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承认,我也不逼你,反正纱纱已经回姊妹坡去了,以后,你们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了。」端起酒壶,庄康替他倒了一杯,「来,喝酒!」
永远也不会再见了……这一句话,是他早就料想过的结果,也是他那日语出伤人想要的结果,可是为什么现在听到它的时候,心尖却忍不住一颤,彷佛有一颗泪要被震出来了?
饮了一口酒,霎时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千杯不醉的他,何曾如此不胜酒力?
「小庄,」慕容迟忽然幽幽地唤,「你们镖局押送宝物这么久,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药,叫做『枉生草』?」
「当然听说过。枉生草是一种神奇的草药,生在白云谷,可以让人脑子清明,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可惜,这世上的人经历的大多是伤心事,没有人愿意经常回忆过去,所以这种草药,很少有人采撷。」
「我已经派人去白云谷了,叫他们采一把这样的草药回来。」
「怎么?你想害谁?」庄康莞尔。
「我自己用。」他叹了一口气,「我想忆起小时候的事。」
「什么?」庄康一愣,「你不是曾经说过,因为被亲生父母抛弃,所以不愿想起小时候的伤痛吗?」
「可我担心,在忘记伤心事的同时,我也忘记了从前的快乐。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在我被义父收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股酒劲冲上脑子,他不由得再次瞇起双眼。
蒙眬中有美景,从脑海深处飘拂过来,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看到他们在街边快乐地玩耍,在烤山芋,在偷酒喝。
男孩似乎还说了什么话,让女孩开心地笑了。
到底,那是什么欣慰芳心的话语?他真的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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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鸟生病了。
从京城千里迢迢把牠带回家,养在金顶的笼子里,喂牠最好的美食,用绿叶红花来映衬牠,没想到牠却生病了。
只见这红嘴翠羽的小家伙整日缩成一团,无精打采的蹲在梁上,再无好听的歌声。
「你怎么了?」曲纱纱万分焦急,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牠的脑袋。
这小家伙是柳笑哥买给她的,是他留给她的惟一念想,她不能让牠就这样轻易地死掉,
「纱纱,」曲安安掀起门帘进来,金步摇在发髻上一晃一晃的,「来,我炖了莲子羹,快尝尝。」
「大姊,」平时面对吃的,她总是大有兴趣,指手划脚,品东论西,可此刻她似乎完全没有闻见羹汤的清香,只满脸忧虑地道:「这鸟儿好像快不行了,大姊,我该怎么办?」
「不行就不行了,人都有生老病死的时候,何况是鸟?」曲安安笑道,「妳呀,真是小孩子,连一只鸟都看得这样重,若觉得伤心,大不了帮牠立块碑好了。」
「牠……牠真的要死了?」眼睛痴痴盯着笼中的小家伙,她几乎要流下泪来。
「好了,为这种小事伤心,可不像我的妹子!」曲安安扔过一块手缉,「妳若哭够了,我要跟妳说一件正经事。」
「什么事?」很少见大姊如此郑重地跟她开口,曲纱纱满脸迷惑。
「妳就要满十八了,也到了女孩子出阁的年纪,我跟妳二姊商量着,要替妳挑一个合适的人。」
「妳们不是一直在替我挑着吗?上次还叫我出一道题目,让客人们试菜。」
「上次没有把这事当正经的来办,只由着妳胡闹,这一次不同了,我和妳二姊打算隆隆重重地替妳办一场招亲大会。」
「招亲大会?」她诧异。
「对呀,比武功,比家世,比相貌,比才华……我们要广招天下男子,让他们统统到姊妹坡来,在你抢我夺中挑出一个十全十美的佳婿。」
「大姊,妳不要说笑了,」曲纱纱摇头,「我天生残疾,能嫁得出去就已经可以偷笑了,还有什么资格挑选别人?」
「小傻瓜,妳如今穿上这特制的高底鞋,已经能跑能跳,谁还会认为妳是残废?何况妳天生丽质,做得一手好菜,两个姊夫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咱们姊妹坡又家底殷实,这样好的媳妇,到哪里寻去?放心好了,消息一传出去,天下的男人会把咱们家的门槛都踏破的。」
「可是,这个招亲大会到底是什么?」小傻瓜仍旧懵懂无知。
「等考察了他们的家世和相貌之后,我和施施会出三道考题,第一比文,第二比武,第三……」
「姊姊!」曲纱纱忽然打断她的话。
「什么?」
「这第三道题目能不能交给我来出?」她咬了咬唇,终于开口。
「怎么,妳又想让他们品尝妳做的菜?」曲安安莞尔,「这一回,咱们可不能再依妳了,还是看武功学问家世比较好。」
她可不想再挑出一个慕容迟,惹妹子再度伤心。
「不,」黯然的眸子垂下,「毕竟是为我找丈夫,怎么说,也应该是我看中的人吧。」
「嗯,有道理,」曲安安摸摸妹子的发,「能这么想,说明妳已经长大了。好,这第三道题目就交给妳自己来出,记得要出一道难题,好好刁难他们一下。」
「我并不想刁难任何人,只想看看他们是否与我有缘罢了,」呼吸之中有苦涩的意味。
「怎么?遗忘不了那个小子?」感觉到妹子的痛楚,她关心地问。
「说忘了是骗人的,但我会努力的,」曲纱纱老老实实地回答,「姊姊,妳要给我一点时间。」
「妳这孩子,总是不会说谎。」曲安安欣慰地笑了,「其实大姊对那小子印象不差,而且他还送了妳这一双鞋,教会妳行走奔跑,大姊心里倒满感激他的。只不过,缘分这种事不能强求,他既然无心,妳又何必有意?纱纱,妳不要怨他,惟有消除了心中的怨恨,妳才能真正把他忘记。」
她真的能把他忘记吗?
这些年来,除了研究菜谱,她的生活里只剩下她思念的柳笑哥,如今,叫她把这个名字从生命中如抽丝般剥去,真是一件血淋淋的事!不,她不会忘记的,她会在脑海中留下他们相处的快乐时刻,就像记住曾经看过的美丽风景。
将来若嫁给别人,她也许仍旧会不时忆起他,只不过,她会忠于自己的丈夫,不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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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看见义父喝酒,惟有每年的今天,他会自斟自饮,喝上一杯。
一边喝,一边轻轻地咳嗽,显露出风烛残年之态。
江湖上,义父是人们闻风丧胆的大盗「飞鸠子」,可在他的眼前,却是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
孤独,朴素,不喜锦衣玉食,身边连一个侍妾都没有,跟他在江湖上显赫的恶名太不相符了。
「爹爹,」慕容迟一阵心疼,上前按住那酒壶,「喝多了会伤身,您又不胜酒力,孩儿还是给您沏一杯茶吧!」
「一年三百六十几日,为父哪天喝酒你都可以拦着,惟有今天不行、」慕容朗厉声道。
「为什么?」俊颜迷惑。
「因为今天是你义母的忌日。」他幽幽道出答案。
「爹爹,」慕容迟不由得松了手,愧疚道:「对不起,孩儿不知道,」
他明白,人在伤心的时候的确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窗口,他自己也是这样,所以他不再拦着。
「听说你叫阿仨他们去了一趟白云谷?」慕容朗问。
「是。」他垂眸答。
「世人都知道,白云谷没有什么特别的美景,却盛产一种草药。」
「对,孩儿的确是叫阿仨他们为我采摘这种草药。」
「这药有效吗?」冷峻的目光扫过他的面庞。
「孩儿尚未服用,怎么,爹爹不想让孩儿忆起从前的事吗?」
「为父的确不想。」慕容朗叹息一声,「为父辛辛苦苦把你拉拔大,怎么会希望你还惦念着从前的父母?不得不承认,我是很小气的。」
「孩儿并非为了忆起从前的父母,孩儿只是想多知道小时候的一些事罢了,」慕容迟着急地辩解。
「你想知道什么?为父可以告诉你,」慕容朗盯着他。
「我……」他支吾,「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总之,就是好奇。一个人童年的记忆一片空白,总会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好奇的。」
「迟儿,你可知道为父为什么要给你取名『迟儿』?」
「因为我是爹爹您迟到的儿子。」
「对呀,人人都说晚年得子,喜出望外,为父收养你的时候,也到中年了,自然也是疼爱得不得了。」
「孩儿知道爹爹疼我。」
「不是为父自夸,你的亲生父母还真的没有这么疼你。」
「怎么……」他一怔。
「因为你自幼体弱多病,为你看病抓药不知花了多少钱,而你父母也是没什么钱的穷人,家中儿女又多,所以一直视你为累赘。」
「这个孩儿也猜到了几分。」若是宝贝他,也不会舍得那么小就把他送人了。
「那年我到南方办事,路过一个小镇的药铺,看到一对夫妇在求一个郎中医治他们的孩子,郎中叫他们先把从前的药费付清了,才肯帮那孩子医治。他们双双跪下,说年关快到了,家中已经没钱了,可孩子的病偏偏又犯了,求那郎中再做一次善事。
「郎中说:『我赶着到大户人家赴诊,你们若没钱,就不要挡道。你们其实个必再浪费钱了,这孩子眼看是活不成了,不如早点帮他准备棺材吧!」说着,头也不回地骑着马走了。
「那对夫妇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哭了一阵之后,男的便说:『把这孩子留在这儿,我们回家吧。』女的大惊道:『天寒地冻的,怎么能把孩子一个人扔在街上?」男的又说:『反正我们也买不起棺材,把孩子留在这儿,说不定哪位好心的过路人会带他回家,他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那个孩子就是我吧?」慕容迟涩笑。
「没错,为父当年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患了痨病,奄奄一息,躺在一辆陈旧的木车里,身上盖着床破棉被:虽然闭着眼睛,但为父却发现,你是那样漂亮的一个男孩子,死了太可惜了。
「其实痨病并不是什么大病,只要按时用药,好生休养,应该可以治愈的。我便策马上前,对那对夫妇说,我愿意收养你,给他们一大笔钱,但交换条件是他们永远不能再见你,让他们对周围的人说,你已经死了。」
「他们一定答应得很爽快吧?」慕容迟哽咽道。
「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哪有说舍弃便舍弃的,他们好歹哭了一场,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可他们毕竟最终还是舍弃了我。」不知为什么,听了这些本已烟消云散的往事,慕容迟仍旧心中发酸。
「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人穷,所以有时候会做一些迫不得已的事,就像我当年,没有办法救自己的未婚妻一样,」慕容朗拍拍他的肩,「我后来也是因为不想你知道往事伤心,才用药让你童年的记忆消失。迟儿,你能明白吗?」
「孩儿没有一丝责怪爹爹您的意思,真的。」他连忙解释,
「那么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慕容朗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无论你问什么,为父都会回答。至于那枉生草,我劝你不要吃,凡药三分毒,就算能恢复记忆,吃了也对身体无益。」
「我还想知道……」他咬了咬唇,「我从前叫什么名字?」
「柳笑。」
柳笑?
如遭雷电劈过全身,他瞪着骇然的眼睛,久久不能动弹。
纱纱没有骗他,他们的确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他竟那样嘲笑她,还当她是一个傻子,天啊,他怎么可以忘记她?
「怎么了?」慕容朗察觉到他的异样,扶住他的肩。
「没什么,」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嘶哑地答,「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那个曲家三姑娘告诉你的吧?」慕容朗冷笑,「我知道,她小时候曾是你家的邻居,大概跟你在一起玩耍过。」
铁证如山,连义父都这样说了,应该错不了。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察觉,早点相信她?一直到她在河堤上说起昔日的烤山芋,才唤起他心中模糊的印象,才让他决定去寻找枉生草,寻找丢失的往事。
「迟儿,你喜欢那个姑娘,对不对?」慕容朗阴沉地道,「否则为父提起她,你不会是这种表情。」
「我……」
「嘿,为了她,你打算背叛为父我吗?」
「背叛?」他连连摇头,「我没有,爹爹为何要这样说?」
「那么你为何要私自放走她?你忘了为父要拿她与殷飞龙做交易吗?」
「我没有忘,可是义父您不需要利用她呀,」慕容迟顿了一顿,镇定道,「孩儿已经想到了别的方法,替爹爹取回明珠了。」
「什么?」慕容朗大惊,「你已经取回雪玲珑了?」
「对,」他颔首,「它此刻就在桌上那只匣子里,孩儿刚才就是想来向您禀报此事的。」
「啊!」慕容朗倒吸一口冷气,顾不得脚下踉舱,拖着腿就往那桌边去。
将那匣上的锁一拨,啪的一声,盖子弹开了。
双目像被日光忽然照耀,有一种刺眼的疼。黯淡的室内顿时变得如同在烈日之下,明亮生辉。
彷佛晶莹的圆月自大海上升起,柚子大的明珠呈现在黑匣之内。
「是它……是它……」慕容朗颤抖地捧起明珠,顿时泣不成声,「爱妻,妳看到了没有?妳用命换来的东西,我没有再让人把它抢走……」
慕容迟望着激动的义父,心中一阵愧疚。
他骗了他!
他视他为最贴心的儿子,那样信任他,他却骗了他。
这明珠,不是那颗雪玲珑,虽然它们极为相似,如同孪生姊妹。这明珠,是他花一年时间到处寻访,花了不知多少钱财和心力,终于在南海采得。
没有办法,他只能如此。只能以假乱真,去化解这一场结了多年的仇怨。
庄康是他的好友,纱纱是他的至爱,而眼前的老人是他的义父,他不能让他们再互相对峙,甚至互相残杀,所以,他宁可撒一个漫天大谎,只要大家都相安无事。
「哈哈哈!」失物复得,慕容朗在惊喜之中仰天一阵狂笑,「爱妻,爱妻,妳看到了吗?」
慕容迟伸出手,想搀住过于激动的义父,但他忽然一震。
因为,他看到义父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得铁青、僵硬,那双素来精明深诡笑着的眼睛,在这瞬间竟然如石般呆滞地突了出来,一片灰白。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慕容朗便前倾地倒了下去……
第九章
曲安安说得没错,招亲的这一天,是姊妹坡开店以来最热闹的一天,门槛都被踏破了,彷佛天底下所有的男子都挤到了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