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的志愿是念幼保科,可是爸爸说我会欺负弟弟,不适合当幼稚园老师。因为我家很大,常常有登山朋友来借住,他们会付我爸爸一点点钱当做水电费,刚好政府正在提倡观光产业,于走爸爸便转型作民宿,我为了帮爸爸,就选了观光科来念。
导师读完她的自传后,特地找柯如茵谈话,勉励她加强文笔,有空可以试试写小说;还说,写自传的话,一定要根据事实,不可以想象、捏造。
「我哪有捏造啊?爸爸本来就是黑道大哥嘛!」
柯如茵回家时,在餐桌上大谈学校的新鲜事。
林春秀听完后,笑着说:「德富,你就不要再理平头了,下次我帮你剪西装头。」
柯德富以手心摸摸头顶的短发,「唉!头发长过两公分我就热得要命,不理不行啊!」
柯智山却眨着大眼睛问道:「爸爸,什么是黑道大哥?你很黑吗?」
「爸爸以前可黑了。」柯德富以大掌按住儿子的头顶,感叹地说:「爸爸年轻无知,误入歧途,踏入七逃界十几年,每天混吃等死,有一天,」他咧开了嘴,转为开心的表情。「我看到一只小狗掉到水沟里爬不起来,我赶紧跳下去救牠,全身弄得脏兮兮的,突然一个漂亮的小姐跟我说谢谢,那个人就是你们的妈妈。」
柯如茵以右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接下去说:「爸爸对妈妈一见钟情,可是外公反对你们交往,于是爸爸很努力地想重新作人,他靠着自己的本事开了一家机车行……爸呀,你跟智山讲这种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他听不懂的啦!」
「好吧,智山,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柯德富摊摊手,开始哼他第一百零一条的老歌。「我心内思慕的人,你怎样离开阮的身边,叫我为着你,瞑日心稀微,深深思慕你……」
林春秀端出洒上优酪乳和葡萄干的切片苹果,打断他的破男高音,笑说:「老掉牙,别唱了。大家来吃水果!智山,不用妈妈喂你了吧?来,拿叉子叉苹果。」
柯德富满意地望向女儿。「我们才出去一个月,如茵竟同时训练伯恩和智山自己吃饭,就连现在外劳来了,伯恩也不用人家喂他吃饭了。春秀,妳说咱们如茵厉不厉害?」
「应该是说,咱们如茵有够凶呢!」林春秀笑容满面。「奇怪,我明明很温柔婉约的,怎么会生下这么一个恰北北的女儿?」
「妈呀,妳帮我留点形象好吗?」柯如茵哀嚎道。「我还要交男朋友呢,以后我带同学回家,不准吐我的槽……咦?」她睁大眼睛,欣喜地说:「爸爸刚才说什么?大康叔叔有外劳了?那小康叔叔就轻松多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是妳小康叔叔写信来了,他感谢妳照顾伯恩和晓虹。」
「我没有照顾他们啊,我只是整天在他们家玩而已。」柯如茵咬了一口苹果,「对了,他们买电脑了没?」
「仲恩好像没提。」柯德富想了一下,「我拿信给妳,妳自己写去问。」
「我要问谁?大的还是小的?」
「如茵,妳自己想啊。」林春秀微笑地看着她。
「嗯。」柯如茵根本不用想,她舔舔叉子上的优酪乳,「大康叔叔在家很无聊,我写给他好了,如果他买了电脑,就叫他写伊媚儿给我。」
柯德富疑惑地道:「他能敲电脑吗?」
柯如茵伸出右手三根指头,弯了弯指节,充满信心地说:「一定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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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如茵打开学校的电脑,意外地发现一封简短的电子邮件。
如茵,我打字慢,用三根指头,谢谢关心,祝学业进步,康伯恩。
哇,大康叔叔有伊媚儿信箱了!她兴奋地大叫一声,又摇了摇旁边的同学,「喂,我叔叔写信给我了,他只能动三根指头,他会打电脑了!」
「这有什么稀奇?我会用十根指头打电脑呢!」
「不一样啦!他车祸受伤手脚不能动,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动他的指头耶。」
「喔?三根指头,那也很简单。」同学在键盘上弹了弹指头。
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柯如茵反复读着那封短信,接着按下了回复。
她将自己的右手放到键盘边,手腕靠在下面,食指、中指、无名指各摆在中间的F、G、H的位置,准备以注音敲下「大康叔叔」四个字。
ㄉ在好远的左上方,她的食指得慢慢爬过好多按键才能触碰到它;然后是ㄚ,张开无名指,来到8的位置;接下来是四声,再用食指爬过去吧……
平常十指任意飞舞的键盘变成了一座座小山,处处是障碍,天哪,打完注音还得选字,他一个字要打多久啊?
她的脑海突然出现了一幅画面,那是大康叔叔一个人伏在电脑前面,一个键、一个键吃力地按着,最后终于慢慢拼出一封简短的伊媚儿。
好孤独的身影喔!她突然感觉心头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她揉揉鼻子,动了动十只灵活的指头,快速地写下长长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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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茵,我不用口含棒、不用头部点控棒、不用语音,三根手指很辛苦,但很值得,复健师鼓励我玩电脑,动手又动脑,我会努力,希望妳继续写信训练我,大家都为我加油,我不孤独。康伯恩。
自此,柯如茵和康伯恩开始三年的电子邮件往来。
柯如茵跟每个高中女生一样,上课、念书、打工、逛街、看电影、上网聊天、收爱慕者的情书,但是每天必做的事就是吃饭、睡觉、和写信给大康叔叔。
她都会跟他说些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他是她的日记本,不厌其烦地写流水帐给他;而康伯恩的内容亦下外乎是生活琐事和感想,随着手指逐渐灵活有力,他的信件也愈写愈长。
高职毕业后,柯如茵如愿地考上二技,继续研究她最感兴趣的餐旅管理。
开学前两天,她抱着期待的心情在房间整理行李,她并不是期待未来的学生生涯,而是期待即将搬到山上的一家人。
「姊姊、姊姊!」柯智山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又急又兴奋地说:「晓虹来了!爸爸叫我们过去他们家,嘻,我有礼物要送晓虹。」
「来了?这么快?!」柯如茵扔下衣服就跑。
打开餐厅的纱门,穿过木头长廊,跑过一大片种满熏衣草的花圃,穿越一块荒地,眼前矗立一栋两层楼的小砖房,那就是大康叔叔的新家。
「呜……姊姊抛弃我了!」柯智山在后面卖力地追赶。
「汪汪!」缘山居的看门狗阿黄也跟来凑热闹。
「如茵过来了。」柯德富正在帮忙搬行李,一见到女儿就笑说:「伯恩,她跟你最熟,却成天嚷着没空,没去台北见你,你们大概……三年没见面了吧?」
「是呀,她寒暑假出国玩,都还记得找网咖写信给我呢。」
「我哪是出国玩?」柯如茵跑到被车子挡住的康伯恩面前,不服气地说:「人家是去游学,还去饭店见习……啊……」她忽然两眼发直,再也说不下去。
「如茵,妳不是很想见大康叔叔吗?」柯德富拍拍她,「不喊人啊?」
「大康……」叔叔两个字却是怎样也叫不下去。
这是她所认识的大康叔叔吗?可怎么变得这么年轻?不但人瘦了、眉宇之间的郁结不见了,连嘴巴也不再绷得那么紧,俊朗的笑脸彷佛洒上一层阳光似,整个人完全脱胎换骨,他如果走在路上,一定是那种会让她多看两眼的大帅哥。
「怎么样?伯恩,我们如茵女大十八变吧。」柯德富很得意地说。
「嗨,如茵。」康伯恩慢慢举起右手到肩膀高度,算是打招呼。
「哇!你的手可以举这么高了?怎么不跟我说?」柯如茵高兴地叫道。
「想给妳一个惊喜。」
乍见到十八岁的如茵,康伯恩也是同感惊奇,她留着一样的俏丽短发,黑眼珠一样地灵活,身子似乎没抽长多少,但稚气的圆下巴已变为成熟的鹅蛋脸,且身体的曲线也突显出来了。
这个一直在电脑另一端,陪他练习敲键盘写伊媚儿的国中女生,长大了!」
久别重逢的陌生感竟让两人感觉有些不自在,好半晌都只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你变了!」
「妳变了!」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彼此一愣,突然又放声大笑。
「哥,见到如茵这么开心?」康仲恩从屋子出来,晓虹也从他身边钻出来。
「啊!」柯如茵没那么吃惊了,以前小康叔叔就很帅,现在还是一样帅。
不过,她知道帅帅的小康叔叔没有女朋友,因为他有很深沉的心事。
那是大康叔叔告诉她的……哇!不对,她突然开窍了,大的大她十二岁,小的大她九岁,那只不过是当哥哥的年纪罢了,当初她为什么会叫他们叔叔?
「阿姨!」康晓虹仰起小脸,拉拉她的手。
「呜呜!」看来是她老了,柯如茵蹲下身子,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晓虹,妳忘记我了吗?我是如茵,要叫我如茵喔!」
康晓虹眨眨长睫毛,笑得很甜。「我没忘记妳,爸爸天天都跟我说如茵。」
柯智山挤了过来,右手递出一个用报纸包裹得皱巴巴的小东西,目光炯炯,勇气十足地说:「康晓虹,送妳!」
「什么东西?」康晓虹小脸充满好奇和期待。
柯智山老气横秋地说:「铅笔盒。里面有我用过的最喜欢的铅笔和切一半的橡皮擦,妳要另一半的话,要跟我拿,还有一张我的照片。」
「唔?」在爸爸鼓励的眼光下,康晓虹接下了这份「礼物」。
「智山啊,」柯如茵忍不住敲他一记。「要追女朋友,再跟爸爸多学点吧!」
「他们两个要当同学了。」柯德富摸摸儿子的脑袋。「你们这时候搬来正好,晓虹准备念一年级,又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
康伯恩笑说:「还请柯老板多多照顾我家仲恩了。」
「那里,我只是负责发薪水的。」柯德富眉开眼笑的说:「我千方百计使尽手段,终于把仲恩挖来缘山居工作了,以后可有得他忙了,然后我就轻松了,呵呵!」
「爸爸就只会跟客人泡茶、聊天,有时候还忘记要收钱,所以都被妈妈骂。」柯如茵顺便损老爸一两句。
「所以我才急征缘山居总管一名啊!正好老张搬回平地,房子空出来,刚好可以让你们一家人搬进来。」
「张叔叔为什么要搬走?」柯智山不解地问。
「他们不习惯住山上。」柯德富伸了个大懒腰,仰望晴朗的蓝天。「有人喜欢住在什么都有的都市里面;有人则是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住哪里都无所谓。」
柯智山若有所悟地望向康晓虹,六岁的小小心灵里有小花在怒放。
「德富,谢谢你。」康伯恩心有所感地说。
「谢我什么?」柯德富摸摸脑袋,又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待会儿记得谢我老婆,她正在准备你们的晚餐呢。智山,我们进去帮晓虹整理东西。咦,仲恩呢?」
康仲恩一直望着对面的连绵山脉,没有说话,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一听到柯德富喊他,这才回过神。「啊!还要请德富挪一下柜子。哥,你先和如茵聊聊。」
山间凉风吹来,带有一点阳光和青草的味道,阿黄摇摇尾巴,走到康伯恩的轮椅边,打了个呵欠,趴在他脚下。
「阿黄喜欢你呢!」柯如茵直接坐在地面的砖头上,变成比康伯恩矮一截。
「所以我可以快快乐乐地和阿黄住在山上了。」康伯恩笑看着她。
天啊,有闪电!柯如茵忙低下头,心脏莫名其妙地怦怦跳了起来,这种感觉……好像只有上回她跑去追星时,超级幸运地让刘天王抱了一下才有的。
她拍拍发热的双颊,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带外劳来吗?」
「她三年期满回去了,仲恩想说他可以就近照顾我,就没再请了。」
「喔。」好像还是有陌生感。「你弟弟怎么好像闷闷的?」
「为了照顾我这个老哥,害他得到你爸爸门下做苦工,他当然郁卒了。」
「咦?」他在开玩笑?
「谢谢妳爸爸硬是变出一个工作给仲恩,养活我们一家老小,我也得尽点义务,有空在缘山居作义工,像是学阿黄看门啦、或是叫客人回来交房钱等。」
「啊?」这么会讲话?!她记得他并不爱说话啊。
不过,他的口气……嗯,就跟写信一样呢!曾几何时,他的信件由短变长、态度由拘谨变熟稔、语气也由僵硬变轻松,两人天天话家常,只差没见面而已。
他们早就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了,
「如茵,妳怎么不说话?我记得妳以前很吵的,总像一只麻雀不断吱吱叫。」
「我……我才不是麻雀!」糟糕,舌头打结了!柯如茵抓了抓头发,怎么回事,妈妈说她口若悬河,讲话就像倒水一样,但为何今天嘴巴里都是石头?
「都是你害的啦!」她结结巴巴地抗议,「你你你……你变这么多,好像变成另一个人,我我我……好奇怪……」
「我没变啊,我还是只能动三根指头,眼睛、嘴巴也一样长在脸上啊。」
「不一样!我第一次看到你时,觉得你好老,比我爸爸还老,我以为你已经四、五十岁了,是一个顽固又死硬的老头子,只会欺负弱小的女生。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真的好大胆,竟敢带着弟弟跑去你家住一个月!」
「我才怕妳咧!每天看妳那样敲智山,我很怕哪天妳一不高兴,也往我这颗头敲过来,我的手脚都不能动了,这颗头再被妳敲坏,那我不就真的变『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