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样说,但这样的决定并没有让她心安,反而一夜无眠到天明。这也就是她现在肿着两个熊猫眼的原因之一,另—个原因则是她抑不住的泪就这样流了一夜。难怪贾宝玉会说女人是水做的。
江昀举起手看了—下表,再不久飞机就要起飞了,看来,纪强是不会来了。
她微微自嘲地扬了一下嘴角。她在奢求些什么?他不是说这一步要她来走?而她因为没有勇气选择了放弃,以他的条件,喜欢他的女人不知凡几,他又何必屈就于她这个小小的江昀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稳一下似乎又快出轨的思绪,看来,这一趟亚马逊河的雨林之旅真的改变了她甚多,以前的她一向不会让自己沉溺在后悔的情绪中的。
这一趟突来的旅程已经接近尾声,也该是她恢复正常的时候了。她由皮包中拿出护照和机票,开始向出境室的方向走去。
突然有人拉住她的手,力气之大,令她整个人像打陀螺似的转了好半圈。
“你就这样走了?”纪强微侧着头,要求她给他一个回答。
江昀的心一下子变得好矛盾,一方面她对于他的出现欣喜若狂,而另一方面却又因为他的出现而感到烦乱,这两种心情就在她的心中进行一场互不相让的角力。
终于,理智一个过肩摔,把感情摔得当场昏倒在地,动弹不得。
她对着纪强露出一个冷静的微笑:“我想我欠你一句道别,这是我的疏忽。”
纪强原本高涨的心在看到江昀那种一块钱可以买上一打的公式笑容时,一下子像是失足跌落山崖的人,只能靠着岸边摇摇欲坠的小树支撑。
“你对我一定有感觉,我不会连这个都搞错。”这个念头就是现在支撑着他的那棵小树,“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把那个在雨林中自然而开放的江昀还给我。”
他看着她,那样静静地看着,每一分都和占据了他的心的那个身影一模一样,可是,却又是那样的疏远,冷漠得令他心痛。
“这才是真正的我,至于你心中的江昀,只是一种暂时的错觉,现实中的我对你来说和其他的女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一旦我们回到各自的世界后,那种感觉就会消失。”江昀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你可以让我放弃自己的原则。我说过,这一步是该你来走的,可是今天我还是来了,这对你来说难道没有任何的意义?”他声音粗嘎地说。
纪强在这一席话中几乎把自己在她的面前完全摊开,只差没有剖开他的胸口,好让她明白他的真心。
“你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我不像那些被你迷得失去理性的女人,所以你觉得新鲜。我没有兴致在这样的关系中失去平衡,而当你恢复正常的时候,你会明白我的说法是正确的。”
江昀在心中暗暗为自己能不动声色地讲完这一段话而喝彩,她语气中的断然,让她都几乎要相信自己的话了。
一阵静默在江昀说完话后弥漫在他们之间。突然,一阵笑声从纪强的口中逸出,他笑得几乎不可自抑,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哭泣。
好半晌后,他才停住了笑声,像是要将她的身影刻画在心上一般看着她,然后露出一个难解的表情:“看来,真是我自作多情,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他的话中不再激动、不再粗嘎,有的只是客气和疏远,刚刚的光与热,此时在他身上已找不到半分。
“我……”
他的样子让江昀感到心慌,可是她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也无法做,只好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像个化石般地看着他。
“你说过我像是风,风是不该停歇的,或许以后我会为你的理智感到庆幸,但是现在我说不出认识你是件幸运的事。”
纪强猛地拉过了江昀,轻轻地吻在她的唇上,像蝴蝶般掠过,然后他向江昀微微—鞠躬,转身大步离开。
“Bye—Bye!”他轻声地说。
不是再见,因为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再相见。
在渐行渐远的距离中,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是他们的告别之吻。
第十章
回来两个多星期后,江昀坐在自己专用的书桌前,进行着那本摄影集的文案撰稿。
桌上摊放的是一个星期前纪强寄来、他在雨林时所拍的数以百计的相片。这些相片每一张都有极为动人的生命力,可是对纪强和那趟旅程的深刻记忆让她几乎无法直视那些照片,更别说动笔写出什么东西了。
她丢开了手中的笔,皱着眉望着稿纸上密密麻麻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字,空白的脑袋里,似乎再怎么挤也挤不出一点东西。
或许喝杯咖啡会好一点!她拿起右手边的咖啡杯,但是当她的手开始颤抖而几乎把咖啡泼出杯外的时候,她不得不放弃,将它放回去。
她想她得吃点东西,最近她几乎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餐,但是一想到食物却又令她作呕,更别说把食物吃下肚了。
江昀整个人向后靠着椅背,漫无目的地看着书房的天花板,身后的开门声让她转过头看向来人。
那是她的妈妈。
季嫱看了江昀一眼,骂了几句后,把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到她的面前,双手叉腰地瞪着她:“把这些东西给我吃掉。”她命令地说。
她一向不是个很会管人的母亲,所以在家中,常常是女儿和母亲的角色对调,尤其生了一个这么中规中矩的女儿,被管的那个人一向都是她。
可是这会儿,她再也看不下去了。上次去机场接江昀,这个打从上了初中就再也没有哭过的女儿竟然一看到她,眼泪就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然后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整天借着工作的名义关在书房,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尤其上次收到那些照片时,她的表现更奇怪了,没事就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瞪着东西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她当人家的妈也不是当假的,脑筋就这么拐个弯,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八九不离十,准是男女之间的感情问题,因为会让一个人失常得这么彻底,除了爱情之外,大概也没有其他的了。
看来,那个叫纪强的家伙真的是魅力不小,能把她这个理智过了头的女儿给迷成这样,也不枉她当初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把她这个宝贝女儿陷害到那种鬼地方。
只是,做人家的妈就是这样,看她一点爱情生活也没有就忙着替她找刺激,现在看她这样为情所苦又好是心疼,难怪人家说生儿育女是在还上一辈子的债。
“江昀!东西是叫你吃的,而不是让你看的。”她双手叉腰,微皱着眉头看着又神游太空、一动也不动的江昀。
江昀抬起头看着她:“我怕我吃了会吐出来。”
季嫱挑起一边的眉头,上下来回地打量着江昀:“你怀孕了?”
江昀整个人弹跳了起来,一张原本惨白的脸蛋瞬间被染红:“我才没有。”她连忙否认。
“真可惜!”听到了江昀断然的回答,季嫱竟然一脸失望的样子。
“妈!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还没有结婚哪!”
“这年头没结婚有小孩的满街都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妈!”江昀没力地说。
她真不知道她老妈的脑筋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哪有做人家妈妈的鼓励自己的女儿未婚怀孕?而且还讲得这么振振有辞!
“吃吧!”
季嫱不理会江昀的抗议。一直就只有她这个女儿管她吃不吃东西,现在重新拿回母亲的权力,怎么可以不好好利用一下?
季嫱等在一旁,用手指头敲着桌面,监视江昀一口一口地把东西吃完,然后拉着江昀和她面对面:“现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没什么。”江昀摇摇头。她一向自己解决问题,而且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别说谎!你没有说谎的天分。”季嫱对她不赞同地低哼了一声,“是为了那个和你孤男寡女共度一个多礼拜的男人?”她明知故问说。
“我才没有和他孤男寡女!还有小土豆啊!”江昀连忙矢口否认,并提出她惟一想得到的证明。
“这样呀!那我是不是可以问一下这‘小土豆’是何许人也?”
“这……”江昀怎么能够说出小土豆是一头驴子呢?“反正我和他不是孤男寡女就是了。”
“说得还真像一回事!孤男寡女就孤男寡女嘛!你干吗一脸被人抹黑的样子?这年头早就不讲男女授受不亲了,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季嫱一脸的受不了。她这个女儿到底是不是出生在二十世纪?怎么脑子比那些八股学者还冬烘?
“如果我多像你一些就好了。”江昀不自觉地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为什么?”
“如果我多像你一点,或许我就能大胆地去接受他的……”江昀突然回过神来,赶紧住了口,但是她说出来的就够多了,以她妈妈那种举一反好几百的个性,她大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季嫱整个人倾向她,张大眼睛:“那个小伙子跟你告白,而你竟然拒绝了?”
江昀只好点头,反正她是瞒不过她老妈的:“他是说过他爱……反正那只是他一时的迷惑而已。”
这是这些天来她一直在说服自己的事。
惟有让她想到自己并没有成为他的束缚,才能稍稍减低她心中逐渐加深的悔意,而不是后悔自己没有接受他的感情,即使他终究会离开,但能多拥有他一分钟也是好的。
“你又不是他,你凭什么替他下决定?”
季嫱简直气疯了,她真不知道她这个女儿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爱人家爱得要死,却又一脚把人家踢得远远的,然后才在这里独自伤神,什么跟什么嘛!
“他是一个像风一样的男人,虽然他说爱我,但是,那只是一种感觉暂留的现象,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我并不是一个有趣的女人,这样做是避免以后伤心的惟一方法。”
“见鬼!那你现在就不伤心?到底是谁给你这种想法的?”季嫱决定,如果让她知道是哪一个人灌输这种观念给江昀的话,她一定把那个人抓来大卸八块!
“你不也常说我这个人呆板得可以?纪强和你一样是双子座的人,对我,他一定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原来始作俑者还是她这个做人家妈妈的!
季嫱现在真的想一脚把自己踢死!不过,既然踢不死自己……那就算了!
“拜托!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妈的个性,我随便讲讲你随便听听也就算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就是你,并没有比任何一个人差。
其实,你讲了那么多的理由全是借口,你只是想隐瞒你缺乏自信。你会拒绝他,根本是因为你不相信你值得他爱,不是吗?”
为了点醒这个爱钻牛角尖的女儿,她只好说重话了。
“我不是……”江昀的否认一点信服力也没有。
“不是吗?我不希望我养出一个这么懦弱的女儿,连自己的错误也不敢正视。你到底有没有张开你的眼睛看看他拍你的照片,一个一时迷惑的人会拍出这样的照片吗?”季嫱由桌上散落的照片中抽出几张纪强偷拍她的照片,一古脑地扫到江昀的面前。
“妈……”江昀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鲜少严肃的妈妈认真的表情。
她一直以为她妈妈就像女的小飞侠,那个永远爱玩、爱闹,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可是她发现自己错了,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一样。
而纪强的那件事,有没有可能也是她的自以为是呢?
“别太感谢我,只要你自己好好想想就好了,相信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季嫱对着江昀挥了一下手,停顿了一下才又说,“对了!想完了以后,记得截稿期快到了,还有,别把桌上的那叠垃圾交给我,那些东西一点生命力也没有,你不是在替《百科全书》撰稿,这是一本摄影集,记得吗?”说完,不等江昀脸上的感激转变成错愕,季嫱聪明地拍拍屁股——
溜了!
这季嫱真不愧是做编辑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她都是三句不离“要稿”。
望着像风一样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老妈,江昀只能摇摇头。她早该知道的!她妈妈会成为一个成功的编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她从来不知道她妈妈也会讲满口的大道理,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训人,而且句句一针见血,让她连一点反驳的余地也没有。
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把桌上的照片全都靠拢收成一叠,然后一张一张地慢慢看着,让自己的心借由他的构图去感受他的感觉。
第一张是采胶工人靠在橡胶树干上抽烟小憩片刻的照片。采胶工人的双肩像是疲累已极地下垂,背后高大的橡树像是他的依靠,也像是最沉重的负担,在烟雾中,更显得什么都不确定,只是道尽了采胶人的悲哀宿命。
第二张是一张遭受人为破坏的雨林和正常雨林的对比,它和接下来的几张照片同为一组,不同的只是两种情况在照片构图上所含的比例,试图以静态的图片表现出雨林破坏情况的动态感觉。
第三张是静静躺在雨林深处,像手术后的蜈蚣痕迹的马代拉——马莫雷铁路,衬着昏暗不明的光线,低诉着它看似壮观下的悲哀。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
愈用心去看这些照片,江昀愈觉得她妈妈说的话一点儿也没有错,她的那些文字充其量只是从《百科全书》上抄下来的介绍,一点也没有表达出这些照片的生命。不仅如此,反而还扼杀了它的空间,难怪会被说成是垃圾了。
她拿起桌上原先写好的那些稿子,用力撕成了两半,再一个使劲又对撕成两半。就这样一直撕到她撕不开为止,然后一把丢进身旁的纸篓中。
望着纸篓中粉身碎骨的稿子,照理说,她该为她的轻率感到心痛和不舍的,因为她一向不是这么任意妄为、没有一点计划的人。可是她发现,她不仅没有一丝不舍,反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原来偶尔冲动的感觉还挺不赖的嘛!她微笑地想着。
突然,她的嘴角冻住,她的眼光定在几张照片上。
那是她的照片!她吃惊地张大眼。
不!正确来说,那是看起是她,可是又不完全是她的照片。
照理说,知道这里面有几张照片的主角是她并没有什么好讶异的,而且照片她来来回回也看了好几回,她当然知道这些照片拍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