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倏地站起来,宛如壮士赴义般坚决。
“你能想得开是最好不过了,毕竟你才三十岁,未来的路还很长,大嫂在天上一定会保佑你事事顺利的。”韦康磊察觉到他有些异样,企图用话来安抚其他人的疑惑不安。
但韦康森没有开口,只给他一记连死神看了都要惧怕的眼神,旋即垂下双眸。
天夜渐暗,细雨仍然绵密。一行人就此重回台北盆地,除了——
尹淑。
为什么我的眼前没有一样东西是清晰的?它们有影像,却模糊不堪,难道我的眼睛有问题吗?头好痛,好像快裂开了……喔!救命啊!有谁能帮帮我,帮我把脑中那根索命的大槌拿走…芷凡努力想喊出声,好引来某个人为她把那剧烈的疼痛停止。殊不知她以为的狂喊,不过是如蚊子哼叫般的呻吟。
艾盟耳朵尖得很,一下子就听到她的叫唤。
“什么?你说什么?”她紧张又兴奋地问。
醒了,终于醒了。昨天医生宣布芷凡已经度过危险期时,艾盟还半信半疑,直觉他宣布得太早了,因为芷凡自从进了医院到现在,都未曾睁开双眼。如今,一切确定了,她要马上打电话告诉绍伦这个好消息。思绪至此,她的心跳漏跳了一个,因为她已在不知不觉中直呼他的名了。
甩开羞赧,现在可不是脸红的好时机。她推开椅子,急忙喊医生,告诉他芷凡醒了。医师为芷凡仔细检查过,微笑告诉她:“没问题了,再休养一个礼拜,病人就可以出院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芷凡在短暂的呻吟之后,又沉沉睡去,她的脸色不再苍白如纸,眉头也稍见舒放。真的,这一刻,世界美好极了。
拿起话筒,她拨向爵士艺廊。
“喂!”一阵甜美可人的声音传来。
“喂!我是宋艾盟,绍伦在吗?”急忙报上自己的名字,她没发现自己又再度直呼他的名。
“哦!”孟芸知道她是谁,那个陪绍伦哥去医院的女人。她有什么权利,这样绍伦长绍伦短的!绍伦哥根本不认识她!更何况芷凡是自己的好朋友,她这么做岂不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孟芸回头,不甚情愿地叫住于绍伦。“绍伦哥,你的电话!”
“抱歉,我接个电话。”于绍伦对摄影前辈们微微屈身。
“没关系,去吧!”宋宇盛微笑点头,表示他可以应付。对于自己得意门生的第一次出击,就能获得如此漂亮的成绩,他可是一点都不讶异。毕竟这个孩子有天分,也够认真,将来的成就当不只如此。
“孟芸,谢谢你!”
接过孟芸手上的话筒,他转身面向另一个方向。“喂!我是于绍伦,哪位?”
“芷凡醒了,你快过来看看。医生说她没问题了,再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又来了,艾盟每次只要过度兴奋,就会开始喋喋不休。
“真的?好,我马上过来!”于绍伦悬荡多日的心,终于能够放下了。放下话筒,他无声地告诉自己,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所有在冥冥之中为芷凡努力的力量。“孟芸,芷凡醒了。”他不忘给她一个拥抱,完全是兴奋过度所致。
孟芸被于绍伦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惊吓,长到这么大,除了父亲之外,她还不曾被任何男人拥入怀里过。空白思绪在她脑中停留了万分之一秒,随即被那美好的感觉凌驾。他的臂膀坚实强壮,足以捍卫任何恶魔;他的胸膛温暖安全,是女人靠岸的最佳港湾。在他怀中,孟芸首次尝到什么是情欲,那种血液奔窜的悸动,惹得她一身骚热。
“好啦!我得赶去医院了。”于绍伦放开她,她完全没有防备,差点跌坐于地。
“我也去!”孟芸急忙恢复神思,赶紧补上一句。
“不,你留在这儿,我去就行了。”
“绍伦哥——”孟芸开始哀求。不过经由于绍伦的眼神,她知道没希望了。“好吧,我留下就是了。”
“什么事?”宋宇盛此时正好结束与同行间的谈话,缓步踱至于绍伦身旁。
“芷凡醒了,她没有危险了。”言辞之间,于绍伦难掩狂喜的表情。
“这太好了。你要去看她吗?我是说现在。”
“当然!”
“我和你去吧!”爱屋及乌的心理,让他把芷凡也当女儿般地疼爱。如今女儿度过了危险期,他怎有理由不去看看她!
模糊中,芷凡再度试图对焦。她努力集中精神,不去管那恼人的头痛;也许是诚心感动上天,抑或她终于摆脱迷雾,渐渐地,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墙,洁白的日光灯,洁白的床。眼前所见无一不是洁白的,甚至干净得有些骇人。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房间,但,这究竟是哪里呢?
“你又醒了,这真是棒极了!”
耳边传来一阵低沉却暖意十足的女性嗓音,芷凡有些困惑。她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床边的人是谁?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
“喔!别动,躺着就好。”
“我在哪?”芷凡发出细微的声音。
“医院。”艾盟轻轻为她拨开刘海。“你出了车祸,被送到医院,因为医生说你必须留院观察,所以就住进这儿啦!你昏迷了好几天了,我们都担心死了。”
记忆排山倒海而来,车祸前的每一幕都像影片般在她脑海闪过。当时,她看到对方车道开始闪绿灯,心里急忙要赶去老哥的开幕茶会,完全没注意到有一辆宾士正要抢黄灯,等到她意识到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难怪现在会头痛欲裂了。芷凡苦涩地想。但是,起码一条小命是捡回来了,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对自己安慰道。可是,还有个问题——
“你是谁?”她又虚软地哼叫。
这下,艾盟怔住了,她该怎么回答呢?
“呃……我是——是你哥哥的“路边”模特儿。”她觉得自己答得好怪异。
芷凡摇摇头,眼中仍是疑惑。
“嗯——就是说在过去的的某一天,我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反正就是有一天我在某处闲晃时,不小心被你哥注意到,他就把我当成拍照的对象,拍了一大堆照片。你说,这算不算是‘路边模特儿’?”这是什么狗屁烂答案啊!
哇噻!老哥又在耍什么把戏了?艾盟的一番解释让她听得有点懂又不会太懂,状况还满复杂的。“那我哥呢?”
“他在展览现场,不过他等一下就会赶过来了。方才你刚清醒的时候,我就立刻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大概马上就快到了。”艾盟仔细为她解释。“你可别以为你哥不关心你,他为了留在医院守护你或是出席展览,在内心挣扎了许久。是我答应他留在医院看着你,并保证你一有反应,立刻通知他,他才安心地离开医院的。”
“芷凡,你终于醒了。”说曹操,曹操到!于绍伦捧着一大束太阳花,推门而入,身后还有提了一袋苹果的宋宇盛。
“小姑娘,摔得痛不痛啊?”宋宇盛微笑道。
车祸时所受的惊吓,车祸造成的疼痛,以及昏迷遗留的无助感,此时再也压抑不住,骇怕汇聚成一股洪流,猛地冲向芷凡,让她禁不住大哭起来。
“怎么了,哪里痛了?”于绍伦慌张地问。
“我——我只是很——高兴——没有死——死掉!”她无法控制如有自由意志般汨汨而落的眼泪,嘴角却绽放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看着这一家人庆祝重获生命的喜悦,艾盟除了为他们感到高兴之外,却有更深更深的悲哀。从今以后,功成身退,她又将独自一人了。母亲曾说过:若你有幸,宋家愿意接受你,你一定要认祖归宗,孝顺你爸爸。但她连一面都未曾见过他,又何能认出他?况且,她早认为自己已没了父亲。
泪水不自觉涌入眼眶,泛滥得她无法自抑。不能啊!绝对不能!无依的凉意啃噬着她,再度摧残她脆弱的心。带着红红的眼眶,她悄悄退出病房;此刻起,她与病房内的人就再也没有瓜葛了。
隔着门,艾盟最后一次衷心为芷凡祈祷:“神啊!愿你保佑芷凡早日康复。”也让绍伦活得快乐。她无声加上句。转身,她带着落寞的心情。
“等一下!”
艾盟顿了顿。大概是自己的幻想吧!
“别走!”于绍伦绕过她,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眼光迷离难解。
这是真的,不是幻觉。“你——”
“为何急着走?”若非他眼尖,她很可能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因为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继续待下去,尽管我心中多想留在这儿。“找房子。”她说得干脆,却明白自己不过是在伪装坚强。
“你没地方住?”
“再过两天就没了,不过不劳你费心,我会有办法的。”艾盟强装坚强,心底却苦涩万分。求求你,别再用我无法解读的表情凝视我!
“那正好!我家还有一间空房,你如果不嫌弃,明天就搬来我家吧!”于绍伦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无调些,以掩饰内心狂乱的心跳。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像个首度坠入情网般的男孩,小心翼翼,只求她多看他一眼。
难道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期盼多年,却迟至今日才出现的终身伴侣?
她没听错吧?艾盟问自己。他竟敢做出这样的提议?他不了解她的背景,更不知道她现在正处于失业状态,根本没有钱可以付房租。不行,她一定要赶快阻止他才行。
“我——”
艾盟正要开口拒绝,于绍伦突然又出声:
“你目前有工作吗?我想——呃——请你当我的专属模特儿。”他注意到她的震惊,却没有停止。“你有灵气,有表情,肢体语言丰富,是块不可多得的璞玉。假以时日,你必定能有不错的成绩。”
他不像在请求,反倒像是在命令。
拒绝他!她内心警铃大作。她知道自己若答应了他,一切都将脱轨,失去控制。然而,现实问题却沉重得叫她说不出口,更甚者,她明白自己内心也期望如此安排。
只是,她不愿承认。
“没回答等于默许,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工作伙伴了。”于绍伦乘她无反应之际快快接话,因为他可不想听到她的拒绝。
艾盟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不甚情愿却感激地说:“我会继续找房子,不会打扰你太久的。”
宋宇盛伫立在窗旁,初升的弦月显得落寞而孤独。芷凡由于刚才过度兴奋,说了好多话,头又开始发疼,只能靠止痛剂平缓。也因为如此,她又慢慢昏睡过去了。
看护芷凡的那个女人就是绍伦此次个人展的主角。
她和自己深爱的女人多相像啊!同样雅致的脸孔,同样古典而美丽。她的存在不时提醒他那个雨夜,那个自他生命中出走的女人。
往事一幕幕跳跃上他脑海——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要和你父亲决裂,好不好?我求求你。”她哀伤的脸庞沾满泪痕,身躯颤抖得如风中落叶。
“我不答应!我不能忍受他那样侮辱你!”他坚决地说。
“可是,你是宋家单传的独子,一旦你离开了他,他要依靠谁?宋家的延续掌握在你手上,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要以大局为重啊。”
“即使牺牲了个人的感情,牺牲你?”他用重话威胁她。
她无言以对,只是困难地点了点头。泪水汨汨而出……
“你就必须这么卑微,这么不顾一切地完成大我吗?”他的怒气爆发,宛若积压过久的火山。
而热焰却重重地灼伤了她。
“一个耳光算什么!所谓的爱就是无私地奉献;况且,我不过是个见识浅薄、身分低微的女人。父母皆亡,流落异乡,能得到你全部的情爱,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你为我不顾他人流言,不管家人恶语,这样对我……已经够了。我相信你是真的爱我,但我永远不可能是你们宋家最好的媳妇,我会让你蒙羞,时间久了,你会厌倦我、排斥我,同时失去你家人对你的期望与信赖。我爱你,所以我不要那种事发生。相信我,遵从你父亲为你的安排,那女孩很好的,我见过了。”她有如等待处决的罪犯,却苦苦哀求人家离去,不要为她担心。
他已爆发的怒气更加狂烈,再也无法抑制。“你为什么要这么好心?这样做会让你感到自己很伟大吗?也许吧!但不要怪我没有警告你,伟大背后的现实是非常凄凉的!”他凌厉的眼神中皆是对她的不能谅解。
没有柔情、没有怜惜,再也没有了。他就这么转身离去,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后,也是唯一的争执后。
当晚,他后悔了。他真的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重,她一定伤心极了。虽然屋外大雨滂沱,但他一定要去见她,当着她的面向她道歉,为自己失去理智的口不择言求她原谅。
走进她独自居住的十坪大矮房,霎时间,他犹如失心的人般呆立——
她走了,走得干干净净,走得让他措手不及。他发了疯似的到处询问她的踪迹,却无人能够相告。
失望之余,他开始逃避家人、逃避工作,一头遁入摄影的狂热中。甚至父亲要他迎娶罗子樱时,他也无所谓了。反正她都已经离去,再没有哪个女人能扰乱他的心,娶了她,对他根本起不了作用,徒增他对她的厌恶。
讽刺的是,她真说对了。子樱虽引不起他任何情欲,却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她处处以他为重,不过问他的一切私事。仅仅一次,他将她错认为另一个人,在酒醉之际,恣意享受他身为丈夫的权利。然而口中却喊着她从未听过的名字。天亮后,她痛苦的离家。
可是,天黑时,她回来了。又是个人人眼中的完美妻子。不久之后,她怀了孕,他父亲高兴得大摆筵席。
五年前,她由于一场空难失去性命。他原本以为他不可能为她难过,可是,告别式中,他红了眼。他多么幸运,一生能拥有两个女人,一个对他有情,一个对他有义,如此丰富他的生命,他夫复何求?
往事冲击着他,让他无力招架。宋宇盛眨了眨自己久不曾藏泪的眼,使心情重新回到现实。
“老师?”于绍伦和艾盟相偕进入病房。
“嗯!芷凡又睡着了。”
“她刚清醒,没什么体力。医生说,这是正常的。”艾盟细心地给宋宇盛答案。微笑在她嘴角绽放,扯得他心慌情乱。
“我能冒昧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啊!我尽我所能。”
“你认识一个叫杨桦的女人吗?”他满怀期待,急切地问。眼前这个女人和她如此相像,仿佛同个模子印出,也许是她亲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