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唷,我的头!」一定肿起来了。
「唔……我的下巴……」八成给撞瘀了。
两人蹲下身各自抚著痛处,又疼又想笑的,一时找不出话说,只能龇牙咧嘴互望,夹著傻傻的笑。
但不知为何,笑著笑著,竟是觉得有点尴尬。
「呃……我……」不开口好像怪怪的,她张嘴发出虚词。
他突地伸出手,像要抚摸她的发--
啊?他在做啥?元初虹胸口重重一坪,没能反应。他不会是要……轻薄她吧?不会吧?可……行为又像……
年迴将黏在她发上的柚子籽挑了出来,无视她的怔然,提醒道:
「你头发沾到柚子汁液,黏黏的,都黏上一些尘土了,你今晚可得小心梳洗一番,恐怕会打结哩。」
嘎?!什麽?什麽跟什麽!
还是怔怔的看他-脸上泛起会错意的困窘红晕,觉得自己做了一次笨蛋,一个莫名其妙思春起来的大笨蛋。人家压根儿没那意思,她在怦然个什麽劲儿!
他只是……看她头发太脏,提醒她该洗了而已。
一股深沉的懊恼弥漫周身,恨不得立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再也别出来见人。
真是的……
她在期待什麽吗?
对年迴,只是朋友,不是吗?
她到底在期待什麽呀?
两人之间,不可能的好不好!
至少,他对她……是无意的。
同样十八岁,他行情正好,而她却……已经太老。
自己更是个大呆子!呆子、呆子!
第五章 错过
不出所料,马吉率人前来,就是要在元家的婚宴上闹场。一直找不到李大胖要收房的柯慧儿,今儿个她总跑不掉了吧?马吉计画得很简单,就是上门闹一闹,闹完,把新娘掳走。宣扬自己的威势之馀,且能达成使命,一举两得,了不起。
率了八名熊腰虎背的家丁,马吉站在元家大门口对里头的人吆喝:
「把人交出来!不必多说其它,我是不会相信你们说什麽'人不在这里'的鬼话。今天要是不把人交出来,我定要闹得你们鸡犬不宁!」
站在庭院中的,自然是元家母女。相较於别人的来势汹汹,她们显得势单力孤。
元大娘虚应地笑著:
「哎唷,马大爷,什麽交人不交人的,我一点也听不懂哪。」
「少装蒜!你们别想偷偷摸摸的完成婚礼。有我马吉在,今天这里是别想娶媳妇!」不屑的瞄了四下贴著的「喜」字。
元初虹要笑不笑地:
「谁说今天有什麽婚礼来著?黄历上写著今天的日子又冲又克的诸事不宜,只宜出殡,谁会找这种晦气的日子办喜事啊?我们连家门都没敢出了。」
今天……又冲又克的不适合出门吗?马吉悄声问一边的家丁:「今天日子不好吗?」
家丁低声应道:
「可能哦,我刚才一出门就跌了一跤哩。」
「刚在街口我也险些被人泼到水……」马吉心中一惊,当下涌起了打退堂鼓的想法……但,不行,李大爷还等他送小妾上门呢。壮了下胆子,他叫道:
「不管好日还是坏日,总之我听说你们今天就是要把柯慧儿娶进门。你们想都别想!要知道那小妞已经是李大爷的人了,你们强抢民女,眼中还有没有王法啊!」
王法?这两个字打他口中说出怎麽没给噎死?元初虹撇了下唇角。
「王什麽法?你有何凭据证明我们强抢民女?你才是作贼的喊捉贼,羞也不羞!」
马吉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凭据。
「瞧,柯家小妞捺的手印,赖不掉了吧!告上了官府,你们肯定吃不完兜著走!」
可耻,他们都知道原本柯慧儿为了还清家中债务,央马家代为找差事,职称是织娘。差事没找著,钱也没拿到,但马家人牙生意向来是叫人先签下卖身契,再把人剥削殆尽,用这一招不知坑了多少老实人去做白工。而今马吉居然敢用这张契书来威胁人……
元初虹最痛恨这种牙中败类,偏偏这些败类往往势力庞大,作威作福到没天理的地步。
她上前一步,冷笑道:
「随随便便一个手印,就说是柯慧儿捺下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不信叫她出来比对,我马吉好歹也是宛平县的一号人物,会做假唬人吗?」
「会!」她很肯定、很坚决的应著。
马吉当下气歪了胡子,这个平庸到没男人肯娶的女人竟敢当面扯他脸皮,让他下不了台,太……可恨了!
「叫她出来,叫她出来!再不出来,我让人进去搜了!」抓狂大吼,全身肥肉抖来抖去,都要抖出猪油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敢强闯民宅?」元初虹喝著。
元大娘呼道:
「哎唷!有话好说,就告诉你们了嘛,人不在这儿啦,把这儿掀翻了也没用,你就信我吧!」
「你当老子是蠢蛋会信你吗?」
元初虹抢著道:
「你当然会信。」
「为什麽?」傻傻地发问。
「因为你就是蠢蛋啊。」
砰砰砰砰!火气像元宵节的烟火一颗一颗爆发,星火四处乱窜,肥肉起落有致的猛抖,啵啵啵地像海潮、像波浪,非常壮观……
「来……来人……给我搜,把人搜出来,看你有什麽话说!老子不一状告到官府去,让你吃一辈子牢饭,老子就不姓马!」要不是她闪得快,他早一把掐死她!
形势比人强,元家母女也就任人去翻箱倒柜了。两人一搭一唱的道:
「我说女儿,咱们来想想,马大爷不姓马之後,该改什麽姓?」
「一般家里饲养的除了马之外,还有猪、牛、羊嘛,好多姓可以由著他挑哩。真方便,哪像我们要是哪天撂狠话要改姓,也找不出合适的。」
「幸好我们对'元'这个姓很满意。」元大娘拍拍胸口。
元初虹作状的叹息:
「是啊,要是我们不小心姓了马,可能成日要想著改姓了。」
「唷,那是为什麽?」
元初虹指向外头,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一群闲杂人等也跟著回头看。那边,有一辆马车。
「瞧,马大爷驾马车前来,当马大爷手持马鞭,驾著马车,一马在上,一马在下,真个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哪。」
「嗟!您别挨骂了。」一个巴掌虚打过去。
然後,就像在瓦舍表演「杂扮」(相声的一种)的人一般,装模作样地道:
「元大娘,」
「元初虹,」
一同躬身:「下台一鞠躬!」
「好!」有人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拍手叫好。
气得皮皮相抖到天边的马吉大吼:
「谁在叫好的?给老子滚出来!」
内外看热闹的一群人全缩著脖子噤声。虽期待更多的好戏可以看,但也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
这时翻遍元宅内外的八名家丁全回来覆命,答案非常一致:「老爷,没有找到人。」
马吉怒指向元大娘:
「还不把人交出来!」
元大娘唉声叹气:
「稍早不就说过了,人不在这儿嘛。你硬要搜,也搜遍啦,你欺凌我这寡妇还不够吗?」
「还给老子装蒜?!你儿子呢?叫他出来!」
元初虹无奈的语气:
「两天前他就载了一批人往开平县去了,马大爷不是无所不知吗?怎麽没打听到这消息?」
马吉大吼:
「一个今天要成亲的人怎麽会出门工作?别想骗我!」
「没人说我弟弟今天要成亲啊。」
「你敢说他没有要娶柯慧儿?街坊每个人都知道了,你别想狡辩!看看这一屋子的'喜'字,还想诓我!」
「马大爷,我们哪敢诓您呢?我家再虹真的去开平县了嘛,他也真的没有要在这种七煞日娶妻啊。」元大娘简直像要指天咒地外加斩鸡头来证明了。
「这些'喜'字」
「这是两天前贴上的嘛。」元初虹随手撕下一张。「婚礼呢,已经是两天前的事啦,你们想道贺是迟了些,但心意我们还是会收下的。」
马吉气晕了--
「好你个元初虹,来人!给我打死她们--」
※※※※※※※※※
宛平县衙的监牢内,平常空荡荡用来养老鼠的空间突地塞进了八、九人,是挤了些。尤其这群人又那麽的「有份量」。
牢里牢外,两样光景。
「马大爷,里边待得还舒适吧?」脸颊肿得半天高的元初虹笑笑地问。
「哼!等明天我出去後,看老子怎麽整治你!」一夜不得好眠,马吉浑身邋遢脏臭不堪。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喽。倒是有件事,我好心的现在告诉你。」
「什麽事?」马吉咬牙问。
元初虹道:
「今儿个一早,我前去拜访李大庞老爷子,想向他老人家解释柯慧儿这件事。您猜猜怎麽著?原来人家大爷出了二百两要买小妾,竟给人中饱私囊去喽!听说你还要求事成之後拿四十两佣金哩。啧啧!马大爷您无故闯民宅又欺凌我这妇孺,县太爷判你坐牢三天,罚金十两,马上就出来了嘛,恭喜恭喜!不过我好心劝你,趁现在多想想出去後怎麽对李大爷交代吧。老爹子怪您呢,原来只拿二十两去买妾,莫怪柯慧儿不从,而且还跑掉了。我们元家无啥财势,娶人家过门可也花了五十两聘金。听说李老爷调来了不少打手,不知想做什麽哩,您保重喽!」
快意的欣赏完马吉死灰的脸色,她探监完毕,走人。
出了县衙,见到她的马车旁站了个高挺男子,她笑著走过去--
「年迴,不是说今天要回西平县吗?怎麽还没启程?」
「一个时辰之後,驿车才走。」看著她被掴肿的脸,胸日仍有怒意,双手紧握成拳,声音闷闷的。
昨日那一团混乱,终结於年迴的及时到来。
元家母女没料到马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并且还打她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情况彻底失控了。幸而年迴带来县衙捕快,一举将这些正要大肆逞凶的人全捉了起来。
当然不是因为年迴有何权势能说得动县令派人过来,而是恰巧年迴此趟回乡,顺道代主人送来一批县太爷购买的货品,冲著赵老爷与县令的这一点交情,以及趁他对那批名贵珍珠欢心不已时,开口央求相助,自然成事,才能及时抵达,没让元大娘母女吃太多苦头。
「一同上来,我们去喝茶。」元初虹跃上马车,邀他同行。
他俐落的跳上去,坐在她身边。
「去衙门办事?」他好奇地问。
「不,去探望马吉。」她笑。
他皱眉--
「为何要去招惹他?这种小人,避开好些。」
「我不想这样。我不希望看到这种人作威作福,永远得意洋洋、无人能制。」
他隐怒地道:
「看看你的脸,虽然你口才便给,但人家有拳头,怎麽说吃亏的都是你,你能如何?」
她伸手盖住浮肿的左颊,没好气的瞄著坐在她左手边的他:
「你就不会坐到我右手边吗?换边坐啦!」虽然她不美,但也不希望给人看了觉得丑。
他完全不了解女儿家爱美的心事,看了看日头,他们现在往北走,日头落在西方,坐在左手边正好可替她遮挡炎热的阳光,所以一动也不动。
「坐这边就好了。」
「你就爱看我脸上的肿包吗?有什麽好看的?」
「知道不好看就别逞强,下回记得要先保护自己。」转回正题,口气又差了:「仗著一些恶势力,日後马吉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怎麽只安排再虹夫妻离开,母女俩却留著任人欺凌?」
元初虹悄悄伸手抚著脸颊,不想让他对她这张变形的脸看得太仔细。道:
「我不做落荒而逃的事。」
「你该明白自己屈居於弱势--」
「所以我一定要变强!」她截口道。
他望著她,不明白其意。
她笑了笑,轻道。
「自小,我就决定当牙婆,刚开始只因为这工作可以让我们一家子享受到丰盛的食物;我嘴馋,不希望再过回三餐不济的日子。而後,跟著我娘奔走,看到了各形各色的人,恶主、恶仆、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牙子……等等。你算幸运,没遇到马吉那样的人,也没给卖入会虐待佣仆的人家。但有好多好多人却没你的幸运,被人牙子剥了一层皮之後,又被主人苛待;有些女子更可怜,明明说要进城当丫鬟的,不料却给卖入勾栏院,我好生气好生气……」她深吸了口气,握著缰绳的手指都泛白了。「现在,我还是想当牙婆,即使再虹长大了,我娘也反对我一个姑娘家成日抛头露面,闺誉都荡然无存。不必再为温饱担心,我要当牙婆,是因为看不惯马吉那样的人。」
「你如何斗得过恶势力?」他一针见血地问。
她想了下,笑:
「所以,我得坐大,成为一个有势力的牙婆。」
「你受得了与那些土豪劣绅勾结?」他不信。
「不,我要从官夫人下手。我要当官牙!」
「嘎?!」他诧然。
她看向远方。
「如果有官府的力量撑腰,马吉这类育小就不敢使下流手段暗算我,到时我就能大展身手了。我要成为山西省第一牙婆,童叟无欺,让每个人适得其所,让穷人不必被剥削,定要教那些害群之马再也无法坑人!」
灿亮的双眼燃著熊熊的壮志,那是一种无坚不摧的坚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独断。
茶栈到了,她停下马车,对他道:
「想吃些什麽?我请。」
他没动,还是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的。
看啥啊?都给看别扭了!别是觉得她刚才那番话是胡吹大气,听得他直想笑吧?她柳眉一竖,就要兴师问罪--
「我说你--」
「你只说了伟大志向,那婚姻呢?你摆在哪里?」他严肃地问著。
她一楞,乾笑:
「我没想过。反正……反正……也没人敢娶。我自己知道不是相夫教子的贤良性子,当然也就没男人看上眼。」觉得口吻带著自怜,她连忙以不屑的腔调道:
「何况,我要丈夫做什麽?一旦有了丈夫,我哪能完成自己的理想?当牙婆可是一辈子的事,我不要这种烦人事拖累我!」
「但是--」他有些著急,欲说更多,但却教人打断了谈话。
几个妇人发现了元家的马车,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道:
「哎,初虹,正想问你呢,你们什麽时候跑长平县?我要回娘家探亲,到时载我一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