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是个哭肿了双眼的年轻少妇。门还没关上,这位看来才二十七、八的女人已经又眼泪滚滚而下。
「白律师,我……我想离婚,我……我受……受不了了。」
绡瑶也快受不了呢。她不知所以的好想和她一起哭上一场。
过了又一个沮丧的一天,到了下午近下班时间,心兰拿着些打好的申诉文件进来。
「唉,这么年轻的夫妻,结婚不到一年,怎么就搞成这样呢?」
绡瑶对她的哀叹回以苦笑。「现在你还要怀疑我为什么不想结婚吗?」
心兰也苦笑。「你知道吗,小瑶?我在这工作越久,见的怨偶越多,越珍视我的婚姻。它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但也不错了。很多事情,双方做些让步,便可以天下太平。」她把洪太太的案件文件放在桌上。「打过这样的婚姻内容,我才发现我先生虽然邋遢了点,起码他不会吼我,更别提动手打人了。人哪,要惜福,不是吗?」
「你让我感到好多了,心兰。有时候我还真担心整天面对这些愁苦的人,这些失败的婚姻,对你会造成负面影响。」
心兰笑了。「你知道吗?我先生也挺担心的。嗯,我决定今晚回去好好爱爱他。」
「别太过分,不要吓着他。」
一整天里,办公室里首次有了笑声。
「对了,今早向敏妍来干嘛?要撤销离婚吗?」
绡瑶的情绪又跌下去。「不是,她担心的是别的事。」
心兰一脸不解。「是吗?她出去时笑容满面的,可不像担心的样子。」
这句话勾起了绡瑶更多疑惑。离开办公室前,她再次试图联络黑泽光。这次是个女人接电话,她不知道泽光家里的电话号码。
*****
一个星期过去,又到周末了。这段期间,泽光一次也没出现,也没有和她联络,仿佛他突然自地球上消失了。
她唯一庆幸的,是向敏妍也没有再来找她。
但是,这是否表示他们已私下达成和议,夫妻言归于好了?
就某方面来说,果真如此,未尝不是件好事。
然而,每思及这个可能,绡瑶忍不住的感到愤怒。不论如何,她就是摆脱不掉被愚弄的感觉,却又全然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这个星期过得寂寞又漫长,屋里奇异的仿佛到处充满泽光的影子。她居然无法再如从前,轻松地坐在院子里享受日光和看报。她老期望着他再暴躁地冒出来,厚颜地赖在她屋里不走。
一个本来和她全不相干的男人在她屋里住了两天,他走了,她竟就这么的不习惯起来。
为了解除她的闷,绡瑶周六特别去了市场买菜,并约了明礼晚上来家里,他们将在她院子里烧烤。不管黑泽光是否和向敏妍和好如初,她决定把他丢出脑海。
但是当她看着明礼,她似乎老把他看成泽光。望着一个男人,想着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男人,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偏偏明礼又对「她的叔叔」穷问不舍。
「你叔叔几时走的?」
「星期一一早就走了。」
「他去哪?他找到工作了吗?」
「我哪知道?他这人来去无踪,他要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你好像不喜欢你叔叔啊,小瑶?」
「家里没有人喜欢他。他冒出来的时候,我只是尽量忍受他。他走了最好,最好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他。」
「为什么?我觉得他很好嘛。他很具亲切感,而且男性魅力十足,我好想向他请教他如何保持得那么年轻呢。」
「能不能不要谈他了,明礼?」
「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小瑶。不论如何,他是你叔叔嘛,总是一家人……
绡瑶受够了。
「明礼,他不是我叔叔。」她直视目瞪口呆的明礼。「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会脱口而出,扯这个不必要的谎。他不是我家的亲戚,更不是家人,他……只是个男人。」
明礼僵坐着,半天无法消化她的实话。
真讽刺,她难过地想,人们为什么总是比较容易接受谎言?
「他……不是你叔叔?」
「不是。」
「他……只是个你认识的男人?」
明礼误解了。她叹一口气。
「我其实谈不上认识他,明礼。他……」
「谈不上认识!」他用她从未听他用过的严厉语调笑问。「你让一个你谈不上认识的男人在你这过夜?小瑶,我觉得你须要解释得明白一点。」
她脸颊发热。「很难解释,明礼,这件事……情况有些复杂,你不会了解的。」因为她自己至今都尚在一团迷雾中。
「你说的对,我是不了解。」明礼激动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浮了起来。「我不了解你居然把一个你称不上认识的男人留在你屋里,还认为有必要对我撒谎。我一直相信你是个洁身自爱的女人,我也一直以礼相待的尊重你,现在我可以了解的一件事是,我错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
「我没想,我亲眼『看见』的。他不是你叔叔,和你没有你谎称的亲戚关系,但他穿着睡衣在你家。孤男寡女,这种事用得着『想』吗?」
「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她心烦地试图澄清,却忘了事情一旦出了差错,必然越描越黑的定理。
「他没有拥抱你吗?他没有吻你吗?」
纳瑶张着嘴。哎,再说谎有何益呢?
「那是……那是意外。」
「意外!」明礼由椅子上跳了起来,几乎踢翻了烧烤炉。「我不是律师,我也没学过法律,小瑶。但是事实摆明了你欺骗我,你玩弄我的感情,同时和另一个男人厮混。」
「等等,明礼,我没有……」
「除非你能提供一些较具说服力的实际有利说明,否则我不太确定我们该继续交往,我母亲不会同意我娶一个身家不清白的女人。」
一股闪亮的火焰自烧烤炉上燃了起来,两块牛排卷在火焰中,发出的焦味散在空中。
「牛排烧焦了。」她漠不关心地喃喃。
他把肉叉往她手上一塞。
「烧焦的不是牛排,小瑶。你想到更好的解释证明你的清白时,打电话给我,不然我看我们之间就完了,到此结束。」
她望着仿佛眨着眼睛嘲弄她的星星,听着明礼的车子离开,反倒感到全身松弛。她拿起一杯水浇熄烧烤炉的火,把黑黑的牛排和没吃完的沙律扔进垃圾桶,收拾四散的用具。
太不可思议了,短短七天,她的生活整个给颠覆了过来。
不,事实上没用到这么多时间,上个周末两天,加上今天,三天而已。可怕的是,明礼气走了,她一点也不在乎,也不想他,她却无法不想泽光。
接着,要洗去泽光待过的痕迹似的,她卖力的清理屋子。首先第一件事就是由里到外的清洗冰箱,用力擦洗橱柜和炉灶。
听到车子驶进她门外车道时,她正趴在地上使劲用抹布擦厨房地板。
大概是明礼。知书达礼,永远彬彬有礼的明礼,回来为他的失礼道歉。
为什么该死的黑泽光就不能学点明礼的礼貌和循规蹈矩呢?
门铃响起,她慢条斯理去开门,不确知她和明礼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他说「到此为止」,她求之不得。他责骂她玩弄他的感情,从何说起?她压根儿没和他恋爱过。
她打开门,看到的却是她又想又恨又念又气的人。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这张怒气冲天的脸我见过。」她只手叉着腰。「这回我又欠你什么了,黑先生? 」
他还是那么气死人的英俊迷人。酒红色棉质长裤,黄色格子衬衫,一双名牌帆船鞋。她知道他正在打量她光着的脚、褪色而且上面沾了洗洁精和洗东西时溅上了污渍的牛仔裤,一件袖口破得没法补,被她索性剪掉半截袖子,下摆也因同样原因给截去了一截,变成长短不齐的旧衬衫。
他像个贵族雅士,她一副女佣模样,但此刻她不在乎。
「看来我运气不错。」他的口气可一点也不高兴。「今天没去约会?」
「刚结束,谢谢你,我正要休息。」
他随手一挡就撑住她要关上的门。
「抱歉,你还不能休息。」
「客房今晚有人用,你这次来晚了一步。」
「无妨,我倒很乐意提供你一个房间,保证比你借我的客房宽大舒适。」
「什么?」她愕然。
「我要你跟我走。」
「哈!」
她手脚并用地推门,他动也没动,那扇门却被他控制住了般,她完全无法推动分毫。
她干脆放了手,把手叉回腰上,瞪住他。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走到哪去?」
「我要你看看你对我造成的灾害。」
「我?关我什么事?你马上离开,否则……」
「别又来报警那一套,你该知道我不在乎。你合作的和我走,或者我把你掳走,你自已选择。」
她双臂抱在身前,挺胸仰头看他。「少在那虚张声势,你很清楚你不能强行带我去任何我不愿意去的地方,这有个法律名词叫绑架,我可以……啊呀!」
在她的惊叫声中,他已抓住她,把她轻而易举甩上肩头,一手紧紧扣环住她的腿,另一手关上门,转身很快的走过院子。
「放我下来!」她尖叫,双手伦拳捶打他的背。「快放我下来!」
他作势松手,倒挂在他肩上的绡瑶差点倒栽葱地跌下去,她赶紧抓住他背部的衣服。
「你敢把我摔下去!我告你恶意伤害!」
他大笑。「你到底要我放还是不放?拿定主意。」
「放我下来!好好的放我下来!」
他走到一辆银灰色房车旁边,先打开车门,然后弯身把她塞进驾驶座,自己跟着坐进来。她被他推挤得只好挪到客座去,接着他就迅速发动引擎,从把车子倒出车道,到驶上街道,速度不曾稍减。
她惊慌地张大嘴巴。「你疯了!你要把我绑架到哪去?」
「喂,不要乱如罪名,律师,我分明是好生有礼的把你请上车的。」
「张着眼说瞎话!」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绑架你?」
「我穿这个样子……我没穿鞋……神经病才会这副模样和你出门!」
「你有过机会,但是你这位眼光锐利、是非分明的大律师认为我只是在虚张声势。」
「我……我的邻居一定听到了我的叫声,他们会为我作证。」
「算了吧,他们若有人在家,听到不寻常的声音,怎没人出来看个究竟?」
绡瑶哑口无言。
「你的邻居全家出去度周末了,大鼻子狗送去宠物店暂住。」
她懊恼地瞪他。「你是有预谋的!罪加一等!」
他又开怀大笑。「你知道,我以为在海外的日子已经很难熬,回来以后又掉进我前妻的诡计留给我的困境,再加上其他因素,我想我大概活在十八层地狱里。但和过去一星期比起来,我才知道炼狱比地狱更可怕。」
他伸手过来拉她的手移到他嘴边亲吻。
「我想念你,小瑶。」
她违背心意地把手抽回来,嘴里却更加违背意志的向他抱怨。
「我可没接到半个问候的电话。」
他突然把车驶到路边停住,猝不及防地将她拥过来,扎扎实实给了她一个令她喘不过气的热吻。当他放开她时,她足趾都卷起来了。
「谢谢你也想念我。」他沙哑地说,手指轻轻拂一下她的脸庞,然后重新上路。
绡瑶想开口否认,又觉未免愚蠢。他吻她时她连挣扎一下也不曾,再在事后嘴硬,徒惹他嘲笑。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好,望着车灯前方的路面。他几时开上了高速公路她都不知道。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他转头对她微笑。「既然你改变态度,我心情愉快些了。我要带你去见我的家人。」
「什么?」她僵直了背,侧身持向他。「为什么?做什么?什么家人?」
「你协助向敏妍结束了我的婚姻,使得我的六个孩子落得没有母亲,没人照顾,我要你负起责任。」
绡瑶觉得好像有人往她头上狠敲了一记,敲得她脑门发胀。
「六……六……」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六个孩子。」他无比温柔地耐心再告诉她一次。「你不知道?」
「不……我……不……不知道。」她颓然往后靠,闭一下眼睛。「老天,我……不知道。」
「嗯,我想你大概是不知情。」
她疯狂的思考。六个小孩?!向敏妍美好的身材,甚至不像生过孩子。
她的目光扫向他。「你骗我,对不对?你竭力使尽你能想得出的手段、来骗取我的同情,要我相信你前妻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好让我站在你这一方,为你争回你失去的财产。」
「你又在做和指称我虚张声势的相同错误判断了,小瑶。」
「向敏妍星期一来找过我,她说你为了要回你的东西,极有可能不择手段。我本来还怀疑她的说法,你却在无声无息一个星期后,亲自露面以行动证实了她的话。」
「真的?她倒厉害,又来个先下手为强。告诉你,小瑶,我这个礼拜忙着为孩子们找个合适的保母或管家,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向敏妍对我的陷害,但这不表示我不打算要回属于我的东西。只是我要确定我的孩子们在我忙其他事时,有人会好好照顾及陪伴他们,然后我才能专心的对付向敏妍。」
她盯着明暗不定的灯影中,他坚毅的侧面。孩子的事谎说不来的。
「你现在要带我去看你的六个孩子?」
「不错。」
「为什么?就算要证明你的话属实,时间也不大对吧?」
「没办法,我今天白天做了最后尝试,仍然找不到令我满意的保母,而我已经答应这个星期天一定为他们找个保母,同时一起带他们出去玩,藉此大家熟悉一下。」
绡瑶缩进椅子。「哦,不行,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有工作,我不能当你的孩子的保母。」
「只是一个星期天,算我拜托你帮忙。我付你酬劳,随你开口,我一定尽力做到。请你。拜托你。」
她没见过他低声下气,而且他是为了他的孩子求她,绡瑶仿佛听到她的心融化的理音。
「可是……可是……」
「只有一天,我必须现在带你去,因为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他们此刻都在家等着见你。」
她咬咬下唇。「只有一天?」
「只有一天。」他保证。
「唉,好吧,真会给你害死。」她扯扯她的旧衬衫。「你看,我这个样子,连鞋子都没有,当什么保母?落难的孤女还差不多。」
泽光仰头大笑。「别担心,到了市区,我们去逛逛,给你买套象样的衣服,买双鞋子。」
「哎,不,不,衣服可以将就,反正只是一天的临时保母,买双鞋子就好,但我自己付钱……哦,天,我钱包也没带出来。糟啦,门也没锁。」
「门我关上时反锁了,钱你不用担心,买衣服、鞋子我还负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