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自责与内疚一直跟随着他,即使在同年的黄河汛灾中,师父、师娘领养了一名水上孤女,用此新生儿的来到,平定下庄内弥漫的浓浓忧伤气氛,可他的心里,除了多一份感谢外,却从没因此而快活过。
感谢的自是这取名为飘飘的小女婴,让痛失爱女的师娘开始打起了精神,让整个庄里因为情感的转移,慢慢走出那伤痛,逐步褪去那阵忧伤的情绪。可他不是其他人,他没办法跟大家一样,走出那一夜的梦魇,更没办法忘记,师父、师娘的唯一血脉,就命断在他的手中。
就算他真的存心想忘也忘不了,因为,他这身上被遗留下的毒不会教他忘了,那每月必犯上一回的火热疼痛,就像是在提醒他犯下的错……
容飞羽咬牙忍受这一阵的痛楚。
这样真实的痛,证明了他的活,也证明了不是梦……那一夜的记忆或许可怕得一如梦境一般,甚至夜复一夜的在他的梦中重现……但它是真实的!
所发生过的事,它是确实的存在,并不会因为他的梦醒而消逝……
"爷,您是不是不舒服了?"延寿发现到他的不对劲。
"不、不碍事。"容飞羽试图粉饰太平。
"才怪,您疼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延寿不客气的戳破他的粉饰太平,急忙去取方巾来为他拭汗。
暗夜中,聚福楼内的灯光大亮,留守在外头的人都有所警觉,奔走、通报,不消多时,整个庄里的人都动了起来──
二爷又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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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雨瞪着眼前的阵容,有那么片刻,真忘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她想到了,原先跟师兄避居山林中习艺的她,为了能留下一身好厨艺的小师嫂……是的,变成小师嫂了,天知道为什么她出门采一趟药回来,那个柳飘飘就变成师兄的小娘子?
但这不重要,反正那是师兄的事,师兄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
至于她,白话一句,不就是为了吃嘛!正确来说,是真正人吃的食物!
先前出发来绿柳山庄前,她与尚未成为小师嫂的柳飘飘曾作下约定:想要她柳飘飘留下,其中一项条件便是,帮她的二师兄解去身上的奇毒──赤蝎炽。
既然当初答应了,这承诺便不会因为柳飘飘变成小师嫂而有所变更……毕竟,她回山里之后,还是想吃真正人吃的食物,为求保险,守诺对她来说比较有利。
所以她在这里,人称天下第一庄的绿柳山庄,而不是在那一场热闹滚滚、不知道吵什么吵的婚礼后,跟着师兄还有变成小师嫂的柳飘飘回原先所居住的深山林里。
只是有点那么不凑巧,虽然她人是留下来想等着救人,可是,那味最关键的解毒药引一直就没有下落,即使她先前已亲自出门寻找,又即使后来绿柳山庄派出大批人手,由冯宁儿领着帮忙寻药,可一直就没什么好消息传出。
到目前为止,硬生生的就是差那一味药引,一味最关键也最重要的药引!
也因此,被请求留守、留在庄中等着炼药的她呢没事做,一路空等到现在,然后,这三更半夜的夜里,突然就冒出这一票人……
"雪姑娘,我二师兄病发,请您妙手回春,赶紧去救救他吧!"像尊弥勒佛般肉嘟嘟的胖男人求道。
雪雨认得他,这颗肉包子是柳飘飘的八师兄,正是她留在绿柳山庄的专用主厨,要不是因为这颗肉包煮的东西还不错吃,她也不会真愿意乖乖的留下,只是……除了厨艺外,这颗肉包真是不长脑!
"没有药,怎么救?"她问。
一阵死寂,只因为她的回答。
"可是、可是之前雪姑娘您妙手回春……"
"我说过……"绝世丽容不带任何表情,果决的截断延寿的话,冷若冰霜的提醒他们,"那只能暂时性的。"
雪雨心里很清楚延寿说的是哪一桩的事。
在她初到这庄园时,便曾设法施药,延缓了容飞羽身上毒发的情况,但由于容飞羽身上的赤蝎炽已被种下十来年,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容飞羽能活到今日都已是一种奇迹。
她当时便把丑话说在前头,明白表示过,就算能延缓,但效果也不会多好,果不其然,不过是多拖了两个月,他那按月发作一次的病症又出现了,已经尽过人事的她又能如何?
"雪雨姑娘,既然您上次能延缓赤蝎炽的毒发,那么……"胖老八小心翼翼的问:"呃……可不可以再一次……"
"不行!"雪雨一口回绝,冷冷的道:"延缓他毒发的办法,是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这四个字让四周一阵死寂。
没人想到,原来这女人是用另一种毒,压抑赤蝎炽的毒发。
雪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悚人心的话,毫无所觉的冷言续道:"以毒攻毒,原先这方法在得到解药前,少说能挡上一年半载的时间,可以让中毒者在这期间内想办法去求得解药。"
"一年半载?"胖老八被弄糊涂了,"可是,二师兄他还不到两个月就又发作了!"
"你二师兄身上的毒拖得太久,加上这么多年下来,你们用奇珍妙药,千方百计要留下他的命……"
雪雨默默的看向远方,清冷的表情看不出她的情绪,只听得她续道:"你们的努力虽然是让他活到了今日,可他身上的毒,毒性早被那些灵药给养刁了,现在能压下两个月,已经很不错了。"
"那现在呢?就不能再试一次,让爷少受点折磨吗?"延寿不死心。
雪雨觉得烦了,更明白的点出当中的原理,"以毒攻毒虽然压抑下赤蝎炽的发作,但当它再发作时,就表示这毒性对它再也无效了,现在要我再换另一款毒下去,这当然没问题,但以你们那位'爷'现在的情况,换一款毒性更强的毒进到他的身体,你们以为他受得住吗?"
"是、是嘛!"胖老八微愕,肉嘟嘟的脸上满是苦恼,"那、那就没办法了吗?"
"就算不能再延缓赤蝎炽的毒发,那至少……至少可以减轻二爷的痛苦吧?"延寿并不轻易退缩。
话都出口,延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忙着再问道:"雪姑娘,这天下群医都束手无策的奇毒,您都有办法可以解了,就算现在顾忌爷的身子骨,没法儿再施药延缓,但,想必您也有减轻毒发时、患者病痛的方法,是不是?"
雪雨沉默了一下,月光映着她那张清冷的绝世丽颜,好半天过去,才见她开口应道:"也是。"
因为她的回答,希望重燃,所有人的心全被高高的吊起。
"雪姑娘的意思是?"胖老八小心翼翼,太过小心翼翼的问。
"想减轻毒发时的折磨,那不是没办法。"雪雨证实了延寿的大胆猜想。
那还等什么?
所有人不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雪雨目无焦距的凝视着远方。
那翩翩白衫在月色下随风轻摆,出尘秀雅的绝世美颜,配得那一身不惹尘俗的清冷气质,在月色之中,当真美得有如雪中仙子……
"雪姑娘……"胖老八急切,但又不敢造次。
美人收回凝视的目光,一双妙目往胖老八看去。
四周,静得可以,没人敢再开口,可延寿实在忍不住,小小声的唤了一声──
"八爷。"
"嘘,别吵,雪姑娘不知想吩咐什么事。"胖老八老实不客气的嘘了他一声。
延寿皱眉,没再说话,心底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是他的错觉吗?
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觉得不管是凝视远方,还是这会儿看着人,这雪姑娘的样子虽然还是平日那样的冷冰冰、不太搭理人的样子,但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同,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丁点、一丁点儿的……呆滞。
念头才刚落定,就见那天仙一般的美人儿捂着嘴,吐气如兰的打了个呵欠,开口──
"我饿了!"
第二章
痛,那种打血液里直窜入骨子里的疼痛……好痛……
容飞羽昏了又醒──正确来说,是痛昏了过去,再因为这违常的剧痛,又被痛醒过来!
说来可悲,对于这样的过程,容飞羽竟感到习惯,甚至对于这些苦痛与折磨,他已开始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而且,让他习惯的事不仅是疼痛,他也开始习惯在清醒过来的那一刹那问,发现嘴里被放置的那块厚厚的布巾──那是在某年某次的毒发之时,失去意识的他不慎咬伤自己后,为免他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造成咬舌自尽的憾事,不得下做的预防措施。
一切都成了习惯,即使已睽违两个月没有病发,但什么也没有影响,就如同过去,清醒过后,容飞羽第一直觉便是想先吐出口中的布巾,可这一部分也一如过去,太过虚弱教他连这等小动作也无法做到。
面对这样的窘境,那份习惯教容飞羽对此情境麻痹,没有了任何的感觉,反正他连苦笑的力气也没,就算真有感觉又如何?
所以一如往常,理智恢复的他放弃吐出嘴里的布巾,咬牙忍着周身万蚁钻心的疼痛,张眼……然后愣住。
他认得所有的人,板着脸、故作老成的侍儿延寿,还有总是笑脸常开的八师弟,甚至是那名被妥善伺候,名叫雪雨的冷艳少女。
要是他的理智没让毒发的疼痛给弄拧的话,在他的认知中,这名少女是受了小师妹请托,说是能解他身上奇毒的人。
而先前托她之福,他确实过了两个月不用受毒发之苦的太平日子,让庄里的人开始信服她,包括师父与师娘,对于解除他身上奇毒的事,一个个都抱起莫大的希望。
但现在?
那个人人信服的神秘少女,在他饱受折磨、痛得死去活来的这一刻,她就坐在他的病榻前,一手执筷、一手执匙,对着檀木圆桌堂而皇之的吃面?
吃面?!
容飞羽一度怀疑眼前的画面是出于一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但那面香、那进食时唏哩呼噜的声音是那么样的真切,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那个本该受命帮他解毒的少女,真的是坐在他面前,对着饱受毒害的他吃面……
"雪姑娘,您就不能先帮我二师兄看看吗?"胖老八急得一头汗,真要教这小姑奶奶的慢条斯理给急死。
另一旁的延寿像是在与谁生气似的,板着脸,一句话也不吭,就这样直勾勾的瞪着那吃面的人。
雪雨并不理会那太过紧迫盯人的目光,也不想搭理胖老八的催促,犹是慢条斯理的吸着她的面条,小口啜饮那鲜美的汤汁,就在左右两方的紧迫盯人当中,只见她极其突然的开口──
"你醒了。"
她这一开金口,那两尊虎视眈眈的左右门神马上转移了注意力。
"二师兄!"
"爷!"
一胖一瘦的身影飞快的朝床边挤去,特别是胖的那一尊,速度之快、动作之灵巧,简直教人叹为观止。
"二师兄,如何?还撑得住吗?"
"爷……"延寿手下没停,小心翼翼的取下王子口中的布巾。
"没事。"容飞羽耗尽所有的气力,才勉强压抑下那阵痛,不让语意中出现抖音。
"二师兄……"眼见亲亲二师兄咬牙硬撑的样子,八师弟心头一阵不忍,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暗暗做了一次深呼吸,容飞羽试着淡然面对那难忍的痛楚,开口道:"怎么聚在我这儿呢?"
"二师兄,好消息,雪姑娘说她有法子能减轻您身上的痛苦。"胖老八高兴的道。
闻言,苍白尔雅的俊颜不见期待,也不见欣喜之情,好像浑身的痛楚并不存在,又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容飞羽只淡然的应了一声,"是嘛!"
"爷,您不舒服,别再说话了。"延寿极为体贴,取来另一方洁净的布巾,知晓这时的任何碰触都会使主子感到疼痛,因此,只见他用极其轻柔的力道,小心拭去主子额上滑落的冷汗。
房里的人各忙各的,除了疼到说不出话的容飞羽,雪雨一直没出声,就这样冷着脸,看着眼前三人的互动,安静的吃着她的面。
坦白说,她的心里是觉得有点奇怪的,她发现外边的人情绪反应都很大,就好比最早先让师兄捡回来的冯宁儿,或是后来变成小师嫂的柳飘飘。
这两个人,动不动就是哇哇叫,特别是柳飘飘,高兴的、不高兴的,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一张脸上满满的都是表情。
一开始时,她还真是不习惯,以为这样的人是异数,有时看着柳飘飘那张满是表情的脸,因为太过惊奇,还会忍不住看到散神。
可到了这会儿,她发现像柳飘飘那样的人还真是不少!
明显来说,眼前的肉包就是一例,然后那个侍儿虽然板着脸,故作少年老成的死人样,但其实只要稍稍一撩拨,也很容易看见那努力想掩藏下的性情。
至于那个中了赤蝎炽的男人嘛……
嗯!这一个倒是颇教人感到耐人寻味了。
因为这人表露出来的感觉……该怎么说呢?
淡?嗯……就是淡,他这个人很淡!
虽然一张脸上总挂着温和善意的笑,看似随和良善好籼处,但在这样温文儒雅的和善表情下,他真实的情绪呢?
实话说,她还真感受不出来,因为淡,太淡了,那种几乎形同于无的感觉,老让她觉得这人跟她还有师兄是一样的,要不,他怎么老教她回想起师兄与她自己?
只是,他这人不同于师兄或是她,他们两人所受的教育,是绝不能流露任何的想法跟情绪,可这人用的是温文儒雅的和气微笑,掩饰掉他所有真实的情绪,不过……这些全是她的感觉,就不知道判断有没有误了……
"师兄?二师兄?糟!二师兄他又疼得晕过去了……"惊呼声响起,小姑娘、雪姑娘!您快点来瞧瞧啊!"
彷佛没听到那喳呼声,雪雨慢条斯理的放下筷子,然后,当着两个人的面,她伸手向桌岸前的酒壶与杯,那是她先前便指定要一起送来的烈酒,只是没人想到,都这当头了,她真有那份心情喝酒……
"雪、雪、雪姑娘?"胖老八的一双眼都快凸了出来。
不会吧?都什么时候了,她真有心情喝?
雪雨当两着人的面,掂了掂小酒杯的份量,想了想决定放弃。
"拿个酒碗来。"雪雨直言要求。
"我去。"延寿自告奋勇,他怕他不先离开,可能会动手扁人。
延寿前脚一走,雪雨便执著酒壶慢慢踱步住床边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