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是最重要的,可不是?不过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他的注意力回到路面,一手换着手排档。「包括亲情在内。」
「我小的时候,曾经愿意用一切去交换妳拥有的这种家庭。」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同时让车子拐个九十度的弯。距离他们的住处还有大约五分钟的车程。
她倏地转向驾驶座。在夜色中,那原本就有棱有角的侧面突然显得异常严峻、深沈。
忽然之间,她忍不住对他的家庭背景感到好奇。
这时车子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车子停在路中央?」
「不是我要停下来,是『埃米莉』不想走了。」
「什……什么?!」后方的车辆开始鸣起刺耳的喇叭,有一些则在他们身旁呼啸而过。这让她紧张起来。「你不是说这辆车子从来没出过差错?」
他莫可奈何地耸一耸肩。
「都是妳的错,谁教妳刚刚出言侮辱了我的『埃米莉』,妳看吧,她现在一定是生气了!」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女人本来就很情绪化,又爱记仇。」
「这是辆车子!」还是辆八百年前就该作古的破铜烂铁!「没有名字、性别,更不可能发脾气!」
「妳看,妳又在诋毁她了!」他满脸指责地回视她。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在马路中央跟他争论这种事。又一辆出租车从旁边疾驰而过,那名驾驶甚至口出秽言。
然后她做了一件这辈子从来没做过的事。
「你没看见我们的车子熄火了吗?!」她不耐地朝那辆出租车回吼,胸中升起一种疯狂的快感。
「你快想想办法呀!别人都在看我们了啦!」她转头又朝罗汛喊叫。
「妳没看见我正在试吗?」他转动钥匙,吉普车发出一声犹如垂死之人的干咳,但随即又恢复沉默。「妳的嗓门还真大。」他别有深意地扫了她一眼。
「乖乖……,小宝贝……,妳是世界上最美、最棒的……」
「你到底在干么呀?」
「安抚她啊。」他投给她一个看白痴的眼神,又继续对『埃米莉」说话。「乖……我知道妳一定办得到……千万别让哥哥我失望啊……」
他接着吐出更多像对待爱人般暧昧亲昵的字眼,沈千渝发觉自己的耳根子开始发热,幸亏有夜色的掩护,否则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颊上的红晕。
在连续尝试数次之后,引擎终于重新运转。
两人屏气凝神地聆听数秒,确定车子不会再熄火之后同时呼了口气。
「车子动了!」她开心地欢呼。
「女人就是爱听甜言蜜语。」他得意地让吉普车上路。
沈千渝心情好得不愿与他争辩。她微仰着头享受着晚风,丝毫未留意驾驶座上不时投来的带笑目光。
不出多久,他们便抵达了住处。
「妳忘了向『埃米莉』道谢,也忘了跟她说晚安。」两人下了车之后,他提醒道。
「呃?」她愣愣地望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然后又看向老态龙钟的「埃米莉」。
突然间,她放声大笑。
「我希望妳不是在取笑我的宝贝。」他的双臂在胸前交叉,佯怒地瞪着她。
「你疯了……」她抹去眼角的泪水,忙着抑制自己的笑声。「比沈家所有的人加起来都疯狂……」
「谢谢。」他毫不迟疑地将她的话当作恭维。「不过我看妳也挺享受这个小小的意外。」
她赫然止住笑,一个想法掠过心底。「都是你编出来的,对不对?」
「编什么出来?」
「有关车子的事,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车叫做『埃米莉』。」她愈说愈加肯定。
「咦,妳怎么好像忽然变聪明了?」他摸棱两可地回答,同时向她移近一步。
「我就知道!」她几乎跳了起来,小脸上像中了乐透-般得意。「搞不好连车子熄火也是你搞出来的把戏!」
他依旧什么都没承认,反而徐缓地倾身凑近她,夜色造成的阴影投在那张脸上,他的表情模糊难辨。两人之间突然缩短的距离使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妳的想象力可真丰富……」他的唇愈来愈近,几乎要贴上她的。「或许妳到底还是个沈家人……」
除了如擂的心跳,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
灼热而阳刚的气息充满了她的口鼻,她感到口干舌燥却无法别开脸,一种既期待又害怕的情绪填满了胸口,单眼皮下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猜想他何时会吻她……
「不过有件事妳猜对了。」他倏地挺直了背脊,在眨眼间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我的宝贝的确不叫『埃米莉』。」
「什……什么?」她茫然地眨着眼睛,对情况的改变万般不解。
小脸上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满意地绽开一个傲慢的笑容。
「其实她叫做『珍妮弗』。」他抛下她扬长而去。
沈千渝傻傻地杵在原地,感觉那种熟悉的浑沌再度淹没她。
这个男人,似乎只要用小指头轻轻一弹,便可使她掉进五里迷雾之中,完全搞不清楚方向。
第六章
「千渝,我想了很久……」
现在回想起来,若不是她当时正神游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一定多少能察觉到这句开场白的背后所隐含的恶兆。
不,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心思是被什么所分散--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和他那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举止,就像颗特大号的恶性肿瘤般盘据着她的脑子。
「我……我觉得我们好像不是那么适合彼此……最、最好还是无……先暂时分开一阵子,两个人也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是否要继续交往。」曾俊杰吞吞吐吐地说道,同时掏出手帕抹去额上的汗水。
「为什么?」问题冲口而出,分散的注意力在倾刻间全数集合。「我以为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是这样没错,可是我……我想了很久……」又是那句不祥的话。「光是合得来是不够的……我需要一个能相我更、更亲密……更……更热情的对象,而妳或许也需要一个比我更、更有耐性的男人。」
她只是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形。
他小心谨慎地解释:「妳知道,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我的父母年纪也大了,他们都希望我能早日成家,结婚后尽快让他们抱孙子,我需要一个能在这……这方面配……配合我的对象。」见到她茫然不解的神情,他接着补充道:「妳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也不是说我们从此一刀两断,我只是建议暂时分开一小段时间,让两个人都有机会考虑清楚对方是不是最适合自己的人选……」
午餐时候的对话片段反复地在她脑中回放,沈千渝缓慢地爬上四楼,那副举步维艰的模样活像个两百岁的老妪。
她并不蠢。尽管俊杰当时尽可能将话说得既婉转又冠冕堂皇,但她知道他其实已经作了决定,而这个认知使她难过。有一瞬间,她几乎冲动地想恳求他再给两人一次机会,但不知怎么的,这些话就是梗在喉咙中,出不了口。当时,维持自己的尊严似乎更重要。
于是她很有风度地接受了「暂时分开」的决定,打算回家后再独自舔舐伤口,即使她仍旧不十分肯定问题出在哪里。
开门进入套房后,她机械性地将鞋子、皮包摆在专属的地方,然后颓然坐在沙发上,单薄的肩头像是已经垂到地板上。
几分钟后,她走进厨房,拿出那瓶已开封的红酒并找到一个玻璃杯之后,回到客厅,替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
「敬一败涂地的人生规划……」她尝了口酒,却无法分辨酒的好坏。反正那也不重要。
叩、叩、叩。
浴室里传来的敲门声阻断了她的沈思,她习以为常地要起身开门,却发现她忘了闩上锁。
「门没锁!」她疲惫地喊道。
「我就知道妳下班了。」罗汛大剌刺地走进套房。
「你要借什么?」
「没有啊,只是来找妳聊--」他剑眉一蹙,发现她看起来不对劲。「妳是怎么回事?」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茶几上。
「我今天没心情……」她对他的粗鲁视而不见,连茶几会不会垮掉她都不想理会了。
「心情差到借酒浇愁啊?」他从她手中偷走杯子,凑到鼻头闻了闻之后,浅尝了一口,黝黑的脸庞在瞬间扭曲。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不高兴地瞪着他。
「拜托……」他嫌恶地扮个鬼脸。「要学人借酒浇愁的话,妳也该挑好一点的酒,这种东西能喝吗?感冒糖浆的味道都比这个好!」
「酒就是酒,还能有什么差别?!」既然用那瓶红酒来煮意大利炖肉挺好吃的,喝起来的味道能差到哪儿去?
「不要发脾气。既然妳想喝酒。」他摇摇头,以一种学者专家的口吻说道:「就得喝得有格调一点。」他拿着酒杯连带着剩余的整瓶酒,走到厨房将所有的深红色液体倒入水槽,一点也不觉可惜。
「你在干什么?!」她喊道。
他不理会她。「妳有巧克力牛奶吗?或是热可可?」
「呃?」她愣了半秒钟。「没有,不过在你脚边的柜子里,从左边下方算起的第二格上有一盒速溶的可可粉。」
「也只能将就一点了……」他低语,同时找到一旁的热水壶。「妳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情绪低落地呆坐了许久,甚至在他捧着一个热腾腾的马克杯回来时,她仍旧一动也不动。
「来,试试这个。」他再度坐在茶几上与地面对面,两只粗壮的大腿有意无意地将她局限在其问。
她温驯地接下热饮,小心翼翼地试了一口。
「你在可可里面加了酒?」
「一点干邑白兰地。」呃……或许他失手倒了比「一点」还多一点的量。
他敢对天发誓,那真的不是故意的。
「现在告诉我,妳为什么心情不好?」品酒专家立刻化身为心理学家。
她又喝了口泛着浓郁香气的热可可,然后抬头望着他。
「罗汛,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无别管,只要告诉我实话。」她坚持道。
「嗯……」他谨慎地思索着措辞。「妳对事情的态度认真,而且喜欢生活中的一切有条有理,有自己的原则,个性也很正直、善良。」还很好骗。
最后一句他保留在心底。
「换句话说,」她的神色更加黯淡。「我是个很无趣、呆板的人。」
「我绝对不认为妳是个无趣的人。」他保证道。
有一点过于死板是真的……不过绝对不无趣,不然他不会想尽办法招惹她。
「你不必安慰我了。」她幽幽地啜着杯中热饮,一股不知是可可还是酒精所造成的暖意流入腹中。「今天中午我跟俊杰见了面,他说他认为我们两个应该暂时分开一阵子,好好地考虑是不是该继续交往,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只是想分手。」
他恍然大悟。不错,收成时间到了,甚至比他预料中的还快了一些。
「哦,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的两眼随即警戒地瞇起。「他有说是什么原因吗?」
「他说我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将来绝对是个贤妻良母,可是他考虑之后,发现我们之间似乎少了什么。他要一个能和他更亲密、而且更热情的女人。」
「就这些?」
一还有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好像他认为我们的进展太缓慢了。」她抬头。「他指的是『那种』关系吗?是不是每个男人都只想要做『那件事』?」
若是换了别种情况,他一定会因她的用词而大笑,但此刻面对着那张沮丧的脸蛋,他感到心中的某个角落融化了。
「也不尽然……」他不太情愿地说道:「不过当一对男女互相有好感时,想要在……呃……『那方面』结合是很自然的事……嗯……就是很多人说的灵肉合一。」天哪……真不敢相信这种话会出自他口中!要是被朋友们知道视规范如粪土的他居然用上如此迂腐的台词,他这辈子肯定再也拾不起头来!
「可是他又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妳想跟他上床?」他单刀直入地问。
「当然不是!」她被那不期然的严厉语气吓了一跳,心中的苦闷同时决堤而出。「我一向认为这种事应该等到结婚之后,也许我就是那么落伍、古板……我本来想在二十八岁以前结婚,两年后生第一个孩子,再隔两年时生第二个,然后在三十五岁之前存够买房子的头期款……可是现在合适的对象没了,我的未来规划自然也泡汤了。」
「妳就真的那么想嫁他?」见到那带着雾气的眼眶,他突然感到生气。
「你干么那么凶?!失恋的是我耶!」她吸了吸鼻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跟我想法相近,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男人,现在连他也认为我是个无趣、死板的女人,你要我从哪里再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他深吸了口气,同时放缓了语气。「听妳那么说,曾俊杰只是个『合适』的对象。」罗大医师作出结论:「那根本就称不上恋爱,所以妳也不算失恋。妳只是信心和自尊受到打击罢了。」
「你又知道什么是恋爱了?」她轻蔑地睨了他一眼。「你谈过很多次?」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想知道答案。
稍微有点智商的男人都会知道不该在一个女人面前大肆宣扬过去的罗曼史--
尤其是当他很想把她弄上手时。
「那还用说,当然没有。」他毫不犹豫地否认。「不过至少我知道谈恋爱的人绝对不会在约会时谈房屋贷款,或是在行事历上标示出约会的时间和次数。」
「咦?你怎么知道我在行事历……算了,那不重要。像你这种我行我素惯了的人不会懂得为生活作规划的重要,对你来说,任何事都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你就跟我的家人一样为所欲为,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和事情的后果。」
她彷佛瞥见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但马上决定自己只是眼花。
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男人绝对不可能被任何话刺伤。
「我们谈论的是感情,不是某家公司的营运方针!」她的指谪惹恼了他。「妳怎么就是不开窍?!就连曾俊杰那个蠢蛋都想通了谈恋爱需要一点热情!」
他的话立刻戳中了她的痛处,纤瘦的身子猛地一震,她可怜兮兮地又垂下头,那副颓丧的模样立即软化他的心。
「千渝,恋爱不是用理智和计划来谈的。妳不能拿着行事历计划着说:『我的年纪差不多了,现在我应该找个合适的人选交往个一年,然后结婚生子。』」他温柔地捧起她的脸。「爱情靠的是心、冲动和直觉,不是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