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亭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回到这个地方?为什么……不想带我走?”小巢儿不懂,不懂为什么他的话和他的行动会这么矛盾?!
在不知道杨朔亭爱她之前,她已准备好面对他的离去。可是她亲耳听见他说爱她,那简短的三个字打乱了她原先的准备。
“为什么你承认爱我,却又不想和我在一起?”她实在无法理解他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小巢儿,我不想连累你。”杨朔亭说出了他的理由。
“连累?”她更迷糊了。
杨朔亭正经又严肃地解释,“小巢儿,你只是个寻常百姓,而我则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在江湖中,我有不少敌人,有些人也是针对我们杨家而来,在这种环境里,随时都会面临危险,随时都会有人来要我的命,像这次的事件就是一个例子。只要和我在一起!你就有可能会遇到类似萧可成这样的人。我不能害你啊,你已经被人重伤了一次,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我实在无法忍受你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所以只好选择离开你。”
“这就是原因?”小巢儿语调缓慢。
“是,我只希望你可以平安地活着。”
小巢儿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脸上的笑容还没出现,眼泪却先滴了下来。
杨朔亭见她泪水滑落,一颗心倏地紧揪。
“你说你不想连累我……可是,被连累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你?”她神情痴迷地问。
“当然是你会被我连累呀。”
“是吗?”小巢儿不以为然,“你自己也说了,我只是个寻常百姓,不懂任何武功。假如我们两个在一起时遇上了危险,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的存在……只会拖累了你,造成你的负担……”
“不对!”杨朔亭大声斥喝。
“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小巢儿,我从来都没有过那种想法!”
“可是,那是事实啊……”小巢儿终于笑了,但那笑容里却有着无限的凄凉。
“不对!你绝不会是我的负担!”
“那你更不会连累我。”
杨朔亭一愣,“小巢儿,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只要我在你身边就会带给你危险!”
“我又不怕。”
“可是我会啊!”杨朔亭眼中不乏惧意。
小巢儿这时突然眼睛一睁,右手迅速捂住胸口,整个人蜷曲起来,左手则撑在身侧稳住自己的身体。
“小巢儿!你怎么了?!”他惊慌地上前想扶住她,但手才一触碰到她便被她用力地打退。“小巢儿……”
“你……别管我……”小巢儿气息不稳地说,脸色一片惨白。适才因为情绪激愤,使得她胸前的伤也跟着被扯动,带来了一股强烈的刺痛。
“我怎么可以不管你?是不是伤口还会痛?”老天,他真希望那一刀是捅在他身上,这样小巢儿也不用受这种苦。
小巢儿不语,只是慢慢地趴倒在床上,静静地流泪,脑中则快速地思量着。
“小巢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你走吧……”她决定孤注一掷。
杨朔亭的心仿佛被鞭子抽了下。
只听得小巢儿以迟缓的速度、悲凉的声音继续说:“你说的没错,你连累了我……要不是你,我也不必身心都受到折磨。你的出现让我的身体受了重伤,让我的心碎得永远拼不回去……我好后悔遇见你,我好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爱上你……”
闻言,杨朔亭乱了方寸。
“你走吧!今生今世,我会当自己从不认识杨朔亭这个人。来世……如果会再遇见你,那我……宁愿不要有来世……”
“小巢儿?!”杨朔亭心感骇然,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语。
“你走!”她一声大喊再度扯痛了伤口。她快无法呼吸了,不是因为伤口的痛,而是心痛啊!
杨朔亭往后退了一步。他没预料到两人竟是以这种方式分离……他是不是做错了?他的离开只是为了让她的生活安全无忧,没想到他却将她的心伤得这么重!
这种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啊!
他慢慢地摇晃着头,小巢儿趴在床上并没有看见,只是又下了道逐客令。
“走——”
“不!”杨朔亭在脑筋反应过来前,口中就喊出了这个字。
小巢儿身子一僵,“你的意思我都已经明白了,你不走还想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小巢儿,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见她不语,杨朔亭又接着道:“我不要你后悔认识我,我不要你后悔爱上我,我更不要来生见不到你!”
“呵……”小巢儿干哑地笑着,她缓缓地坐起,双眼直视着他的,“杨朔亭,你也未免太自私了吧?既然你都要离开了,又何必管我怎么想?”
迷惘和痛苦显露在他脸上,“小巢儿,因为我在乎你,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想让你远离一切危险啊!”
“当一个人失去她最爱的人时,她的身体虽不会死,但她的心也永远活不过来!”
小巢儿狠厉又深切的话将杨朔亭震愣住了。
她见机不可失,便哽咽地接着问道:“杨朔亭,你当真忍心让我以活死人的身份过完这一生吗?”
泪水渐渐濡染了杨朔亭的双眼,他激动地上前抱住小巢儿,不需要开口说话,杨朔亭已将他最真的心和最后的决定,化成了最深情的吻……
宁静的夜空中响起了深远的啜泣声,它挟带着深沉的哀伤与悲痛,在一对有情人相互坦白爱意的当晚,这声音……格外令人心碎!
杨朔亭跃下绳索,那伤心欲绝的哭泣声直入他内心深处。这么晚了,怎么会有女人在哭呢?
这时,小巢儿跌跌撞撞地从树屋中爬了下来。
“小巢儿,等一下,你这样会动到伤口的。”
杨朔亭话才说完,小巢儿已经站在地面上了。她手轻抚着胸,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举动会让胸口发疼,可是她心里急嘛。
“你看看你,想下来的话告诉我一声,我可以抱你下来呀。”杨朔亭不悦地说着,但眼神透露出来的情绪却是心疼。
“是萱儿在哭。”小巢儿道。她都忘了今天是萱儿每年必定伤心流泪的日子。
“萱儿?”杨朔亭想起这人就是小巢儿曾说过,时候到了自然就会见到的人。
“嗯。跟我来。”小巢儿拉起杨朔亭的手便要跑,却被杨朔亭反拉回怀中。
“你不准用跑的。”他警告着,接着横抱起她,“该去哪儿?”
小巢儿微红着脸,轻声说道:“湖边。”
湖边,一棵残断倒地的树干上,有个白影坐在上头。她掩着面,难以抑制心头之痛地哭泣着,而一旁,则有一个银色身影无言地站着,那是萱儿与玄音。
不一会儿,杨朔亭便抱着小巢儿来到这儿,玄音合声回过头看着他们,脸上有抹无奈的笑容。
杨朔亭将小巢儿放下,他先是看了眼玄音,倏地,玄音身旁那道白影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的眸光渐渐变得诡异……
那人有一头白发,身上亦穿着白衣,然令他全身寒毛直竖的是——那人的身体呈现半透明状态,犹如一团聚集成形的白雾。
“小……小巢儿,那是……”杨朔亭手指着白影,颤抖着声音问。
“那就是萱儿呀。”小巢儿不明白杨朔亭为什么脸色有些苍白。
“萱儿是……是……那种东西?”杨朔亭不敢直接称呼,只好用另一种说法来代替。
“什么?”小巢儿听不太懂他的话。
这时玄音来到他们面前,轻笑道:“他想问萱儿是不是鬼。没错吧?杨公子。”
小巢儿奇怪地看着杨朔亭,“是呀,那又怎样呢?”
杨朔亭听了白眼一翻,差点昏倒!那的确是不怎么样,只不过——他会怕呀!
他杨朔亭虽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只要遇上那种东西,他就打从心底害怕。他的兄弟们常笑他除非做了亏心事,否则没必要怕鬼,可是他一点都不觉得那和做不做亏心事有关,怕就怕,哪有什么“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的道理!
“杨朔亭,原来你会怕呀。”小巢儿感觉到从杨朔亭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惧,忍不住取笑道。嘿,想当初他还取笑她怕打电,今天知道他怕鬼后,看她以后怎么逗弄他。
“不……不行啊……”杨朔亭故作缜定。
“行,怎么不行呢。”小巢儿心中暗笑着,“需不需要我抱抱你,消除你的恐惧啊?”
她本来只是玩笑似地说,没想到话才说完,整个人就落入杨朔亭的怀中。
“呼……这方法的确满有效的。”一抱住她,杨朔亭便心安了不少,恐惧感也逐渐降低。
“你……”小巢儿没料到他真的就这样抱住她,而且还在玄音面前,她羞得将脸理在他胸膛,低声嘀咕,“你真讨厌耶。”
玄音失笑地看着这两人,由两人此刻亲密的程度来看,男女双方互相坦诚对彼此的感情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渐渐镇定下来的杨朔亭,听着萱儿哀怨的哭声,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杨朔亭的问题也是小巢儿的问题,她好几年前就问过了,但玄音和萱儿就是不告诉她,她也无可奈何。所以她只能在每年萱儿哭的时候,过来湖边陪伴她。
“这个原因我今天就说出来让你们知道。”玄音不舍地看着小巢儿,“说完后,我和萱儿就要离开这儿了。”
“你们要离开?!”小巢儿从杨朔亭怀中脱身,但随即又被他由后方抱住。
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也要离开?
“是的。萱儿必须去面对一件事,所以我要陪着她上京城。”
小巢儿摇头,泪水一下子就溢出眼眶,“不要,你们不要走……要去就一起去,别丢下我一人。”
“傻心巢,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玄音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朔亭一眼,“你该跟着他走才对。”
小巢儿明白玄音的意思,但……她舍不得啊!自五岁失去爹娘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是由玄音和萱儿抚养成人的,彼此的感情如同亲人,更是朋友,怎能说分离就分离?!
“我不要和你们分开……”小巢儿抑不住泪水。
“小巢儿,先听听萱儿的故事吧,如果你心里头有杨公子,那么就该待在他身边。”玄音劝道。
小巢儿无语,杨朔亭更是心疼地抱紧了她。没想到她必须在一天之中遭遇两场分离,幸好他没狠心地离开,不然她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她心里的伤痛又靠谁来安慰?
正当玄音要道出萱儿的故事时,原本一直在哭泣的萱儿抬头说话了。
“玄音,由我来吧……”
“萱儿?”玄音见萱儿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知道她是想折磨自己。但萱儿想做的事,她自知阻挡不了,只能轻叹道:“何苦呢……”
杨朔亭看着萱儿,此刻他并不觉得害怕,因为现在的她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楚楚可怜的伤心女子,而不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幽魂怨灵。
“小巢儿,我的本名为李萱,是你娘亲李芸的亲姊姊。”
萱儿一出口便是惊天动地。见小巢儿震惊地瞪大眼睛萱儿笑了笑,“你应该喊我一声姨母的。”
“怎么会……”小巢儿喃喃着,脑袋一时间无法运作。
只听得萱儿继续道:“我生前原是住在离这里有好一段距离的山中,山上有个隐密的村落,我有一个指腹为婚的丈夫,名为聂正,他正是你爹的兄长……呵,我们姊妹俩正好许配给聂家两兄弟。”
萱儿的话让小巢儿呆若木鸡,反倒是杨朔亭专心地听着。
“我和聂正从小一块儿长大,两人的感情也十分要好,村里的人更是以祝福的态度看待我们俩的婚事,而我们自然也是相当的期待。但由于村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子须满双十方可成亲,就算我们想早日结成连理也无可奈何。
“在我十九岁那年,我和聂正一同下山游玩,在回程的路上,救了一名受伤昏迷的年轻女子。救人本是一件好事,却没想到就因为救了她而改变了我的一生……
“那女子名叫魏采心,是个和我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我活泼好动,她温柔恬静,我们两人的个性犹如天壤之别。采心她……真的很讨人喜欢,生得美,心地又好,没一下子,我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看待,而她也相当地敬重我。”
萱儿静默了好一会儿,脸上有着温柔的笑,像是回到了当时的情况。但那笑却慢慢地淡去,换上了一抹不能置信的震惊。
“我不知道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在采心出现后的三个月,有一回,我瞧见她和聂正两人在林子里卿卿我我的,我心头感到怀疑,于是便上前去问,没想到这一问之下,竟问出了一个让我痛不欲生的事实!”萱儿咬着牙,仿佛当年的仇恨情绪再现,“聂正爱上了采心!他们竟然背着我暗通款曲,甚至……甚至采心的肚子里还有了聂正的孩子!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一个是我爱慕已久的未婚夫,一个是我视为妹妹的好友,对于他们,我什么事都没有隐瞒,因为我觉得我们是一家人!而他们……他们却瞒着我暗中有了私情,若不是被我发现,我不知还要被他们骗多久!”说到这儿,萱儿手抱着头,痛心疾首地哭了。
“萱儿……”小巢儿流着泪唤道。她不知道萱儿曾受过这样的苦,被亲密的人背叛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如果杨朔亭有一天和另一名女子……不!她不要—她不想见到那种情况!
见怀中的小巢儿激动地摇头,杨朔亭急忙轻声在她耳边安抚,以手拭去她颊上的泪水,却换来小巢儿伤心衰愁的一眼,他顿时觉得整颗心像被人用力握住般,痛极了!
萱儿哭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道:“那时的我心魂俱碎,我哭着要他们否认那顶事实,聂正却要我成全他们。成全……他怎能说得如此容易?成今他们,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逍遥快活,而我呢?我却得承受被人背弃的羞辱!这不公平啊!
“于是,在满心的怨怼及愤恨下,我失去了理智,选择了一个不归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心头的恨与怨无法得到解脱。为什么就只有我要得到痛苦?他们俩也该尝尝才对—所以,我以死对他们下了诅咒……”
萱儿这时撩起了她柔长的白发,“这白发在月光之下……很美吧?”望着自己的长发,她像是陷入了迷思中。“我以死诅咒你腹中的孩儿,生为白发,年十九,始受心痛之苦,二十未嫁娶今世有情人,与其心灵相通、生死与共,则身心逐渐衰退,吐尽全身之血而亡。”
她低声的呢喃,若不注意听,还以为她在哼一首小曲儿,但事实上,那却是一段骇人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