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呀找,沿着熏衣草花圃边缘爬过去,终于在迷迭香的缝隙里,看到躲在罗勒叶子下面的笨大螳螂了。
「抓到了!咦?」在扑到螳螂的同时,他看到一双白白的小腿。
康晓虹低头看他,不自在地拉拉小裙襬,立刻跑掉。
她跑到轮椅边,小家浩正在老爸身上乱爬,
沈佩瑜陪她一起过来,轻抚她的头发,柔声地说:「晓虹,是妳弟弟耶。」
「家浩,叫姊姊。」康伯恩笑说。
「姊姊!」小家浩呵呵笑。
「给你!」康晓虹递出一个粉彩小纸袋。
「什么东西?」小家浩不懂得拿,倒是陈家声想拿。
「你不能拿啦!又不是给你的。」柯智山忙挡在前面。
陈正吉和王燕玲也一起来到花园,小家浩立刻向他们胞过去,「妈妈,虫虫!」
直肠子的爸爸马上习惯性地质问:「家声,你又欺负弟弟了?」
陈家声不说话,只是低头玩着螳螂的翅膀。
康伯恩忙帮他说话,「家声很乖,他会照顾弟弟……」
「我才懒得照顾那个小笨蛋!」陈家声毫不领情。
康伯恩好笑地说:「小小年纪就会装酷,这个孩子有前途。」他望向王燕玲,「他是个好孩子,我小时候只会拿毛毛虫吓仲恩,还不会帮弟弟赶虫哩。」
王燕玲会意,点了点头,望向家声,心有所感地揉揉小家浩的头。
陈正吉又在流汗了。「家浩,谁给你东西?有没有说谢谢?」
「是晓虹给的。」沈佩瑜代答,「她昨天晚上很晚才睡,用色纸折了青蛙、老虎、房子、纸鹤、皮球等好多好多东西,说是要给弟弟的,然后又做了一个纸盒,把它们统统放在里面,那个漂亮的纸袋也是她做的。」
康伯恩不忘自夸一下,「晓虹的美劳成绩可是班上最好的喔!」
「晓虹,谢谢妳。」王燕玲眼眶微湿地打开纸袋,「啊,这里还有……」
「那是要给他画图的。」康晓虹低头踢踢鞋子。
柯智山好奇地探过头,大吃一惊,「康晓虹,那是妳昨天刚买的彩色笔,妳挑了好久才买到的耶!」
康晓虹仍在踢鞋子。「柯智山,你的就先借我用嘛!」
「给妳!」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大螳螂。
康晓虹注视着那对不断挣扎的前脚,嘟起嘴巴,「你抓住牠,牠不能动,很可怜耶!」
「啊?」陈家声看看轮椅上的康伯恩,又看看手指上的螳螂,立刻放开。
沈佩瑜轻按晓虹的肩膀,「晓虹,还记得要做什么事吗?」
她抬起头,再度得到婶婶鼓励的目光,她又低下头,走到王燕玲面前。
她将小手伸进背心裙口袋里,慢慢抽出红包袋的一角,捱了老半天,终于嗫嚅地说:「谢谢。」尾音都还没说完,人就拔腿跑掉了。
「谢谢……」王燕玲含泪望着她奔跑的小背影。
「悲情的芭乐乡土剧!」陈家声不耐烦地说:「我们不是还要去花莲吗?」
「啊,对了!」陈正吉这才记起正事,忙鞠个躬道:「我们还要去合欢山、太鲁阁,要早点出发,康先生,打扰了,有闲来坐喔!」
「欢迎搁再来,我就不送了,一路顺风!」
沈佩瑜送他们离去,柯智山则跑去找康晓虹,偌大的花园里,只剩下康伯恩。
早晨的风有些凉,过了暑假,游客减少,秋天也近了。
他感到有些疲倦,但又不想回屋子,于是就坐在阳光下,安静地望着远方的山。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熏衣草香,不是来自花圃,而是从后面传过来的香气。
「又是妳!」他头也不回。
「你怎么知道是我?」柯如茵跳到他前面,惊奇地说:「我轻功很好的耶,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没声音!」
「心电感应啦!」他不想道破,毕竟他很喜欢闻熏衣草的味道。
「你终于练出超能力来了?」她笑。
「是啊。我还知道妳昨天鬼鬼祟崇地躲在房子外面,到底想偷什么东西?快快从实招来!」
是偷听啊!柯如茵脸蛋一热,「我……我只是,嗯,想过来看电视。」
「都听到了?」
「唔。」承认吧。
她直接坐到花圃边的砖头上,双手支着下巴,「勇敢」地和大康面对面。
看她那副「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康伯恩笑叹道:「反正妳不来问我,也会去问佩瑜,让妳听到也好。」
「你还好吗?」
「我当然好了。」
「你不好,你的眼睛都变成熊猫了,昨天晚上没睡好喔?」
「妳还不是一样!」
话一出口,康伯恩蓦地发现,如茵在为他担心?!
但他随即转念,她何必为他担心呢?她只是一个小女生,一个和他聊天打屁的好朋友,她过来听八卦,加上晚上熬夜看小说,如此罢了。
果然,柯如茵马上说:「都是智山那小子害的啦,半夜跑来问我陈家声能不能和晓虹结婚,我说可以,他就在那哇哇叫,差点吵醒我爸妈。」
「智山大概很想当我女婿,妳叫他要加油。」
「才不要呢!如果你当智山的岳父,那不就大我一辈,以前喊你叔叔是无知,现在可不能再让你得逞了。」
「喂,妳怎能拆散甜蜜幸福的小情侣,会天打雷劈的。」
「记得当时年纪小,谁知道以后会怎样,人会变、心也会变……」
风儿略微吹乱柯如茵的发,云朵围拢着山脉,她看见大康眼里的暗影。
「啊!晓虹熬夜折纸青蛙给弟弟,她心里应该是接纳妈妈了。」她笑说。
「嗯,她很懂事。」康伯恩一脸欣慰。
「那是大人做得好,你顾全大局,面面俱到,让每个人都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大康,你真的很伟大,你能做到这样,我崇拜你。」
「算了,我当智山呕吐的对象很久了,别再拜我了。」
「不过……」她没有继续跟他说笑,「我想问,你自己的心情呢?」
「我心情很好啊。」康伯恩笑着摇摇头,「妳呀,囝仔不要管大人的事。」
「你还撑?」
「不撑,怎么活得下去?」他立刻后悔道出心声,连忙想岔开话题,「我也是撑着坐在轮椅上,不然就歪歪地不成人样。」
「昨天那么大的事情,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本来就没感觉了,不信妳捏捏看,看我痛不痛?」
「又在强颜欢笑了!」她轻叹一口气,望着那随风摆动的熏衣草。
「这是我人生的座右铭,笑一笑,没烦恼,不然妳要我哭?」
「想哭就哭啊,还怕羞?」
「我不能随便哭的,要不到时脸上都是眼泪、鼻涕,我还在努力弯手过来擦时,就已经被人发现了,而且鼻涕也早就风干了。」他说着还故意发出吸鼻涕的声音。
「恶心!」柯如茵笑着揉揉鼻子。「你没事就好,有事,也别闷在心里,刚才看你闷闷的看风景,害我……咳……哈,风景漂亮、心情也好了。」
是担心他吧!康伯恩终于印证了他先前否定的猜想。
小女生缠着他问个不停,试图不着痕迹,却又斧凿太深,一步步挖掘,直达他的心底深处,碰触那个他也说不清楚的烦闷感觉。
她什么时候已经长大到足以扮演关心别人的角色了?还是他一直没发觉,她陪伴在他身边,不只分享了他生活的喜怒哀乐,同时也承担了他种种隐晦的情绪?
奇异的依赖感油然而生,他急切地以眼神攫住她的身影。
「大康,我推你回去看电脑。」她站起身。
「等一下。」他望着那张明亮的笑脸,「其实……我……不太好。」
「你说,我听,」她又坐了下来,凝望着他。
三两朵云飘过,清风迎面拂来,太阳暖烘烘地照在两人身上,蝴蝶翩翩飞舞在花丛中。
「嗯……唉……那个……」他嗯啊了老半天,终于找到了话头,「看到她幸福,我觉得很好,那是她应得的,她一向让人宠爱……」
怎么说不下去了?为何声音哽咽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反应,继续说:「呵,我现在这个样子,没钱、没手、又没脚,只剩一只嘴,怎能给她幸福……」
糟了,连眼泪也出来了,他心惊地望着溅湿衣服的泪痕。
柯如茵静静地看着他,眼里也泛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康伯恩又强笑说:「哈,风沙好大,扎眼呢……继续说吧,那时候她有重度的产后忧郁症,唉,其实不能怪她啦,仲恩对她误会可大了,是我成天在外面趴趴走,没空顾到她,那时正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
泪水成串落下,他的声音终于完全哽住了。
「你很想她?」她轻轻地问。
「不敢想……」他微微地摇摇头,喉头动了动。「是有想过等晓虹大一点时,叫她去找妈妈,幸好现在遇上了,可以避免将来和小家浩发生姊弟恋的危机。」
柯如茵心口一阵揪疼,他明明都在哭了却还能说笑?「你有这个想法,但却从来没说过,也没有跟小康解释清楚,自己藏着这个结,难怪闷了。」
「是根本讲不出来啊……」
「讲了就会哭,是吧?」她凝视他再度滑下的泪水。
「我真没用。」他手指颤动,微微抬起手臂,又露出笑容,「从手指到眼睛的距离三十公分,预定抵达目的地的时间是一分钟……」
「我帮你擦比较快啦。」她也露出微笑,屈身向前,直接以她的手掌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如茵……」那如阳光般温暖的接触,剎那间化开他心底的陈年冰湖。
曾经被他刻意封起的燕玲,早已寻到另一道阳光,她不再停留在他的心中,他也可以彻底放开,给予最诚挚的祝福,让她奔向属于她的天空。
是有遗憾,但走出遗憾后,生命会更加轻盈、更加明亮。
「还哭呀?」如茵笑着不断为他抹泪。
「不准妳跟别人说。」
「要是你哭得太大声,让人家听到了,我可不负责喔。」
「呜呜……」
「唉!傻大康……」她终于淌下强忍的泪水。
这么大个人,还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害她好心酸,也想跟着哇哇大哭了。
怎样也拭不尽他的泪水,她索性站起身子,轻轻搂住他的肩头,让他靠上她的身体,就拿衣服当毛巾,直接擦掉他的眼泪跟鼻涕吧。
此刻,无庸多言,她低下头,轻柔地摩挲他的头发,陪他一起流泪。
缘山居的长廊上,纱门被推了开来,两个人端着咖啡和三明治,正准备到花园吃他们每天的「阳光早餐」。
「咦?那不是如茵和伯恩吗?」柯德富瞪大眼睛。
「哎呀,快躲起来!」林春秀忙将他推了回去。
柯德富赶紧「躲」回屋内,愣了一下后,「不对呀,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那个……是我老花眼了吗?他们好像抱在一块?」
「你本来就老花眼了。」林春秀拉他到餐厅,笑着说:「喝你的咖啡。」
「不行,我要出去看个明白,伯恩绝对不是那种人……」
林春秀拉住老公,「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坐下。」
柯德富乖乖坐下,但仍紧张地说:「还是如茵太主动了?可是伯恩不是普通人啊!」
「难道他是外星人?」林春秀轻啜一口咖啡,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笑容像阳光一样亮了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的女儿有心事喽!」
第七章
康伯恩以为,只要抛开所有的心事,日子就会这么平淡地过下去。
这日,他正在检查帐簿,手指头一个一个慢慢地按着计算机。
李茂哲坐在他身边,正专心一致地玩着线上游戏,喇叭还传出激烈的打斗音效。
「阿哲,上个月的盈余算错了。」康伯恩已经确认过两遍了,「还有,洗衣店的款子还没给人家,月底就该给的。」
「那你帮我直接改过来,款子过两天再顺路拿去。」
「我没有笔,」他偶尔也是可以画几个字的。「而且帐是你做的,你要自己改。还有,洗衣店的钱已经拖一个星期了,今天有空尽快去汇钱。」
李茂哲还是盯着萤幕,「我今天又不打算出去,明天再说啦。」
「这样对老板的信用不好……」
「你管我那么多?你又不是老板!」李茂哲扔开滑鼠,语气恶劣的说:「输了,都是你在旁边吵我!」
「好吧,算我多嘴。」康伯恩无奈地笑了笑。如茵要他过来「稽核」,自己却钻进厨房做蛋糕,留他一人独自面对这个火爆小子。
他不会和小他十岁的阿哲计较,但他还是得告诉如茵「查帐」的结果。
咦?轮椅怎么动不了?眼睛一瞄,原来被堆放在地上的旧报纸挡住了。
「阿哲,拜托一下,帮我移开这堆旧报纸。」
「我才刚搬进来,待会儿就要捆起来了,移什么!」
「喔,因为我过不去,那你帮我挪挪就好,谢谢。」
李茂哲的视线仍盯在萤幕上,只是伸出右腿去勾那堆旧报纸,他东踢一下、西推一下,迭得老高的报纸反而散落一地。
「可以过去了吧?」
望着有如丘陵地形的地面,康伯恩倒是心平气和。
「阿哲,我没有办法自己行走,也没有办法移开地上的障碍物,我所需要的,只是请你花个五秒钟行举手之劳,帮忙我顺利通行,感谢你。」
「知道了!」李茂哲用力拉开椅子,跨出一步,仍然没有好脸色,「你很麻烦耶,不是电动轮椅吗?干嘛还要我帮你?」
他弯下腰捡报纸,装作没注意到他,故意用身体去撞轮椅。
「唉……啊!」康伯恩来不及按煞车,轮椅向后倒退,撞上墙壁。
「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移一下。」李茂哲忙转过身,带着胜利者的笑容,用脚跟去踢轮子,当作是帮大康移动轮椅。
「阿哲,你在干什么?」柯如茵从餐厅出来,表情惊怒。
「我在帮大康啊……」
「胡说!」她赶忙过去推轮椅,帮助大康脱离「险境」,还着急地问道:「大康,你有没有怎样?」
「好家在,是轮椅去撞墙,不是我去撞墙。」康伯恩仍是一派轻松的笑着。
「你又没感觉,我等会叫小康帮你检查身体。」柯如茵有些担忧地锁紧眉头,随即直视李茂哲,「阿哲,你很恶劣耶,我全都看到了。」
「如茵,阿哲是在帮我啦……」
「大康,你不要说话,我要跟阿哲说清楚、讲明白!」
李茂哲耸耸肩,嬉皮笑脸地说:「如茵,妳在烤蛋糕?味道都跑出来了。」
「你过来,坐在这里。」柯如茵面无表情的指着大厅的沙发。
「好啊,一起坐下来聊天。大康,你也过来喝下午茶。」
柯如茵将一个水杯放在茶几上,「阿哲,这杯水给你喝,停!你不要动。」
李茂哲的手悬在半空中,带着有趣而期待的神情看着她。
「你试试看,不用子、不用脚,身体也不能动,你要怎么喝到这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