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喝醉酒,铁定是的。
李沅毓有了可循的方向,便将回忆重新推入到半年多前他整日烂醉如泥的日子里,那段期间,他几乎每天都和别人发生龃龉,挨揍更成了家常便饭,不足为奇,而这其中,只有一次真有人为他挺身而出——
没错,就是那一次他看见了这条皮鞭挥动,而鞭的主人——正是女扮男装的贺兰静!
是她?!是那位海心寨的母老虎?!是令大家头疼的“惹祸精”?!
绝对不可能!
但,否定归否定,李沅毓不禁又细想起方才那白衣少女的五官神韵——奇怪的是,她竟然与贺兰静有二分的神似,莫非——贺兰静另有姊姊或亲戚?
滚雪球的疑问愈来愈大,连李沅毓稳健的步伐都不自觉地加快许多,紧跟著前方不远处的翩翩少女。
夜阑人静。
随著贺兰静住进这间离可汗与公主下榻行宫不远处的客栈里,李沅毓一直很小心地注意著贺兰静的一言一行。
而令他最感到疑惑的,就是这一路下来,他没听到她轻启朱唇说话,连投宿客栈都用比手划脚的方式来吩咐店老板。
这的确教人不解!她即使要保持神秘行事,也不必如此麻烦自己,除非——她真是个哑子。
那她更不会是贺兰静了!这小妮子话是多得让人受不了,就算捂著嘴,她还可以咿咿啊啊半天。
想起半年多前的贺兰静,李沅毓竟然有了一层新的心情。其实那小女孩挺逗趣的,让他在那段苦闷的日子里有了纾解压抑痛苦的途径,虽然她是幼稚胡闹了些,不过毕竟是个无忧的少女嘛!倒也不好苛求什么端庄内敛;尤其那一次他中毒的那天夜里,她不但哭得淅沥哗啦,还守在他的床前直到天明。
可见,这小女孩还是至情至性的。
只可惜,那天匆匆离开海心寨的他,却忘了与她道别,记得当晚的她还不计较一切地跑来关切他的安危——
是呀!他怎么会忘记同她说声再会呢!要不是今天白衣少女的出现,他李沅毓或许就永远不会想起自己的粗心大意。
还好,那位忧郁却杀气腾腾的白衣少女不是贺兰静,否则公主的担心就要成形了。
原来,在此番出巡之前,弘化公主就曾把李沅毓叫来商议事情——
“沅毓,此番的出巡路线有一站设在青海湖畔附近的市镇里,我担心,海心寨的人会乘机杀进宫里。”
“公主是怕——到时以寡击众的他们,只有白白牺牲一途了?”李沅毓果然是了解芙影的。
“嗯。”公主点点头,面色黯沈地说:“其实,这就是可汗故意设下的陷阱,想藉此有个攻海心寨的理由,倘若果真如此,我恐怕也无力阻止了。”
正因为如此,受了公主托付的李沅毓便提早了三天,先行来到这个镇集探探究竟,看看是否能阻止海心寨的人寻仇报复,免得误入陷阱。
看来,公主是多虑了!
吹熄了烛火,李沅毓正打算和衣入眠之际,一个黑影迅速地翻过了客栈围篱,消失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
一个惊觉,李沅毓毫不犹豫地提了剑,火速地跟了出去——
李沅毓的轻功很好,没多久便已追上前方穿著紧身黑衣的可疑人影,这一前一后,他还刻意地保持一些距离,在对方意图尚未明显之际,他不想暴露自己。
一个岔路,这可疑的黑衣人竟然朝可汗行宫的方向奔去,而提在手里的那个布包,早已丢落在地,换成的是——一条粗而长的鞭子!
是她?!李沅毓不禁愕然。
为何她半夜不睡觉,一身黑色的打扮来到行宫外的树林里徘徊不去?
很明显的,她是针对行宫里的人动著脑筋!
难道——她真是贺兰静?!
难道——海心寨的人会让她使那三脚猫的功夫来刺杀可汗这等人物?!
李沅毓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见这黑衣人纵身一跃,跳进那早已布满陷阱的行宫墙围裹面。
☆☆☆
这守备松懈得令人觉得诡异!
贺兰静走在空无一人的行宫里,对著四下无人的气氛仍不敢掉以轻心,轻声蹑步寻找著吐谷浑可汗居住的殿堂。
该是这儿吧!她来到了一个富丽的殿门前,而门外还刻有两头巨狮,明明朗朗就是王者居住的象征。
这么容易,她不禁嘴角泛出笑意。
闪过了三三两两的守卫,她顺利地进入了慕容可汗的寝宫里面,而躺在那雕著图案的大床上的人,似乎睡得不省人事,连她已经走到床前都还浑不知觉。
“大哥,我今天总算能替你报仇了。”在心中想完这句,贺兰静掏出了腰间的匕首,猛然地就朝著被褥下的人刺去——
一下、二下——怎么软绵得没道理?
一掀起那床锦被,却发现里面全是枕头一堆!
糟了,中计了!贺兰静才恍然悟及,只是已经为时已晚,就在此刻,寝宫内烛火通明,一群卫兵全手执利器把贺兰静团团围住。
“哈哈哈,就凭你想杀我?!”慕容诺曷钵一脸得意地自卫兵群中走出,想看看剌杀他的人究竟有何能耐。
贺兰静没说话,只是用黑脸罩下露出的那双大眼,死瞪著眼前这位害死她大哥的凶手。
“可汗,让属下将他拿下。”一旁的护卫长抢著功。
“等一下。”慕容诺曷钵若有所思地挥了下手,说:“我想试试这号称青海湖蛟龙的海心寨,到底是有何特别之处。”说罢,这位善长骑射、剑击的慕容诺曷钵便抽出了身旁卫士的佩剑,朝著贺兰静的心口刺去——
“咻——”一条长鞭也迅速地将突来的长剑挡去,贺兰静以最凌厉的方式,攻击著这位体形、武功都高她甚多的慕容氏。
有几次,这剑几乎都要刺上她的胸膛,但她却不退缩,硬是把敌人威吓的攻击瓦解。
好个勇敢的汉子,慕容诺曷钵不得不对对手的视死如归感到讶异。
而贺兰静用来抵挡他的,就是“同归于尽”四个字。
“咻——啪——”慕容诺曷钵一个分心,就让贺兰静的皮鞭狠狠地抽了一鞭。
“可恶!”抚了自己脸上渗出的血丝,他再沉着也不禁大动肝火,于是使尽全力,举起剑也朝著贺兰静的身上各处划去。
“咻咻咻——”一阵剑光刀影。
几片黑色的布飘落在地,而手持剑的慕容氏却是一脸讶异地愣在原地——
怎么——她是女的?!还是个天仙美女。
扑倒在地上的贺兰静,除了懊恼还有难堪,因为慕容氏的那一剑,不但把她的发髻、她的脸罩一并划落,连身上的衣襟也七零八落地掉一地,而眼前的她,只能用双手遮掩著那雪白却泛著血丝的肌肤,毫无反击之力。
“你——”一向对美女情有独钟的慕容氏,顿时软了口气,并示意在场的侍卫退到门外去。
他要做什么?一种比死还要恐惧的感觉刹那间布满了贺兰静的心头。
“你当真是来自海心寨?”慕容氏走上前,以赞叹的眼光侵略著她。
贺兰静不甘示弱,以最怨毒的双眸表达她的恨意。
“如果你愿意跟了我,那我就饶你一命,反正过不久,我就会把海心寨夷为平地,届时你还不是无路可去,倒不如识相点,别再同我作对了——”说著说著,慕容氏就伸出手欲扶起受了伤的贺兰静。
“啊!”趁著慕容氏靠近之际,贺兰静不顾衣不蔽体的窘境,抽出了她靴里藏著的小刀,就朝眼前的他刺过去,只可惜慕容氏闪得急,没刺中要害,只在手臂上留下伤痕。
“啪——”倏地,一个巴掌打得清脆响亮,也把贺兰静再次摔到墙边,撞得痛入心扉。
“来人呀——把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女人拖下去。”喝令一下,大批门外的守卫皆蜂拥而至,准备把受伤的贺兰静拿下
“咻咻——”一道俐落的鞭子毫不犹豫地向前甩去,不甘束手就擒的贺兰静仍一手抓著破碎的衣襟,一手挥著皮鞭,咬著牙用尽全身气力地向外杀去。
就算要死,她也不以此等面貌毫无尊严的死在这里,所以,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她都要冲出去。
冲到了离宫门尚有十步的距离时,她已经是遍体鳞伤、血渍湿遍一地,再也挤不出半点气力的她,只是徒然地看著步步逼近的人群,无能为力。
“大哥——原谅我,我已经尽力了——”在心里念著或许成为她临终的遗言,贺兰静有股释怀的平静。
当真她当年的一句无心话,就换上今天的千刀万剐?也好,至少她对自己可以交代了。
“锵锵——”几声刀剑互击的声音传进了贺兰静虚弱的耳里,遂睁开眼,看向那片刀光剑影!
他是谁?功夫俐落得有如闪电!
贺兰静不记得寨里的兄弟有这样的身手,再说,虽然此人也是蒙著脸,但那出手出招之间,却没半点置人于死的猛烈,充其量不过是防御而已,由这便可肯定,此神秘客应该不是她二哥派来解救她的人。
可是,他这会儿出现要干什么呢?
才这么一想,贺兰静就发现自己正被这位神秘的男子抱在怀里,再以教她错愕的方式,把她卷进他方才自一旁扯下的旗帜布巾里,接著扛上他的肩,以轻快迅速的步伐奔出了那重重守卫的宫殿。
一直跑了半个山头,才用掉了穷追不舍的皇宫军队,而此刻已是天翻鱼肚白。
清晨的微曦,让李沅毓终于把眼前昏迷中的女孩看仔细,是她!她真的是贺兰静。
削瘦憔悴的脸,布满剑痕血渍的肌肤,以及那抿著嘴、拧著眉的痛苦,而她——竟然是贺兰静?!
无从说起的一阵心疼冲击著李沅毓,他扯下自己脸上的罩子,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轻轻地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她冰凉的脸蛋,再用手缓缓地拂著飘在她脸上的发,仿佛藉由这种暖意的传送,能对贺兰静垂死的生命有所助益。
取出了放置于腰带内的药丸,李沅毓不禁对公主的先见大感敬佩,想不到这颗前些天公主赶制出来的续命丹,就真的教他派上用场了。
把药丸放进自己口中嚼碎,李沅毓低下了头贴住了贺兰静的嘴,把和著唾液的药汁全过给了昏迷的她。
接下来,他就只能等待奇迹出现了。
第五章
傍晚的霞光隔著浓密的树叶,浅浅薄薄地晕照在贺兰静那渐有血色的脸庞,而错落晕开的橘红光点更像是胭脂花粉,将那原本弹指可破的雪肤装扮得更为柔嫩光鲜,仿佛是白里透红的水晶,使人想伸手触摸又怕碰碎一地。
李沅毓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看过贺兰静!
从晨光乍现到红霞满天,他一直注意著她的神色反应,但是,每看一回,他总会有一些新发现,对于一个曾经相处过的人而言,这份感觉有些突兀,却也教他惊喜。
同样的一张脸,怎么会在久违之后令他有如此迥异的感觉,是自己以往太忽略了,还是此刻的她改变了太多。
李沅毓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单纯的用“眼睛”去看了,而是用“心”。这算是奇迹一件,因为除了他暗恋已久的公主李芙影外,贺兰静算是第二个能引起他好奇心的女孩,只不过,这层认知他并不以为然,他想,一定因为她是来自海心寨、她曾经关心过落魄的他,而重要的是,他是在尽力完成公主交代的任务。
李沅毓不认为除了公主以外,还会有其他的女孩会惹他牵肠挂肚。
阵阵暖气由丹田向贺兰静的心口逐渐蔓延,驱走了那令人窒息的冰寒,一个顺畅,沁鼻的芬芳叫醒了昏沉的贺兰静。
她缓缓地睁开双眸,以半带蒙胧的神情迎著面带欣慰的李沅毓——
啊?!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张著略显苍白的唇,瞪起了她那清澈的大眼睛,贺兰静用脸上的表情,表达了她的震惊。
“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露出微笑的李沅毓,大大地吁了一口气,心中的千斤大石终究落地了。
是你救了我吗?审视著他的衣著打扮,贺兰静记起了昨夜在千钧一发把她扛在肩上救走的绅秘男子。
“你真是不要命了吗?一个人想要去刺杀可汗。” 李沅毓的口气有责备与心疼。
我本来就是抱必死的决心了,只恨自己力有未逮,不但没杀死敌人,反倒被羞辱一番——神色黯然的贺兰静,突然想起自己被刀剑划破的衣衫,她急忙探向身下的一切——
还好!没有袒胸露背——不对!那包里在旗帜布巾下的身子怎么是光溜溜的?至少应该还有黑色的残布片会留在上面,难道——
又是羞赧、又是疑问地,贺兰静用眼光询问著眼前的李沅毓
“哦——”李沅毓弄懂了她的怪异表情,随即以客观又严肃的专业解释道:“由于情势危急,我先帮你清伤口,涂上刀伤药消毒,免得发生溃烂。”
由于李沅毓的神色正经,口气淡然,倒使得贺兰静觉得释怀。这不过是大夫和病人的角色而已!
但事实上,李沅毓褪去贺兰静衣衫的那一刹那,就开始心慌意乱了,不仅仅是因为她玲珑有致的女性特征,在当时的确挑起了他不该有的欲望及想像,那是他面对一般女人也不会有的七上八下,还有那烙在她身上的处处血痕,就这样穿过了他的眼,刻在他的心头上。
而他心头滴下的,竟和她身上流出的,是来自同样的地方,一个深层而无形的地方。
他的同情心一向是理智而不泛滥的!但,今天似乎有点反常了。李沅毓无心再多想。
“天快黑了——追兵应该也不会再四下搜索,一会儿我背你先下山换件衣裳、吃些东西——”说著说著,李沅毓就把他今天刚做好的竹椅拿到了跟前。
这是干什么?我可以自己走,不必如此麻烦你呀!贺兰静直觉地就想站起身,证明自己的勇敢与独立。
哎呀——一阵椎心刺痛猛然地袭上了挪动自己的贺兰静,才轻微的一挺,就换来无法承受的痛楚,莫非——
她硬忍著欲哭的激动,抿著泛白的嘴唇,看著李沅毓——说吧!我到底怎么了?
“你不要自行妄动,”李沅毓扶著她的肩,温柔又不忍地说:“你身上有多处严重骨折,再加上刀剑的伤口深及脊椎——恐怕——恐怕要安安静静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蹦蹦跳跳了。”李沅毓话说得婉转含蓄,试图不让贺兰静再受任何刺激。
只是贺兰静面无表情,呆滞得教人心惊!
不能再蹦蹦跳跳了?!那她不就成了废人一个?!那她的复仇怎么办?
“不要胡思乱想——这伤只要善加调理一定会痊愈,只要有点耐心。”李沅毓的安慰话,说得没啥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