将更加完美。
从衣橱、沙发到书架,套房里已有了基本的家具,原木制的家具配上乳白色系的装潢不仅素雅,也散发着一种居家的温馨。
看不出来这位祖母级的房东太太还挺有品味的,沈千渝心忖。
一张吧台形的餐桌将小厨房区隔出来,老妇人带她参观了一下。
「厨房里的冰箱和流理台都很新,瓦斯炉是五年前买的,不过还很好用啦!」陈太太操着台湾国语,几乎要拍胸脯保证。
「看起来还不错。」沈千渝压抑住心中的兴奋,以轻描淡写的语调说道。
她不笨,虽然从未租过房子,但她也知道在谈妥租金之前,不该表现得太急切热络,免得最后被人占了便宜。
「我想看看浴室。」她接着说道。
「噢……好,当然。」
沈千渝忙着打量室内其它角落,完全没有留意老人的迟疑。
「浴缸……莲蓬头……洗手台……马桶……」陈太太打开浴室的门,人就卡在门口,似乎没有进入的意思。「该有的东西都有啦!」
沈千渝觉得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但随即认为只是自己多心。她走到浴室门前,目光毫不费力地越过面前比她更为矮小的身躯。以白色瓷砖为底色的空间看来颇宽敞……
突然之间,她的视线定在浴室的另一端。
「那扇门是通到哪里的?浴室怎么会有两扇门?」她狐疑地看着陈太太。
「那个喔……」陈太太干笑了两声,老脸上的皱纹顿时增长数倍,配上嘴里的几颗银色假牙,原本就像风干橘皮的面孔显得更加诡异。
「那个通到隔壁的那间套房啦!」
「喔……什么?!」沈千渝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同时也忆起了走廊上的另一道门。
这算什么古怪的空间设计?!
「是这样的啦……沈小姐,偶的两个儿子结婚前就住这里,偶买下这一层楼的时候决定把它分成两个套房,浴室就在中间,这样比较节省地方,套房会大一点;然后他们两兄弟又有自己的房间,反正浴室嘛……只是洗澡和上厕所的时候用到而已,没有很重要啦!」
「妳是说住在这层的人要共享一间浴室?」她再度确认。
「这一楼又没有别人,只有我的这两间套房而已……」陈太太观察着她的脸色,接着又说道:「而且隔壁现在又没人,安啦!没问题、没问题,整间浴室都是妳的。」
几句话稍微平息了沈千渝的惊讶,她开始猜测另一间会不会比这间更好。
「我可以过去看看吗?也许我会更喜欢那间。」
「呃……这……这个不太好……」陈太太面有难色。
「为什么?」难不成隔壁堆满了尸体?
「那个……因为……呃……这个厚……」她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吐露:「因为隔壁已经租给别人了。」
「妳刚刚不是说那间没人住?」沈千渝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对老人含糊其词的举止耐性渐失。
「唉……偶跟妳说,那个房客都在外国工作,他跟偶租了四年的房子,偶只有看过他两次,偶看他根本就是拿隔壁当堆货的地方,所以妳安心啦,那个少年仔不会回来。」
「妳又不住在这栋楼,陈太太,妳怎么知道他不会突然回来?」
「偶当然知道,不信……不信的话,妳去问楼下的邻居……而且厚……那个门已经……已经封死了……对!已经封死了!少年仔只跟偶租了房间,没包含浴室。」她的语气在倾刻间又变得相当笃定。
有人租房子不要浴室的吗?真是怪人一个!
沈千渝半信半疑地睨着陈太太,后者脸上则写着可以指天发誓的诚恳。
「妳刚刚怎么不早说?」
「呃……一时忘了,偶六十七了吶,这把年纪常常会忘东忘西的。」陈太太戏剧性地哀叹了口气。「哪像妳这种又聪明,记性又好的年轻小姐喔……偶老了,脑袋不中用了啦!」
沈千渝沈吟了一会儿,再度环顾两个星期以来最满意的一间套房。
「一个月房租多少?」
「偶本来想租一万六……」陈太太停顿了几秒,随即露出忍痛赔本的表情。
「不然这样啦,如果妳预付三个月的房租,偶可以算妳一万三。」
「三个月?!为什么?」那不是将近四万了吗?
「唉,沈小姐,不是偶不信任妳,可是偶以前就吃过亏,有房客才住了几个星期就落跑,害偶连第二个月的房租都没收到。先付三个月,这样比较保险,而且偶又没跟妳另外收押金,妳就当作是付押金吧!」
沈千渝无言以对,她发现自己怎么样都说不过这位老妇人。
「如果妳不喜欢这种安排也没关系,反正还有其它人要来看,他们一定知道这种好康的价钱在别的地方找不到的啦!」
「好……好吧!」迟疑半晌之后,她毅然点头。
「妳真的要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千万不要勉强,偶真的无所谓,还有别人有兴趣。」
「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沈千渝不再犹豫,除了喜欢这间套房之外,她还有另一个更迫切的理由必须搬家。「签了契约之后我就把余款领给妳。」
「合约?」老妇人的神情有些不悦。
「当然,租房子总得签约吧?」头已经隐隐作痛,她忍不住用手揉了揉额角。
「签约就签约……真搞不懂现在的社会,虾米代志都要白纸黑字。」纵然百般不情愿,老妇人还是从皮包里掏出两份契约书,显然有备而来。「在偶们那个年代厚,做生意凭的都是诚信,时代真的变了……」
契约上的一项附加条款立刻吸引了沈千渝的视线,一旁的碎碎念顿时成了耳边风。
「若出租人在租期开始三个月内改变心意,有完全的权力立即中止租赁契约,不需任何理由……」她将条款念出,疑惑的目光移向房东。「这是什么意思?」
「那只是为了预防遇到歹房客而已。」陈太太赶紧解释。「偶一个老太婆吃过好几次亏,所以才加上那一条约定,不过偶一看就知道妳不会破坏偶的房子,所以根本就不用担心这件事。」
沈千渝迟疑了。
陈太太接着又说:「妳这么不干脆,偶看还是算了啦,偶不想勉强妳。」
「好吧!好吧!」疲惫掩盖过那一丝不妥的感觉,沈千渝几乎要举起双手投降。「就这样了,我明天就搬进来。」
只要能早日从家里搬出来,就算要她给这个老太太磕头,她也不会有第二句话。何况,她深信自己将成为一位模范房客,就算是这位难缠的房东太太也不可能挑出她的毛病。
两人签了契约之后,陈太太又叨叨絮絮地交代一些事情,然后把钥匙交给她。
在离开之前,沈千渝又扫视了一下未来的家,心情突然又好起来了。
只要再忍受一个晚上……再一个晚上而已,她就可以搬离那个名为「家」的疯人院了,再也不必跟那群异于常人的家人共处在一个屋檐下--
二十六年来首次,她在自己的未来中看见一丝光明。
第一章
沈千渝将同事推荐的沐浴精油滴入冒着腾腾热气的水中,然后踏入浴缸舒适地躺下。在泡澡的同时,她回想着近日来生活上的改变。
如果风水之说属实,她相信自己的新居有着极好的地理条件,自从两星期前迁入这间套房,她的运道便明显地好转。
首先,在默默耕耘了将近四年后,部门的经理终于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秘书的努力,并应允要给她加薪。在这之前,她一直只是这家中型贸易公司里的「某位」员工,认分尽责却也平凡不起眼。
接着,不久前同事介绍的那个银行职员,在上星期开始打电话约她出去。对方是个文质彬彬、五官端正的三十岁男子,几次的约会之后,她欣喜地发现他跟她一样对未来有良好的规划,而且个性稳重可靠,是个绝对理想的伴侣。
但最让她庆幸的还是,她终于、终于摆脱了那个怪异的家庭。
「有自己的地方真好……」她满足地浅叹一声,纵容自己沈浸在幸福里。
再也没有同时画着热带雨林和骆驼的墙壁、再也没有震天价响的「命运交响曲」、再也没有流浪狗和街上捡来的流浪汉--
光是想到这里,她便高兴得连晚上睡觉时都在偷笑。
一个月前那个充满灾难的傍晚,此时此刻想起来,倒像是命中注定的转折点。
那一日,她下班回到家后,便发现自己房间里的床单和抱枕被母亲收留的两只流浪狗扯咬得千疮百孔,显然那两只不知感恩的畜牲忘了她是家中唯一会记得喂牠们的人;接着家里又突然停电,而且整个社区唯独沈家的灯不亮。她立刻召来造成这个结果的头号嫌疑犯,也就是负责缴电费的大哥。
「难怪……」沈千廷恍然大悟,俊秀的脸上还沾了一些传统打字机的油墨。「我还以为灯泡坏了。」
「你敢给我一忘就忘了三个月……」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我最近好不容易才有新书的灵感。」当一名文字创作者文思泉涌时,怎么可能会留意到这种鸡毛蒜皮的世俗之事?
「小渝,妳确定没电吗?」沈妈妈大惑不解地思索着。「可是刚刚电话还可以用耶……」
「……」沈千渝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她的画家母亲除了在墙上涂抹之外,几乎毫无常识可言。
「……我说过了,我们并没有偷偷地在制造核子武器。」沈爸爸出现在门口,身旁伴着一位疑似游民的陌生人。「不是每个学物理的人都是为了做原子炸弹,物理研究的是世间万物形成的原理,难道你从没想过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又来了……」沈千渝不悦地看着这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不需多想就知道又是她那个弟弟千彦在街头卖艺时所结识的朋友。此时,这位一脸茫然的陌生人正被迫聆听沈爸爸所发表的长篇大论。
她深信,这个男子对一顿免费晚餐的兴趣会比宇宙的奥秘来得浓厚许多。
「家里的电被切了!」
只可惜,整个屋子的人对她的宣布充耳不闻,依旧自行其是,显然认为断电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接下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出的馊主意,那对少根筋的父母开始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搭起帐棚,声称晚风会比冷气、电扇更能净化人心。她的三个兄弟姊妹则和那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就着一堆树枝生起火来,不知道是打算祭天还是烤肉。左邻右舍从窗子探出头来对他们指指点点,两只小狗同时在一旁兴奋地汪汪叫,像是在讥讽着她千辛万苦所维持的秩序有多么不堪一击。
「太过分了……」自从原本当家的姨婆过世之后,十年来都是她--四个孩子中的老二,也是唯一的一个「正常人」--任劳任怨地掌理家务。从煮饭、拖地、洗衣到兄弟姊妹的学期注册,通通一手包办。
沈千渝伫立在门坎处注视着特立独行且不知责任为何物的家人,背后是一屋子的闷热和阴暗,眼前则是不可收拾的可笑紊乱。
在那一瞬间,累积已久的不满像沸腾的滚水般冲破她内心的极限,她认为她受够了!
「我要搬出去住!」虽然明知这些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与现实强烈脱节的家人根本不会在意,她还是大声地宣告这个已经延宕许多年的决定。
而她真的做到了。
沈千渝再度环顾这间宽敞的浴室,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比起家中那永无止尽的混乱,这个甜蜜的小窝堪称天堂。
刚搬进来时,她曾在浴室里发现前任房客留下的几条旧毛巾和用剩的洗发精,不过她很快地便将那些东西丢弃。现在,浴室里就像她喜欢的那般干净而井然有序--一如套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氤氲的蒸气弥漫四处,充满杏仁香味的热水不仅有效地放松了她全身的肌肉,也令她感到昏昏欲睡。她将头往后靠在浴缸边缘,任由逐渐沉重的眼皮合上。
她告诉自己,只要瞇一下下就好。
换作是其它时候,罗汛可能会认为眼前的景象是一个男人的美梦成真--一名赤裸裸的年轻女人在家中迎接着男主人的归来。
只可惜,现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原因之一,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在他家的浴缸里睡得正香甜的女人,而他也没浪荡到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瞎搞的地步……至少他会先问出对方的名字。
原因之二,他非常疲倦。先是受朋友之托,将一个巴勒斯坦小女孩从中东带到伦敦的亲戚家,然后又立刻从伦敦飞回台北,算一算,他至少有四十个小时未得到真正的睡眠。现在就算是妮可基熳一丝不挂地站在面前,恐怕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虽然正值人生巅峰期,但还不是铁打的。
他的身体此时只渴望一个热水澡和不受干扰的睡眠。但是,要想满足这个目的,他得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小姐……」他弯下身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露于水面上的香肩,试着唤醒这个陌生女子。
那张心形脸上的眉头微皱了皱,但一双眼睛仍然紧闭。
「小姐,醒醒……」他再次碰了她一下,这回多了点力道。
两扇睫毛抖动了几次,沈千渝幽幽地睁开双眼。
罗汛朝她极其温和地微笑,无非是不想惊吓到出浴的佳人。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两只眼睛连眨了几下。
「请问妳为什么会在我的浴室里?」他礼貌地问道。
彷佛完全听不懂他的语言,她的眼睛又眨了一次……两次……三次……
他耐心地等候着。
原本有些迷蒙的眸子逐渐清明,她终于张开檀口--
那是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罗汛被吓得跳了起来,那叫声之惨烈连他都几乎要跟着哀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