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人深信,万一不幸被恶魔附上身,恶魔若被人们身上挂的「邪恶的眼睛」吸引进去,就会被震慑在里头。当玻璃破碎时,人身上厄运即可化除了。
这种祈福的原理说起来和中国人的玉碎人平安是相同的。
他一向不迷信,但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他就是掏出皮夹子买了一个。
没多久,他终於等到按摩师出来了……
「她有没有吃东西?」
「有,吃了半个牛肉薄饼,配了一大杯稀释了的羊奶花茶。不过……」
「不过什么?」
「她可能肠胃真的不舒服,一直不让我碰她的下腹部位。然後,可能因为按摩太舒服了,她也睡著了。我摇都摇不醒呢!」
「别吵她,终点费我照算。我进去看看。」
他进入小房间,第一次看见她安静下来的样子……按摩台上她身穿著白绵浴袍,侧著身子缩躺著。
沉睡中的容颜是那么的纯净可人。倔味没了,改由荏弱清恬取代,像极了他记忆中难忘的一夜中,那一个让他疼爱不能释手的女孩……
他的肺腑不由得闷涩发疼了。拿起手指碰碰她上了润肤油的脸颊,轻轻回旋过她软软的唇瓣,再抚平她盈眉间的淡淡皱痕。
她连睡觉时也个开心吗?
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静默的凝望著她。
一个聪慧无比的女子为什么要选择跋山涉水,来到荒凉又危险的高原地震带?所有的答案都指向那两个可能的方向……
她若不是爱他极深,就是恨他已极。然而,两个答案他都不忍见啊!
「你这令人苦恼的小东西,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她最後那句凄厉的指控如潮水般在他脑海中涌散开来——你这个人永远不知道修正自己吗?
不,他从来都不是自以为是的人!可是遇上她後,他就乱得一塌胡涂!事到如今,他真的不能再和她一直剑拔弩张下去了。
许久之後,他的声音轻浅得像是自言自语般的逸出刚冷的唇瓣,「千晶,每一个生命里总有些无法掌握的意外来打碎梦想。生命可以很长,生命也可以短而宽。我只能肯定失落与惆怅都不是我要的颜色,我要活出一个人的精采。同样的,我的骄傲也永远不容许我披露让你懂得我不要你的心情。现在当我能松开手,对你喊停,你是自由了……往後如果真的有灾厄,就让它替你挡下吧!」
一腔柔情淡淡的宣化开後,他把「邪恶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套上她颈圈,垂挂在她的胸口。
「千晶,遇上你後,我做错了很多、很多,你……可永远都不要原谅我啊!」
香精弥漫的小小按摩室里,一记柔情浅吻落在娇嫩的樱唇,沉睡的她微颤了一下,眉心又浅蹙。
然後她轻轻的翻转个身,好似想逃离一个不寻常气味的渗入……一如过往时的最初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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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她也不是没客串过「小侦探」,为了心中的一个疑窦,就再重操「旧业」一次吧!
於是,千晶蹑手蹑脚的往一栋宿舍而去。
第一夜,他留在小谷的房中。外头两个土耳其女人等到半夜黯然离去……
第二夜,两个土耳其女人进去了十分钟,提著一个大垃圾袋,抱出来一堆衣服。她们走到水帮浦那儿去洗衣服、晾衣服……然後打转回家去。
第三夜,安德逊到他房里待了大半夜,那两个女人在寒风中喂饱了蚊子,摸摸鼻子走了……
第四夜,她们还是提出垃圾袋,去洗衣服……
第五夜,他对著两个女人叫著,「今天没有衣服洗,你们放我安稳睡一觉行不行?」
两个女人嘟嘟囔囔一大堆……还是被赶走了。
隔天!千晶将女人说的那一堆声符问了懂阿尔泰语的当地人。她听到的翻译是「爸爸说我们还是要找事情来做,不然他就不给我们饭吃」……
这一夜,千晶决定她不用再去吃北风喂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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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工地来了一名访客。
法国路透社著名的摄影记者克劳福,专程来采访有史以来第一位加入希望团的女建筑师。
「裴小姐,请你谈一下你如何适应高原上的艰苦生活?」
千晶现在神采奕奕,脸蛋虽称不上丰润,但是以前的苍白倦容都不见了。她漂亮的唇线往上弯,淡笑盈眼。
「刚开始时那两个月真的不好受呢!我自己的身体差,食物也不习惯……可是这四个月下来,当一切都好转之後,我真的喜欢上这里的风土人情了。」
「可以看得出来,你连服装都与本地的女子一样了。只是宽大的黑色长袍,加上黑色的包头巾,难道不会添加你工作上的不方便?」
「不会啊!不然你问问他们。」千晶指指围在她身後的十几名工作夥伴。
「有我们在,千晶所有的不方便都变成很方便。」北非人甲拍著胸脯打包票。
经过工头一再疏通,数度提醒好兔不吃窝边草,再加上千晶也摆明她对他们不可能产生兴趣之後,北非人也很识相地不再老缠著她进行「交谊」了。
他们转而拿这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当自家小妹妹看待,什么重活也不让她沾上手!「是啊!希望团是世界上最疼惜女人的地方,我们哪会让千晶吃一点苦。」
「是啊!希望团也是世界上最尊重女人的地方!千晶很热心人也好聪明,她提出的每一个建议都好独特,我们都欣然接受喔!她现在等於是管理我们的女牢头呢!」
「胡说八道,你们的工头是安德逊先生,我才不敢掠美!」千晶娇笑著拍那个大言不惭的家伙一记。
「你们这里真像一个和乐融融的大家庭,世界上如果多一些像你们这样的专业义工,野心争夺战乱一定少了很多,喜乐就会散播满人间。」摄影记者克劳福由衷赞叹著。
「哈哈哈!」许多人被几句赞美醺得晕陶陶。
「没啦!我们做的不算什么啦!」也有人仍然秉持谦虚的美德。
「来、来、来,我帮你们一起拍进来,这照片搞不好会上『时代杂志』封面喔!」克劳福开始调整照相机的镜头焦距了。
「能上『时代杂志』封面?!」千晶兴奋嚷著。这么一来,她老爸老妈见证到她真的平安,就不用成天挂心,老打电话来嘘寒问暖了。
「快、快、快!大家挤一挤,一定都要全部入镜喔!」工头安德逊吆喝著。
「树下那边的那位先生,你也快过来啊!」克劳福发现了一只漏网之鱼。
「他……」北非人乙一脸不屑。「他没资格过来啦!」
「为什么?」克劳福满脸不解。
「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差劲混蛋,千晶刚来时,他还对她暴力相向。後来他看我们大家都是千晶的後盾,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只敢躲得远远的,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甘他鸟事的模样。打生眼睛从没见过这么践的人!」北非人乙愤啐一口。
「他真的对女人这么过分?」克劳福多瞧了那名「差劲混蛋」几眼……怎么觉得有点面善呢!
「不!你们大家都误会少爷了!」小谷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是啊!你们其实都不了解泷泽先生……」他暗地里为千晶做得才多呢!安德逊欲言又止。唉!受人之托,还是忠人之事,帮人保守秘密吧!
「泷泽?他就是泷泽博彦?」那个建筑界的天之骄子!克劳福如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老天!原来这小小工地里卧虎藏龙啊!
不过,这些人口中的泷泽博彦很明显是个人格分裂者。一派相挺,另一派贬抑他,怎会这样呢?「裴小姐,事情似乎非常有趣,你要不要说说你本身对泷泽先生的感受呢?」
「我?」千晶指指自己的鼻子。有几度,她差点就把持不住决心了。然而,都已经咬牙撑这么久了,她没道理半途放弃啊!沉练的幽芒在杏眸中一闪即逝後,她用力甩甩头,小嘴可怜兮兮一张,有点哀怨地说:「光是嘴里说说就有用吗?就再等几个月後,让事实来说明一切吧!」
「事实?什么事实?」众口齐问。
她扬著甜美的娃娃脸蛋,不胜柔弱地喊著,「克劳福先生,你到底要不要照相啊?」这样总可以岔开她目前不想谈论的话题了吧?
「当然要!大家都要注意看镜头这里……要照了,一、二、三……」
「嚓!」快门一闪的时候,千晶还是没即时调回目光,她的手捂著胸口,搁在那一块「邪恶的眼睛」蓝玻璃石上头。
眼光焦距锁定在不远处那一尊别过身的孤独落寞人影,她的眼神渐渐浮现迷蒙、疑惑、痛怨、恨愤……以及千百种的混乱情绪……
第六章
几盏照明灯都熄灭了,周遭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点光亮。
「好重……」千晶的头好重。
「好重……」她身上压著的物件也好重。
刚刚那一阵地震摇晃,她整个人以及周遭的一切物体,全都像是风扫落叶似地撞下地面。她还记得当她摔落时,北非人就从後扑叠上来,圈护住她的身体。
「喂喂!後头的,你还好吗?」
没吭声。
「喂喂!有没有人能回我一句话啊?」
沉静。
「不!」千晶凄厉叫喊著!
她就要让不知从哪儿渗透进来黄土流沙给淹没了。「不!我不可以死!说什么我也要保住我的孩子啊!」她撕裂长袍的衣袖,缠绕在手掌上开始四处摸索。
她更奋力甩开背上北非人的重量。终於,她可以挺身靠著墙角站立了。
「沙沙沙」的土流声仍然不绝於耳。
「天啊!我如果不能找到出口,葬身此地只怕是早晚的问题了!」
茫然面对一室黑暗,孤寂恐惧里,懊恼悔恨盈满她脑海。
孩子啊!妈妈对不起你。我的脑海中不该只有报复,只身跑到这么危险的天涯海角,一点也没把你的安危摆放在第一位,我是一个很失败又该死的母亲。他骂我骂得一点都没错,我是太任性了!
如今困在这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底下,报复他又剩下什么意义呢?
人如果不经过一番生死交迫,心灵不会变得澄澈。恨意造成她一身的伤痕,许久都遗忘了欢笑的滋味;恨意,也让她伤害了她最该珍惜的亲人……
她的手轻轻的安抚著腹中急躁乱动的小贝比。「我终於知道了,我现在都知道了,妈妈真的很对不起你啊!」谨慎移动每一个步伐,双手小心触摸前方,忍不住的眼泪已然潸潸爬满她的脸颊。
「我从来都不爱哭的,前一次的哭是因为心被他伤害了。这一次的哭是因为我伤害了我的宝宝……宝宝,我的亲亲宝贝,还未出生看看这个明亮的世界一眼,就要陪我葬身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窖中吗?」
她捶打著胸口。「裴千晶!你算什么母亲,一意孤行一无是处,难怪你会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呀!如果我们命丧於此,你稚小的灵魂永远、永远都不要原谅我啊!」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他曾说过的词句了。
也曾数度几乎踩空了脚,身子也让滚落满地的大酒桶撞得歪歪斜斜,几次差点跌下地,她只有一再挺起腰身,一定要为了腹中未出世的孩于活下去!
然後她觉得胸口越来越沉闷,呼吸越来越紧窒……
「天哪!地震是不是也震坏了通风气管?我就快要吸不到空气了……」
脑袋开始发昏,她的身子渐渐支持不住了。她的眼睛想抓住生命最後一个日子里的片段……这一个日子,眼睛一亮就见著了太阳。
这个早晨也很平凡,说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就在这一个早晨,随行去参观地底下的葡萄酒窖,遇上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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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早上,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特别。
五月的微风缓缓的由南方吹来,高原上的一些大树根下,悄悄绽放了一些不知名的小黄花,夏天真正的脚步还没到来,工程却即将进入尾声了。
这一个早上,泷泽博彦用完早餐,正和小谷走出简易餐厅的门……
突然之间,天摇地晃,剧响隆隆,眼前的景象开始像年久失焦的影片变模糊、左右跳动。
泷泽博彦反射性的拉住小谷一起扑向就近的空地。
五、六秒强烈震动之後,他亲眼看著餐厅的四面墙在他眼前支离破裂,不远处未完工的那几间平房也一样,散裂成一地的砖块和木板。
他扬首茫然凝视著地震的破坏力,再度见识到不可预期的意外戏弄人生。意外总是不留情面说来就来,一来就可能会致命……
「地震!」小谷抱著头喊著。
「千晶!」心神回笼,所有血液瞬时冲向脑门,泷泽博彦跳起来往工地冲过去。
「少爷,小心余震啊!」小谷也只能跟在後头跑了。
他什么也听不进,只有焦急地四处找人。她不在工地,她也不在她的房间,她人到底在哪里?泷泽博彦逢人就问,「看到千晶没有?」
「没有、没有!」答案千篇一律。
人来人往的,每个人都奔跑著,有些胆小的人逃到更远的荒野空地保命,有些人抚著青肿的额头哀叫,有些人忙著找药涂抹身上擦伤、撕裂伤,也有些没有大碍的人冷静地清理倒塌的石块木材。
生死关头他终於明白了,对於千晶,他终究做不到完全的豁达不关己。她早已填满在他心园的每一个角落了!
低首看著一堆堆的断垣残壁景象,他的心脏几乎整个麻痹了。
「天啊!千晶一定是被埋在里头了!」他不顾一切用双手挖著石块,失了方寸狂啸著,「小谷,你过来帮忙挖,快啊!大家赶快挖开看看啊!」
一年前的七级强震之後,复建的工作还没完成,马上又遭受一次破坏。虽然说这一次地震的规模明显小了很多,地上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破开一个大口子把人群屋宇畜禽都吞噬了,可是,千晶怎会不见了呢?
泷泽博彦攫住一支圆锹拚命地耙开瓦砾堆。他只想赶快找到她……他又怕找到她後看见她血流满面已然没了生命……矛盾的情绪涨满他狂乱的思维……
另一层更沉重的悔恨重敲著他脆弱的心房,是他害她遭此浩劫的!
「老天!祢为什么不乾脆把我收拾走算了?」她生死未卜,他一口气怎么也喘不顺,只觉得生不如死啊!
工头安德逊过来了。「泷泽,你快别发疯了,千晶不在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