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突然发出一阵哀叹声,惹得众人纷纷对他投以不解的注目礼,只有之俊一人笑得几乎要直不起腰来。
“学文,你怎么了?”孝安的母亲陈丽茹关心的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辈分称呼症候群’在作祟啦,”之俊缓过一口气来说:“师母,司奇是我小妈的弟弟,孝安这一嫁,以后学文跟着我,您们说他应该要喊她什么啊?”
启鹏率先爆笑开来。“小舅妈?我的天啊,学文,这下我们全体跟着升格,往后你可就‘小’定了。”
在大家变得更欢畅、更热烈的谈笑声中,反而只有身为话题的孝安注意到除了程勋之外,还有一位重要人物不在。连刚才的庆功宴,也不见佳人芳踪。
羽嫣呢?
※ ※ ※
程勋一踏进司奇特意开给他用的皇家套房,马上就陷入一片花海中,但他的脚步仍分秒也没停的,直接便转进了房间里。
床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套休闻风格的衣服,咖啡色系的宽大毛衣、粗绒裤、袜子、便鞋,连手帕和围巾都不缺,淋头几上的晕黄灯光下,则是一束约有三十朵的怒放黄玫瑰。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第一件事便是提起架在水晶花瓶前的雪白信封,掏出里头的信来看:
程大哥:
恭喜。
虽然写这封信的时候,大家尚未开始投票,但我已经可以预料到结果,所以能够笃定的说一声:恭喜。
但我要恭喜的对象却不是你,而是那些仅得把宝贵的一票投给你的选民,以及日后有你为他们服务的全体民众,他们直是幸运。
就像我一样,由于生活一向忙碌的关系,我从来没有真正的信过什么宗教,但也始终深信冥冥之中,自有一股不为我们所知的神秘力量存在,这股力量,就让我权称为“造物主”吧。
与你再度重逢的这八十五天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默默感谢这位造物主,谢谢她让我认识了你、知道了你、帮助过你、懂得你,最重要的是:让我深深的、真切的、义无反顾的爱“过”你。
是的,爱过你,而不再是爱上你。
虽然我仍旧相信你并非一个不需要爱情的人,但我知道那个能复合你心中理想的幸运女子,却绝对不是我,所以与其继续苦恋、暗恋、单恋你,同时对你造成心理上的负担,还不如让我藉助实质的离开,而学着渐渐的淡忘掉你。
我相信只要我够努力,一定可以做到,这不是你教过我的道理吗?
我相信程大哥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所以这件事,我一定辨得到,就像在英国十四年,每次遭逢困境,我总是能够依凭你的鼓励,达成目标一样。
二十八朵黄玫瑰,代表有你在我心中的岁月,虽然我们实际认识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但是对我来说,“程勋”两字,也就是今日之前,二十八年岁月美好的组合了。从此以后,我要开始实践黄玖瑰的花语:“别离”。希望忘掉你,不用真的花上我另一个二十八年。
再见,程大哥。
万祈
珍重
小羽于选举当日 AM。4:23
雪白的信纸飘落至程勋的脚边,他的手指轻抚着玫瑰花娇嫩的瓣沿,回想起那日在车中猝吻羽嫣时,她如花瓣上轻颤露珠的红唇。
这是生平首次,他觉得“风影海”并非他人生最重要的目标,至少已并非唯一的重心。
但是——
蓦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正在进行的更衣,是启鹏他们等得不耐烦,打电话上来催他了吧?
程勋一颗正无处安放的心,总算因为想到他们而稍微回暖起来。
于是他马上接起电话来,声含笑意的说,“喂?才刚洗过了香槟澡,这回又要我忍受什么——”
“程勋。”陌生的苍老声音,却又有着教人难以解释的震慑气势。
“是,我是程勋。”不知道为什么,程勋只觉得心头涌上一股没来由的抗拒,让他直想把电话给挂上。
“我是江信吉。”
简单的五个宇,非但显然费尽了话筒那头老人的力气,也令程勋全身的肌肉都立时绷紧,情绪亦跟着迅速武装起来。“你好,江先生。”
老人的呼吸一窒,似乎没有料到程勋的反应会如此疏离与冷淡,而且单刀直入,毫不拖泥带水,因此话声随即转为苍茫。“恭喜你,无党无派,还以最高票当选,不简单。”
“谢谢,这应该要归功于有父有母在天庇佑,加上有亲朋好友在身旁的扶持吧。”程勋早料到在开过昨日的记者招待会后,可能会掀动什么旧尘,但真正面对时,心中的不快,却仍远在他原先的估计之上。“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江先生,那我恐怕要——”
“程勋,江圣文这个名字,对你当真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怎么会?江圣文是我的父亲,这个名字对我而言,自然有重要的意义。”
“他是我的长子啊。”
“可惜你早忘了‘虎毒不食子’的道理。”程勋森冷的回应。江信吉究竟想要如何?要他认祖归宗,喊他一声“爷爷”?他不至于如此天真吧?
“那并不是我——”老人似乎有意辩解,但程勋却无意再往下听。
“的确不是你的本意,你的本意,是想拆散他们,就算会搞出人命,亦在所不惜,但你原本想要除掉的,应该是我那可怜的母亲吧?”
信吉听到这里,终于重重叹了口气,好像是知道现在无论再说些什么,程勋也听不进去了。“总而言之,我很欣慰圣文有你这个孩子,你跟阿静一样,都是好孩子。”
“阿静她……”程勋的浑身一震和脸色转白,都是信吉看不到的。“她是谁?”
“是圣文弟弟昭正的女儿,嫁在美国,养了一对活泼健康的儿女,两个都读小学了,非常幸福快乐。”提到唯一的孙女和两个外曾孙,信吉的口气自然转为愉悦,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到奇怪的一点,那就是为什么刚刚还急着要挂断电话的程勋,这时又会有耐心听起他的闲话家常。“就是太少回来,说什么现在的生活很好,以前在台湾的种种,都已经不复存在,连想都想不起来了。”
“她是个聪明人。”程勋用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却明明轻松起来的口气说。
“你说阿静啊?是啊,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爸爸乱来的那一阵子,是曾经不太好过,叛逆得很,但现在可好了,女孩子家嘛,有丈夫疼,有小孩忙,够啦。”
够啦。
刹那间,程勋顿觉内心深处,有个被他刻意封住的角落,正在缓缓的剥落,慢慢的复苏过来。
对啊,十几年来的自我惩罚,应该已经够了吧?
然而他的沉默却被江信吉误当成无声的排斥,因此,接下来便只听得他自嘲的说:“对不起,人老了,说话就东拉西扯的,没个重点。”
“无所谓。”程勋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开始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以前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想,现在也彷佛变成为真的能够憧憬的目标。“谢谢你打电话来。”他由衷的说。
“程勋……”信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够亲耳听到他转为和缓的口气,不禁再度低唤他的名字。
但程勋已在一声,“再见。”后,轻轻的收了线。
※ ※ ※
“喝一点凤麟月桂冠,是之俊特地从京都带回来的名酒哟,听说已经有三百四十几年的历史了。”
从孝安手中把酒杯接过来,羽嫣浅浅一笑道:“是骆先生烫的?”
“你要不要也叫我雷小姐啊?”孝安取笑她说:“骆先生这个、骆先生那个的,你不累,我都先累了。”
“好嘛,好嘛,以后我记住就是了,一时之间改不了口啊,况且你再过三天,就要成为骆太太了,叫你雷小姐干什么。”羽嫣啜了一口清酒后问道:“快要结婚了,紧不紧张?”
“一点儿也不,反正在台湾当新娘最简单了,只要你肯任人摆布,哪还会有什么问题。”
“那可不一定,如果不是司奇的魅力大,你愿意让人摆布?少唬我了。”
“好哇,不过在他这里住上十来天,就什么话都帮他说了,你还真好收买。”
“谢谢你们,孝安。”羽嫣将本来就只有一小杯的清酒一饮而尽后,便把杯子往旁边的几上一搁,改而拉起她的手来说:“还有,对不起。”
“喂,你是不是在修天文学硕士时,连带学了外星语,不然我现在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孝安!为了留我住下来,害得你和司奇不是搬到市区的小套房去,就是住回你家,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再说多少句对不起和谢谢也不够哇!”
“你肯留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就是最大的回报了,谢什么?更何况能住到因为太小,所以我一秒也不会脱离他视线的小套房去,司奇才乐呢,不然到我家里,有爸妈宠他,口口声声说以后要他多包涵我的火爆脾气,也让他比什么都还得意,难怪他这十几天下来,自己饭店的大套房还待不到两晚。所以要谢,也该由他来谢你。”
羽嫣摇头苦笑道:“我说不过你,幸好志宏说他帮我找好的房子,明天就可以搬过去了,否则你们结婚当晚,家中多了颗大电灯泡,那我岂不成了大杀洞房花烛夜风景的罪人。”
“这几天过来略做布置整理的工人,没有吵着你吧?”
“没有,反正就像司奇说的,也没有多少地方需要做大更动,只要一切以能够放孝安的东西为先就好了。”羽嫣故意学着司奇的吩咐说。
“说得好像我是个疯狂的购物狂似的,其实我们两个有一个原则最投契,那就是任何东西,都越简单越好。”
望着孝安浑身洋溢着彷佛足以具现成形的甜蜜气息,羽嫣情不自禁的吐露道:“孝安,用不着我说,你也会牢牢的把握住手中的幸福,对不对?”
“就像三天后你也会稳稳的接住我丢给你的新娘捧花一样?”不料孝安却给了一个她压根儿也想不到的答案。
“你要把捧花丢给我?”
“要不然我拚命留你下来干什么?好险呢,若不是我反应快,半途飞车到你租的地方去找,不晓得你现在已经躲回英国哪一个地方去了!”孝安俏皮的笑道:“就因为赶着去追你,才会由得司奇一个人留在一隅,对于婚礼的大小事宜,一概点头,照单全收,所以三天后若有什么罪要我受的,你至少也得待在一旁陪着看,才晓得为了你,我的牺牲有多大。”
“其实……”羽嫣低下头,神色一黯的低语:“留我下来做什么呢?参加完你的婚礼,再见过已经找得有点眉目的姑姑后,我还是要回去的。”
孝安露出不太服气的模样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回那个冷冰冰的国家去?台湾不好吗?还是英国那里有比我们让你更喜爱的朋友?或者是英国那里的星空,比这里的还要更美?更亮?”
“你明知道原因何在的。”羽嫣避开了孝安的逼视说。
孝安却拗执的拉转过她的身子来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猜错?带你过来这里的那天晚上,我和司奇只用一定对你的行踪保密的条件,交换了你的留下,可没说我们也知道你执意要离开的理由是什么。”
“孝安,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
一心要让羽嫣快乐起来的孝安闻言遂故意答道:“我的优点那么多,哪猜得到你羡慕的是什么?”
羽嫣果然被她逗笑开来。“羡慕你爱上的,是一个肯坦然接受你的爱情的男人。”
孝安按在她臂上的双手紧了一下,脱口而出:“傻瓜。”
“什么?”羽嫣一愣,便又松开眉头说:“我还以为你要骂我胆小懦弱呢,傻瓜?是啊,单恋到难以自拔的地步,不是傻瓜,是什么?”
“就因为你一直自认为是单恋,才骂你傻瓜。”孝安甚至以“受不了”的神情,来强调她心中的不以为然。
“自认为是单……?”羽嫣迷惑兼慌乱的问道:“难道不是?”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因为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好久好久,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来。”
“什么问题?”
“为什么在面对爱情时,你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勇敢、执着与积极,等到实际上面临紧要开头,就快要有所突破时,却变得比谁都还要来得怯懦、退缩与逃避?就好像……好像……”孝安拚命思索着,想要找出她认为恰当的字眼。“好像你觉得自己不配似的。”
羽嫣血色尽失的清丽面庞,让孝安失声叫道:“原来如此,原来你真的存有这么荒谬的念头,为什么?羽嫣,你这么漂亮、这么优秀、这么能干、这么坚强,又这么温柔,如果有人要我列举出你的优点,那么恐怕给我个三天三夜,我也说它不尽,为什么你反而会妄自菲薄呢?”
“因为我的成长背景,”羽嫣垂下眼睑,教人心疼的说:“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忙碌,后来改嫁,又有了她自己的家庭,所以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什么都必须靠自己,起先是不能,后来是不敢麻烦别人任何事,等到已经能够自立时,就更是……”
“不必倚靠任何人了,对不对?”
“嗯,”羽嫣点一点头,抬起眼来对孝安惨然一笑道:“你瞧,我其实已经搞清楚自己的心路历程,大学毕业后,在交友方面,也已经渐渐克服了以往的心理障碍,不会再把付出当成是别人或许会嫌弃的干扰,也学会了不再事事委曲求全,企图做到让每一个人都说我好,却也始终没有让任何人真正触及我的内心。”
“你终于愿意相信若有人对你好、喜欢你,那绝对就是因为你真的很好、真的讨人喜欢的缘故,而不是因为你的曲意逢迎,所以别人才不得不有所回应的结果,”孝安已经眼含泪光的说:“换句话说,你终于透过诚实的面对自己,而建立起真正的安全感了。”
羽嫣泪水率先夺眶而出,并抱住了孝安说:“是的,孝安,你说的真好。”
孝安一连轻拍她纤细的肩膀,一边哽咽的回应:“不,是你勇敢得教人感动,是你自己太美、太好了,羽嫣,答应我,你一定要继续相信自己下去,永远都别忘了这份得之不易的承认,好不好?”
“好,”羽嫣抽回身子,有点不好意思的破涕笑道:“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一定继续相信自己,一定不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