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着足,嫘兵兵悄无声息地离开,一如她来的时候。
那个世界是她无法涉足的,就连旁观,都觉得勉强。
为什么她有与他渐行渐远的失落感?站在一旁都觉得格格不入了,还要说什么其他?
问花花不语,凉如水的中天,只见星辰闪烁。
是痴人说梦,只能希望独自拥抱这残梦的时间可以多一些些。
出了颓墙。
枯叶被踩碎的声越发靠近,是谁?
“散步赏月一个人多无聊,下次要记得约我,双双对对才有意思,啊呀,别瞪我,带我出来,好处多多,你有说话的伴,要不然,多个我,帮你打狗赶苍蝇也不错。”他故意放重脚步,就是不希望吓到她,不过效果显然不好。
被他从漫无边际的情绪里拉回现实,谁都会猛然惊吓,嫘兵兵一张小脸绷得死紧,如画的眉揉成了结。
“不要这样啦,我是好意耶!”就穿一件薄褂的阙勾嘟着嘴,一副好心被雷亲的委屈模样。
他本来就长得颇入人眼,一双勾人大眼,怎么看怎么无辜,就算做了天大错事也不会有人忍心责怪一下。
“懒得理你。”
嫘兵兵无心陪他磨牙,埋头走开。
“理我啦,晚上吃太饱,我睡不着,我陪你说说话,帮助消化,这样一觉好眠,要不然,你气不消,郁结心底容易生病,生了病,我会心疼,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话?”谁来还给她安静?
“普天之下,不管几只脚的动物都可以吞下肚子,可是话要吞下去,食言而肥不好唉。”他就是能扯出一大篇的歪理来。
嫘兵兵豁然回头,俏脸上尽是气愤,她握紧拳头,这些日子以来隐忍的情绪借机爆发了。
“你够了没有?从来都不问人家的意愿,只知道一厢情愿地死缠烂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走开,你走开……”她死命捶阙勾的胸膛,密如雨点的粉拳没有控制气力大小,想赶走他。
她的捶打不痛不痒,打在阙勾身上,他清楚地看见她隐忍的情绪,握住她的粉拳,怕她伤害了自己。
“那个男人不适合你,你心里因为明白才心痛,是不是?”
嫘兵兵羞愤交加,连一个外人都看出她高攀了左书呆,不顾自己的手还在阙勾掌握中,她决然抽回,脸色铁青地跑开了。
她跑出长长的小径,自灯光明灭的巷子转出来,正好碰见左家两盏挂灯下那送客出来,正准备要进去的左梦言。
嫘兵兵转身要逃已经迟了。
“兵兵?”
身着锦衣的左梦言手长腿长,马上来到她面前。
嫘兵兵低下头用发丝掩住方才的泪痕。
他的身体散发出微微的酒味,在风漾的夜里飘荡,似有还无地钻进嫘兵兵的鼻间。
银河星疏,凉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多日不见,竟然无语。
“恭喜你高中状元。”笨拙地整理自己紊乱的发丝,继而想想,何必多此一举,她颓然地放下了手。
“不客气。”
“我走了。”她转身欲走。
“等一下,别走……”想阻挡她的去势,阶梯踩空的他眼看就要摔个难堪了。
习惯使然,嫘兵兵飞身抢救,支起他,让他幸免于摔得鼻青脸肿的难看样。
“你……又救了我。”他似乎一直都处在被她拯救的情况下。
“家常便饭了。”咦,她的手抽不回来。
“虽然于礼数不合,今夜我有些事一定要对你说。”借着酒意,左梦言急欲出柙的心情有了开口。
“你别文诌诌的,有什么话直说吧。”是不是跟阙勾混了好些日子,她也跟着变粗俗?稍微咬文嚼字都觉得碍耳了。
所谓近朱则赤、近墨则黑,现在的她是距离淑女之路越来越远。
想起来都要归咎阙勾那粒黑炭每天在她身边滚来滚去,她不黑才怪。
又想起他,可恶的阴魂不散!
看着嫘兵兵对着天空叫嚣的模样,左梦言虽然觉得有趣,但他发现刚才用心说的话极可能被她当成了耳边风,心情霎时错综复杂起来。
“兵兵?”不要紧,再接再厉。
“嗯?”
“你最近过得好吗?”该糟,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好。”她找回自己原来的模样。
“那就好,其实,我是想告诉你,不管以后我是不是娶了妻子,你还是我心里最难忘的那一个。”中了状元,婚姻的自主权便已旁落,他必须挑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当妻子,当然,兵兵要是肯委屈做二房,他会爱惜她如命的。
“你说了什么?我刚刚没在意,再说一遍好吗?”她真的没听懂。
没有青天霹雳,没有捶心裂肺,只是心里头有个缝隙灌进刺骨的风,让人觉得有些儿冷。
“从小到大,不用说我也明白你对我的感情,可是我现在身份不同了,婚姻不能任性地自主,前日,有许多人拿着婚书来求亲,我爹娘已经替我答应了枢密史的婚事,等我走马上任便择期完婚,我希望你可以跟我一起赴京城,虽然我不能给你正妻的名位,但对你的疼爱我一分都不会少的。”
白云侵古道,孤心候萝径,无计留春住,寸心千万灰。
为了自尊,忍着心中微微的疼痛,她抬起脸难以自已的低语:“看起来你什么都算计好了。”
“你是答应了?”
嫘兵兵神情冷峻地摇头。
“我不管你娶几房妻妾都是你家的事,我不会是你的妻,自然也不会成为你的妾,我知道自己的本分,也清楚自己想过的日子,道不同,难为谋。”
每个初懂情事的少女,芳华的年纪里或许在心底都藏着一个梦,渴求一场美丽的爱恋,可是,一朝成陌路,心上无心心伤心,一片呜咽话不成……
暗浓的夜色吞噬了她看起来单薄的身子。
第六章
欲哭无泪,欲笑无痕,她有时候很痛恨自己太过实际的个性。
一个人要是在想哭的时候哭不出来,想笑时笑不出来,是不是很悲哀?坐在河岸的柳堤下,烟幕朦胧,水波邻邻,对岸的灯光还有河上画舫飘来的银铃笑声,遥远得难以入耳。
恍恍惚惚地。
很可悲,就连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都说不出个准来。
她到底为什么这样活着?深沉的悲哀漫无边际地裹住了她。
从小到大,她的心里就只有左梦言,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也从来没想过需要,也许他们从头到尾只是青梅竹马,连感情都谈不上,是她一个人暗恋的相思……也许,连相思也还谈不上。
“小姐小姐流鼻涕,一把鼻涕要换几斤屁,可怜没人理我这臭癞痢,只好蹲在角落偷哭泣!”带笑的打浑很是哀怨地传来,那不正经又要勉强带着一板一眼的声音,奇迹似地打散了嫘兵兵心中凝结的凄苦。
百味杂陈,又哭又笑,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她的泪掉得更厉害。
从小到大,她最不爱哭,现在这样居然也哭。
“小姐小姐别生气,小生我来光屁屁,让你打了好出气。”阙勾在她身边站定,作势要解裤头,瞧见她泪如雨下,怔了怔。
“我都心情不好了,你还来气我,真没良心。”这种人绝对没有神经。
“我都要牺牲自己的贞操来娱乐你还说我没心?呜……”松开解裤头的手,他忙着佯装擦眼泪。“谁要你……”瞄了眼他的裤子,嫘兵兵不由得涨红一张俏脸,这个死家伙!她在心里骂个不停,“裤子掉下来了!”
“哇。”他不过做做样子。
“你这只无耻的色鬼!”拉起裙子站直身,她火辣辣地给了阙勾一记永生难忘的五指印。
“你又打我,脸歪了妹妹们会心疼的。”摸摸,牙还在。
“每次你都不看清楚就打人,还好是我,你这么恰,谁敢要你?”他继续脱裤子,底下居然还有一件。
嫘兵兵傻了眼,这么热的天气穿两件裤子,呆子。
“我还可以再脱喔。”看她直了的眼,阙勾继续玩火。
“你要再敢摸一下裤头,我会砍了你的手。”不料,佳人毫不给面子,直当他是得了病的疯狗。
“不脱就不脱。”反正,他前前后后也只穿两件裤子,真的脱,会很伤脑筋的。
嫘兵兵呆呆站着,真是气人啊,她又被牵着鼻子走了。
被阙勾这一胡搅,方才的哀怨奇异地统统不见了,心里头空荡荡地,只剩下莫名的宁静。
唉!她重新坐回草地,无情无绪。早知道跟他生气一点用也没有,只会气坏自己。
阙勾也傍着她坐下,不再搞笑。
“离我远一点。”
“不要啦,看在我英俊无敌的脸吃了你的五爪,给人家靠一下当作补偿啦。”他脸皮要比城墙厚,谁也拿他没辙。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由着他去吧,唉,也就这样了。
夜色迷离,画舫上的歌女歌声悠然,断续地从河心飘来。
也许是这样的风,也许是这样的夜,也许是这样无所适从的心情,嫘兵兵的心被凉夜浸透,柔软得不可思议,她的眼皮有些儿地倦,不由得靠上阙勾的肩膀。
她的发丝拂上他的下巴,有些痒,有些意动,有些莫名所以的感觉都在这一晚的月色里慢慢酝酿,悄悄发酵,情芽初萌。
看她睡眼迷离,阙勾偷偷在她光洁的额头亲了亲。
命定的,决计逃不了。
他一点都不想放她走。
“不许乱亲我!”他下巴马上挨了一拳,很结实的。
呵呵,值得!
他好像被打上瘾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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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不是普通的伤脑筋!
嫘兵兵怎么也没想到左家父母会在一早登门踏户来到武馆,而且开口就是要保人头镖。
生意上门是很好,可是, 哩巴唆的要求叫人心烦也目瞪口呆。
“很久没回来,这里越来越破落了。”实在是不想来,被儿子逼来的左氏夫妻连椅子也不肯坐,更遑论嫘兵兵泡来的茶被冷落在几上。
左母拼命对丈夫使眼色,却一点用也没有。
左父大袖一挥,以施恩的口吻传达他的旨意。
“我们确定两日后起程回京,到时候别忘记派人过来,还有啊,我们家梦言指名要你陪他一起进京,你有空也赶紧收拾收拾,就一起过来吧。”
捧着茶盘,嫘兵兵不言不语。
她不是驴不是马,什么一起过来,他叫了她就走吗?
不在意嫘兵兵的反应,左父还滔滔不绝地说:“梦言从小就喜欢你,我们也拦不住他,但是,现今非昔比,你家这样的情形实在高攀不上我左家。兵兵,看在你读过几年私塾份上,该懂得以夫为天的道理,我会要梦言给你一个名分,这样你也该满足了才是。”
欺负她家没大人啊,嫘兵兵越听越想打哈欠,当然啦,捧着茶盘的她也只敢捂着嘴,悄悄表示一下不耐烦。
她真的很想表示一下恭敬,毕竟很久没见,总要给个好印象,偏偏这样欺负人的言论,叫人怎么入耳?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极度滥用夫权的男人,接下来不外乎要她遵循三从四德,本来她也知道左梦言的父亲极度重威权,想不到几年不见毛病更严重,她这时才迟钝地想起来,左梦言老了会不会也犯同样的毛病?
“三从四德是很重要的……”
果然。
“正妻的位子已经决定由枢密使大人的四千金坐定,你为二房,至于以后有能力帮着梦儿平步青云的……嘿嘿,就再说了。让夫婿更上一层楼是为人妻子应该尽的本分才是,相信你也知道……”
“停!”她举手,利落地截断左父的长篇大论。
即便朝中大臣也没人敢用这么不敬的态度对他,左父不禁隐怒。
“我爹出门了,这些天都不在家,武馆休业中,不接任何生意,请您另谋他处吧。”
左父呆了呆。
“我刚刚不是说了,进了京城你才是堂堂的状元夫人,现在就拿什么乔?你不过只是一个武夫的女儿,还妄想什么?”
若是以往,她会为得以与意中人婚配欣喜若狂,曾几何时,狂热不再,只觉得荒唐可笑?
左梦言,虽是这样,一想到他的名字,她的心房还是隐隐作痛。
“伯父,兵兵对当书呆的二房,或者任何一房都没有兴趣,我也不想高攀您左家,我想你们都会错意了。至于我爹不偷不抢,光明清白,我觉得非常光荣,既然您对我们经营武馆的有这么多意见,以后大家少往来就是了,免得伤了您的眼睛,坏了我们的耳朵,两败俱伤都不好。”
被她这样一说,左父气得额上青筋乱跳,一只手颤抖地直指着嫘兵兵,气得说不出话。
“左伯母,我看伯父身体不适,您还是扶他回去休息得好。”三言两语,她开口送客了。
两老摸着鼻子,气呼呼打道回府。
本来就盛气凌人,现在得势更加没完没了,眼睛都长在头顶了。
她慢慢收拾着茶具,不一会,就见气急败坏的左梦言像一阵风席卷而来。
还没来得及喘气,他把整个身躯塞到嫘兵兵面前。
“我爹说你无意嫁我,真的吗?”
逃开他咄咄逼人的眼光,嫘兵兵走到窗边,看着蔚蓝晴空。
“我们没有婚约吧,从来。”
不是心死,不是任何波动的情绪,是一种打从心底说不出来的酸楚,她跟他究竟是什么?毋需细究,就算弄不明白,现在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有某个东西断了,怎么都接不回来。
“你变心了。”
这么大的指控。“书呆子。”她不信地低喊。
左梦言一颗心悸动着,卜通卜通的跳,玳瑁镜后面的目光变专注了。
“我的心你不懂。”
“我懂,你天天给我送饭,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最初,她也以为这样便是地久天长。
左梦言闻言怔住了。
“我知道你爱吃没有鱼刺的鱼,爱喝稀饭,爱穿藏青色的褂子,最爱《论语》、《春秋》两部书,睡觉会踢被子,夏日爱待在池塘边看锦鲤,一心要以文笔平天下,怀抱济世救人的胸襟,你想的,我都懂。”她用诗一般的眼神回看他。
“可是我也会贪心地想,你懂我多少?你会知道,我爱吃甜食,想仗义江湖……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
他有些恼怒。
“你嫁给我,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懂你!”
愁锁眉间,嫘兵兵嘴角却含着好笑的谑芒。现在都不懂了,谈什么以后?
“你不敢说不知道对不对?你不敢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可能也不知道我几岁,不知道我为什么天天给你送饭、送点心,你一心都在国家社稷,一心想造福人群,你活得无我,要妻子何用?”
“你净说无关紧要的事。”
嫘兵兵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在意的就是这些你认为鸡毛蒜皮的事。”
左梦言说不出话来,他浸淫书海十几年,从小到大,生活只有白纸黑字,她丢出来的这些,他无力招架,完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