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儿十五了。”
“十五?”昭帝被她的回答吓了一跳!“朕以为你只有十岁不到。”
见她的模样,听她说话的方式,一点也不像是十五岁已臻成年的女孩呀!
“我——”
向葵不服气地想要反驳他的话,却被向书仪硬生生打断。“这是由于家母怀胎时照顾不周,所以葵儿一出生即十分孱弱,自幼也就长得比同年龄的女孩还瘦小。”
她们从来不会在向葵面前提起她的病,即使是现在皇上在场也一样。
“这样吗?”愈看向葵,昭帝莫名地就愈是喜爱她,于是他说:“既然如此,朕就加派数名御厨子负责调养她的身子,也许……等她再长大些,就让她进宫里来吧!”
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震撼住在场的所有人。
进宫?皇上的意思不会是……看中向葵了吧?
这太荒唐了!
向书仪愣不成言,冷 的脸色尤其难看!
“怎么着?向卿有意见?”是他太久没有离开皇宫了吗?为什么他老觉得这一家人的变化很多?仿佛人人都各怀满腹心事似的。
“不,微臣不敢。只是……葵儿她……”教她该怎么说呢?哎!
“那就这么决定了!”
君无戏言,昭帝这趟向家之行所下达的种种指令,可让不少人的心情大受震荡了。
情哪,情哪,这寥寥数笔的字儿怎么会如此沉重,而身为一国之尊的君王,昭帝又可曾了解这个中滋味?
怕是为难呵!
第十章
春日蒸蒸,乡间林野被一股淡而轻浅的忧伤缭绕,持续不散。
看不见,但那分强烈失落的感觉却无法忽略。
繁花似织锦,柳岸飞絮又一年的飘飞,这世上,只要仍有着生离死别,何地皆不是送行人的断肠处?
哀哀之音,源自于心。面对这绵延千里的好春丽景,愁人一如楚昱杰,心下的季节却依旧停留于一片秋风惨澹。
悲莫悲兮生别离!他终于体会出这句古诗的个中滋味了。
“你在想什么?”从美仑美奂的轿子里探出头来,莫水映艳红的脸颊,更甚渡头夕阳三分。
尽管平日她便会习惯性地妆点胭脂,可今天所有人见了她,都会惊觉她似乎又变得更美了。
这一半的理由,归功于“染桃”的效果,另一半的理由,自然就是因为她所使用的这盒“染桃”胭脂,是楚昱杰对她的一份心意!
当莫水映收到这分礼物的时候,她既感动于楚昱杰的深情,又心疼他为她所受的相思煎熬。一整夜,她独自坐在铜镜前,心里更清楚了,为他而美丽的时刻,绝对不能残忍地留在“花祭”的那一天。
所以清晨步出“芙春阁”,她第一个就要他看见她的美。
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她莫水映的美只想让一个人收藏……
“没想什么。”拉回放远的视线,楚昱杰隐藏住不安的心事,垂眸贪婪掬饮她娇嫩的丽颜。
这段路若能走一辈子,那该有多好?他俯瞰着眼前的道路,不禁痴心妄想了起来。
“你瞧!”起起落落的水花声与笑声,吸引了莫水映的注意,她回身望,瞥见山脚下的溪涧里有人。“‘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昱杰,你说这些人虽无名利权势在手,不也活得怡然自在?”恭送祭娘的队伍浩大,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净是他们的人,然而令莫水映有感而发的画面,却是那一群嬉笑的村妇与樵人。
“洗衣的洗衣,歌唱的歌唱,吃茶的吃茶,他们优闲得让我这红尘中人,都想归隐山林了。”本来,她还笑笑的说,可是转念一想,她又自嘲道:“不过我的确差不多是了。”
明日便是“花朝节”,这段路程很快就会成为莫水映人生中的最后一程,也难怪她会对那些村妇、樵人产生特殊的感情了。
沧海之一粟,亦能因生而可贵,她呢?她还能企求些什么?
“水映,你若要后悔,现在或许还来得及。”策马伫立在她的轿子旁,楚昱杰犹然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成为千古罪人也好,抛弃一切也罢,他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人,他只是不想要失去她!
“昱杰……”他的神情中有疼有痛,莫水映听出来了,可是再也没有法子替他抚平伤口。
事到如今,其实她也弄不清自己最初的坚持是什么,只知道身为姐姐的她,绝对有责任替莫星映走这一回。
至于楚昱杰,这意外的美丽相遇,只能说是造化捉弄人吧!
对的时间、对的环境里,莫水映没有爱过任何一个男人;而最不对的时间、最不对的环境里,她却疯狂的爱上了楚昱杰……
若不是上苍太爱开玩笑,他们又怎会爱得这么痴傻、这么绝望呢?
“水映?”
“那幅画……你会帮我送到星映那儿吧?”不必给一个碎心的回答,她如此一问,岂有言悔的余地?
楚昱杰抹抹脸,笑得苍老。“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善良而固执,情深而无怨,这就是莫水映。他因这些特质而爱她的同时,却也忍不住恨她。
如果莫水映能够自私一点、再爱他一点,情况是不是就会改变?
他不敢想、不能想!
“谢谢你。”他为她付出的,她决定任性带走,这句“谢谢”,包含了太多——他的情,他的爱,他们短暂而深刻的恋……
来世,她依旧非他不爱,期盼他们的缘分,够久够长。
“开心点,我们说好的。”扬起笑,她无忌于旁人的眼光,伸出一截皓腕向他。
灿亮如银雪的太阳照射下,楚昱杰背着光,忽然间,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而莫水映的笑容,变成一幅伤心的图画……
他又还能怎么做?苦涩是他唇边形影不离的友伴,他连笑起来都不快乐。
“我没事,风凉,还有好一段路要走,你歇着吧!”蜻蜓点水般抚过她的掌心,楚昱杰僵硬地替她掩上窗帘,策马往前飞奔。
太沉重的伤感聚积在心头,他不敢轻易放松,害怕一不留神,那种种的痛,就会无可遏止地宣泄出来……他,不能留她。
该死的他不能!
座下马骑似乎也感应了楚昱杰的心情,开始不安躁动,朝着其他马匹不断嘶叫,仿佛有什么话想说一样。
楚昱杰没有理会,继续维持着奔驰的速度,转眼就把大批人马抛在后头了。
“这不是你一手制造出来的结果?如今你又何必痛苦如斯?”不必猜来者何人,在庞大的队伍之中,能够追得上楚昱杰的人,只有冷 。
“冷 ,你爱过一个人吗?如果你有,你就会明白我的选择了。”他真真实实的爱过,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因此,接踵而来的思念之苦,或许他应该坦然接受……是这样子的吗?
他和冷 从来都不是一条线上的人,以前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念头——那就是不愿意见到向书仪受伤害。
冷 一再找上他,为的是这个;而楚昱杰同他说话,为的也是这个。
“你打算怎么处理皇上指婚的事?”避而不语,冷 只是问。
爱与被爱的问题,他承认他不懂,楚昱杰的牺牲付出,他看不出价值何在。然而冷 想,所谓爱,大概就类似于,他想要保护向葵的那种心情吧!
基于此,他稍稍能够体谅楚昱杰。
“冷 ,我和你直说了吧,我不会娶书仪,她也不会嫁给我的。”爱到深处,即使要他苟活在孤寂冰冷的无情炼狱,他也绝无怨言。
“你要抗旨?”抗旨的下场是死,楚昱杰不怕,至少也要为向书仪想一想啊!无论谁是谁非,向书仪都是无辜者。
因为,她始终没有走进任何人的爱情里……
她只是路过。
“我不会拖累书仪与向家,你放心。花祭过后,待我完成一件事,我会向皇上自请死罪。”除了莫水映之外,他楚昱杰今生今世,绝不与人结为同心!
他有的一颗心,将在明日的仪式中,随她而去……
“你——确定?”虽然楚昱杰对莫水映的爱,任凭瞎子都看得出来,可是祭娘本就不是她,在已然欺骗的前提下,冷 怀疑,楚昱杰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向书仪也一样,他们都清楚事实的真相,却装作若无其事,好像彼此间已经达成某种程度的默契。
冷 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确定。”站在山峰处,楚昱杰的发辫被打散在风里,但是他的声音却如盘山老树那般,坚定不移。
什么样的爱,能教人生死相许?他彻底的明白了,死亦何畏?爱是他无坚可摧的后盾,莫水映是他永恒不变的指引……
他确定他的决定,不会遗憾。
“我无话可说。”冷 被他的表情震撼住了。
一定有什么价值是他无法理解的,否则他不会在见到楚昱杰心碎的同时,还读出了一缕欣慰的讯息!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就像当日向书仪要他承诺誓死守护向葵时,他被包围在一股诀别的氛围之下,却又因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释然而动容……
矛盾!他不懂、真不懂!
“好好照顾书仪跟葵儿,她们都需要你。”
冷 静默不语,径自策马前行。
向家的队伍已追上他们,楚昱杰和冷 不再交谈,两人静静立于山巅,看着前方未知的路,忽然都没了感觉。
只顾往前。
也许,能够凭着直觉过生活,才称得上是幸福吧!
“司祭大人,一切准备就绪,是不是请您……”营帐外,下人已匆匆来报数次,可是向书仪只是回应一声,并无动作。
真是急煞人也!
今年的花祭百弊丛生,好不容易快要落幕,他们都正在松口气当中,没想到,向书仪竟然也来膛这浑水!
“司祭大人……”
“不必唤了,我们可以走了。”挥开帐门,向书仪的装束吓坏了所有人。
她……她为什么打扮得一身喜气,却没有穿着司祭的服饰?
众人不解,向书仪似乎也没打算解释,径自走往祭坛的方向。
她只是在做她该做的事,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书仪姐姐。”月之瀑的泉水下,向葵早已兴高采烈地在那儿等待着她。
“葵儿乖,衣服还合身吗?”如果说方才那些人在纳闷,那么现在他们的感觉就是惊讶了。
因为向葵的打扮,正是司祭应有的装束!
向书仪在打什么主意?就算她有心培养向葵成为下一任司祭,也不能随意将司祭之位预让给向葵啊!
这一来是对昭帝不尊,二则对花神不敬哪!
一双双不赞同的目光射向她,其中也包括了楚昱杰与冷 ,但是向书仪偏偏不为所动,仍然决心一意孤行。
“昱杰,请莫姑娘过来。”
“嗯。”搀扶着已盖上红头巾的莫水映,缓缓走入水中,楚昱杰的手止不住颤抖,眼眶里的水气很快便模糊了他的视线。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之后,他一定没有勇气回想这一幕——是他,深爱莫水映的他,牵执着她,一步一步往祭坛走去……
这段短短的水路,每一寸都踩着他的梦、他的心痛!
“谢谢,仪式要开始了,你回到岸上去吧!”虽没有任何一句言语,但楚昱杰和莫水映紧紧交握的双手,已说明太多,向书仪知道,自己的决定将是对的。
每一个人都会满意这个结局的,她当然也会!
“书仪姐姐,我要做什么呢?”祭坛前方,莫水映端正地坐在百花铺制而成的藤椅上,而其他人不是站在岸上,便是退在后方,是以向葵不免有些紧张。
“别慌,姐姐会教你的。”从怀中掏出琉璃石放置在祭坛上,四周仆役便遵循仪式,纷纷朝着水中洒下花瓣。
瞬间,月之瀑吹起一场花瓣雨,阵阵香气窜入鼻间,别说是在场的人了,连山风野木似乎都被薰醉了几分,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好美喔!”向葵第一次见到这个场面,整张小脸上不禁写满赞叹。
百花诞生时的风采,莫过于如此了!
“美?”向书仪的语气是质疑的,“葵儿啊,记住,美则美矣,但你总是要学会看透,在这虚伪的美丽之下,有更多、更多悲哀的故事!”
担任司祭是一种荣耀,被选为祭娘也是。但多年下来,面对无数次的天人永隔,看见太多的悲伤眼泪,向书仪已麻痹得失去感受美丽事物的能力了。
即使光华满身,没有切实的存在,又能证明什么真理?
她不以为!
“葵儿不懂。”眼前的画面是这样的美,向葵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又怎么可能听懂向书仪说的话呢?
涉世未深,她幸,也不幸。
“你迟早会懂的。”时间逼着人长大,有些道理是不必学习也会懂的。“来,姐姐把仪式过程说给你听,葵儿你千万要认真记起来。”
不然,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怯生生地点头,向葵丝毫不敢马虎的,仔细聆听每一个细节——
在这个过程中,楚昱杰像尊化石般枯立于旁,他动也不动,眼睛和心都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女人身上,不曾移转。
再怎么坚强、再怎么勇敢,莫水映也还是会害怕。楚昱杰见着了她绞紧的衣摆,揪心得恨不能飞扑上去环抱住她。
莫水映的倔强令人好是心疼!
“懂了吗?等到姐姐握住祭娘的手,你就把琉璃石移到我指定的位置。”交代完最后一个环节,向书仪不敢大意的问。
“葵儿明白,可是……”
“还有什么不清楚吗?你问没关系。”见向葵困惑得努努嘴,向书仪很有耐心地弯下身子,等着她发问。
“葵儿觉得好奇怪!为什么姐姐刚才说的事,只有今年才做,以前跟往后都不必多加这么一道功夫呢?”明明听到向书仪说,琉璃石一旦放置祭坛上之后,就不可擅加移动,但是为什么她又说,等会儿一定要记得,将琉璃石转个方位呢?
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向葵的疑问,让向书仪有短暂的沉默,可是没多久,她又再次展开笑靥,说:“葵儿真聪明,马上就发现不同之处了。”
“姐姐夸奖了。”向美憨憨的低下头,不习惯被如此赞美。
“不过,姐姐不告诉你答案,祭典结束,你就会明白了。”
“哦。”
“好了,我们开始 !”只手摇动着柳条,花瓣落了满身,向书仪一面喃喃念着祈福的文字,一面指示旁边的梨园子弟奏起祭乐。
漫天的花瓣狂舞,悠扬的乐声飘扬,在众人阖眼诵祷之际,谁都没有发现,向书仪站在坛前的模样,有多么无助……
“姐姐?”
“葵儿,该你动手了。”不明所以地被向书仪托住了双手,莫水映看不见眼前的她,自然也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