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有没有打屁股?”
“没有。”他很认真地摇头。
周子琳向老师道别后,便抱着儿子乘着这片熔金般的暮云,步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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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有舒适的家具,有冰得凉凉的红西瓜,更有泛着少许烟雾,温度调到刚好的泡泡浴。
不大不小的浴室里,他们母子共用一池热水。
水洗尽了周子琳一身的泥垢和酸痛,她双腿上下交叠在浴盆的一边,放松全身躺在水中,只有这一刻,她才感觉肩膀上的压力轻了许多。
米米试着将湿漉漉的毛巾拧出水来,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努力,他发现怎么拧也拧不干,干脆不玩了,直接将它甩在浴缸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爸爸在哪里?”他一边问,一边慢慢爬上母亲的肚子。
“在很远的地方,要工作,赚钱。”
他喔的一声,喃喃重复:“赚钱买麦当劳对不对?!”
“对啦,买麦当劳喂你这只小猪!”
“明天买好不好?”他偏头问,四岁小孩说话总是牛头不对马嘴,想到什么就讲什么。
“你不但是猪,还是爱吃鬼!”她调侃地捏着儿子脸颊,原本便被水气烘得泛红的苹果脸,这会儿更红了。
“叫爸爸买!”他以可爱的声音说。
“小心胖死你,这么爱吃垃圾食物。”周子琳悄悄地伸出食指,戳着他圆嘟嘟的小肚子,逗得他格格发笑。
“要吃麦当劳,明天买好不好?”话锋一转,问题倏然又回到原点。
“好啦,好啦,明天买给你!”
再不答应他,他肯定缠着她不放,但令人放心的是,像这类“明天如何又如何”的承诺,她永远可以肆无忌惮地答应下去,因为明天天一亮,他就会忘了前一天所做的约定。
这就是他的儿子,米米!
她上扬的嘴角漾着一抹疼爱的笑,以指头梳开几撮自然垂落在他耳鬓的湿润发丝。
看着儿子泛着微微红光的脸颊、小大人似的浓眉,以及清新秀气的五官,都让她联想到他长大后帅帅的样子。
未婚妈妈很辛苦,除了沉重的经济压力,还必须忍受旁人的异样眼光,忍受在她背后的指指点点,但因为她爱他,所以呢——
她不怕!未婚妈妈当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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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还没睡啊?”
夜深了,周子琳在哄儿子入睡后,重新回到客厅。
“现在才九点,你以为我是你的宝贝儿子,时间一到,一定要睡觉吗?来,过来这里坐,妈有话跟你说!”
周子琳的母亲,月娥,拍拍身旁的位置,要她过来坐。
电视机里的银幕不停转动,不时传来综艺节目主持人访问特别来宾的嘻笑声。
“你又跟老爸吵架了?”
“吵架?!像我这样有气质的女性,他要跟我吵,我还懒得理他哩!”月娥啧的一声,露出不屑的表情,以台湾国语哼道。“他啊,就当一辈子的守财奴好了!有钱也不知道运用,放在银行能赚多少利息?人家现在都流行买股票,一夜之间赚进十几二十万,幸运的话,几千几百万也在赚,我是传统的女性,当然要帮夫——”
“你用爸的钱学人家买股票?”
“不就是他藏在布鞋里的那几万块!我看他放着也是放着,所以就帮他拿去投资!你都不知道他‘多番’,我都跟他说会还他,他还一直骂、一直骂!哪天,五万突然变成五百万,他就不要跪着求我!”
“那些钱是爸省吃俭用存下的,你不说一声就拿去用,而且血本无归,他当然不高兴! ”
连她也无法苟同,但这是她做事不经大脑的妈!
一位身材略微丰腴,脸蛋倒长得挺不错的中年妇人。
“他不高兴我更不高兴,哼!”月娥声音不高不低,用鼻孔喷出一口气,便懒散地倚进与周子琳完全反方向的沙发扶手——被“吐槽”心里不快着!
“好了,好了,你回楼下去跟爸道歉吧。”周子琳的家与家人只隔一层楼。“爸的脾气爱念,你忍耐一下,也就相安无事了!”
“不回去!”她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妈……”周子琳拉长了音。
“好了,你别管我们的事了,我有事跟你说。”月娥突然又满面笑容反过来拍握宝贝女儿的手。“就是关于你的婚事啦!”
周子琳一听,嘴角马上往下垮。“我和米米过得很好。”
“死鸭子嘴硬!我认识你比你认识你自己还久,你过得好不好,我会不知道吗?”
周子琳丢来一个“受不了”的眼神,无奈地陷进沙发中。
“你是妈的心肝宝贝,妈希望你过得好。虽然不一定要嫁亿万富翁,但好歹要嫁个有车、有钱,有房子的老实人,这样才能万无一失拥有美好的未来。所以从你‘呱呱坠地’开始,老妈就像看守金子银子一样,把你看得牢牢的,怕你一出门就被那些‘五四三的肖猪哥’交走!想不到,左防右防,还是被你们学校里的那个‘夭寿亡’挟去配!”
周子琳焦躁地呻吟。“妈,教授不是‘夭寿亡’……”
夭寿亡,俚语意:没天良的人。
“你不用替他讲话,如果他不是,他就不会放你们母子不闻不问,米米都几岁了,他来看过他几次?”不讲不气,一提这事她就火冒三丈!“他除了在你生产时,到医院丢个几万块过来叫你别把事情传出去,他还会什么?他当你是什么?交通意外呀?竟然想花钱消灾?!”
她忿忿不平,到现在都清楚记得将那些钱砸回他脸上的情景。
“妈,别再提了,我和米米没有他一样过得很好。”
“老妈不要你这种没有保障的口头逞强,以前就是太放纵你,才会搞成现在的局势!这次,我是豁出去了,不管你高不高兴、愿不愿意,无论如何你都要听老妈这一次,我已经替你物色好了相亲对象。”
“唉!”她就知道。
这次换周子琳转过身去,无力地以手肘抵着脸颊撑在沙发扶手上叹息。
母亲兴冲冲地凑过去。
“呐,对方是公务员,跟你一样也住台北,家世清白,环境不错。孩子的性格在他父母口中说是懦弱,在我听来是憨厚,很适合你‘恰北北’的个性。去和人家见个面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不去行吗?”
“不行!”
“那怎么认呀?胸口插一朵玫瑰花吗?”她随口一应,这种八百年前的俗方式,谁会用啊?
“嘿哟!”月娥开心又三八兮兮地甩了她一掌。“要死了你,你们两个果然是有缘人,连方法都讲得一模一样!”
“哈哈……原来真有这么俗的人……”周子琳十分无奈地干笑几声,唇边勉为其难地抿出一朵纯粹打混的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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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中山北路上
“先生,太阳西餐厅到了。”
计程车司机缓缓转动方向盘,以优良的驾车技术,稳妥地将整辆车停靠路旁,车门一开略高于马路的人行道,好方便乘客下车。
“哦,好。”张荣华闻言,伸手掏皮夹。
“先生,看你心情不错,是赴女朋友的约哦?”
张荣华递给他一张五百元纸钞。“正好相反,我不久前刚被女朋友甩了,这顿饭只能独享。”在飞机上偶然看见杂志把这间餐厅介绍得天花乱坠,他索性就慕名而来。
“我看你满面春风的,没想到你遭遇感情挫折,真对不起,我太多嘴了!”
张荣华收下司机找回来的钱塞进口袋,笑笑直爽地说:“不要紧。人生嘛!”他开门就要下车。
“请等一下!”司机突然拦住他,忽地将一大束鲜艳的红玫瑰递到他面前。
“你……这是?”
司机笑咧了唇。“不瞒你说,我也是刚被女孩子甩了,这束玫瑰花是我特地买来送她的,可惜她根本不领情。想丢掉,又觉得可惜,所以载着它到处跑客人。”他再推送出一寸。“送你,祝失恋万岁!”
张荣华只愣了一秒,再看红玫瑰一眼,就欣然接受了。
“祝失恋万岁!”他爽朗重复。
下车后,一度站在路旁欣赏玫瑰花的芬芳,才弯着嘴角朝餐厅走去。
“欢迎光临,一位吗?”装饰典雅的门扉在服务生手中拉开了。
“一位。”
张荣华回以礼貌性微哂,在服务生招呼下走进这间位于中山北路上的欧式西餐厅。一屋子高朋满座,气氛温馨融洽,靠窗的那一桌客人时而发出嘻闹欢笑声,原来是有人过生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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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车车门一打开,周子琳是第一个冲下车的。
盯着手腕上的手表,她已经迟到了,这使她不得不一下跑、一下走的以迅即脚程朝母亲口中的西餐厅跑去。
途中一个闪神,不慎抖落了别在胸口的玫瑰,害她又必须多浪费一些时间往回跑去捡起那朵愚蠢的玫瑰花,再匆匆忙忙戴回胸前——
“啊,好痛!”
她的手指被别针的针头刺了一下,气得她皱紧一双柳眉,咕哝地说:“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我欠谁的?!”
她未婚生子,她当单亲妈妈,又碍到谁了?为什为她就必须受这种窝囊气?
平常的这个时候,她早躺在客厅沙发上当“废人”,任凭儿子在她肚子上蹂躏来践踏去的,哪须要跟一群夜校生挤公车,还被偷摸了两把屁股!
她招谁惹谁了?!
周子琳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踩上绣有一颗大大太阳的脚垫,几乎同一时间,店内的男侍见有客人上门,立刻笑容满面地替她开了门。
“欢迎光临。请问有没有订位?”
她稍稍一愣,倏地找回声音。“呃……呃……不,我来找人。”
这服务生也真是的,突然间就对她笑,害她差点反应不过来,如果不是她平时训练有素,能在最短的时间掀起嘴角,这模样被人瞧见岂不丢人吗?板着一张凶巴巴的脸,人家还以为她是来要债的!
“需要我帮你吗?”
“这……”她的目光自然轻巧地穿过玄关,很快地逡巡一遍餐厅,最后停驻在角落那张有街灯筛漏下来的餐桌。
她先注意到那一整束交织着夜色与室内灯光的玫瑰花,视线顺着花束往旁边移,是一盘已进食到一半的汉堡餐,这令她高高挑起两道细长的眉毛。
这人是怎么一回事?约她见面,她人都还没到,自己已经先行用餐吃饭,未免太不懂礼貌了?!
她微词,心中的反感愈来愈强烈,接着她调起视线,倒要好好看清这位“憨厚的公务员”,究竟长成哪副尊容?!
才在想着,她定睛一看,心脏当场怦然一跳,力量大得她差点没内伤。
她的第二个反应,是倏地双手抓紧皮包挡在胸口,背转过身紧贴玄关处的玻璃架而立。
服务生被她突如其来的怪异动作怔得频频眨眼,完全搞不懂她在干什么。
周子琳无视于男侍一脸困惑的表情,自顾自地叫道:“憨厚?懦弱?哪里像?!光看他那一边啃汉堡,一边翻阅杂志的率性模样,也知道他不憨厚!妈在干什么?怎么会找来这种人相亲?”
她又瞄了一眼,心陡地再凉半截。
糟糕,糟糕,瞧他微垂眼帘,单单一个靠在椅背上阅读杂志的动作,就流露出一股稳重气息,再看他闲逸的模样,不行,这男人太危险了!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男侍很担心,心想这位客人怪怪的。
“怎么办?”周子琳踌躇不已地站在原地猛跳脚。
她原本打算,假设对方像妈说的是个憨直的老实人,那她一开始就要来个下马威,以最可怕的方式彻底粉碎对方的幻梦,哪怕让他以为她是坏女人也无妨,总而言之就是要他幻想破灭,主动打退堂鼓。
不过,现在眼前这看起来好像很精明的男人,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不晓得他会不会上当?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怕他不成?”她硬着头皮上。
“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走向他,漾开笑,不请自来地拉开了椅子……
第三章
张荣华拿在手里,正欲送进口的汉堡,霎时卡在半空中;准备接住汉堡而大开的嘴,也在同时间僵固住,以丑丑的姿势,呆愣地对着她。
周子琳仰高下巴,做好迎战的准备。
她让自己无视于他的惊异,敛着一对晶璨的眼瞳,笑盈盈地说:“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台北的交通就是这样,晚一点出门,就可能撞上尖峰时段困在车潮里动弹不得。”
能不能别再像个傻瓜似的盯着她看,苍蝇快飞进嘴里了,先生!
受不了他一脸的痴呆,她在心里不屑地哼道。
“呃……好美的玫瑰花。”她呵呵假笑两声。
张荣华的视线在周子琳陌生的五官间逡巡了好几遍,霍地,他呛了出来。“请问——我们见过吗?”
看她二十来岁的年纪,带了一点点骄纵的气质,细而弯的眉毛下,有双水汪汪的黑亮眼睛,百分百的天之娇女。但,她好怪呀!
“今天第一次见面,你好。”
“那……”他临危不乱。“请问你有何指教,或者你在搭讪?”
他是华裔,来台湾前,就曾听说台湾年轻女孩子的态度与观念正逐年开放,但他没想到开放到这种地步,直接女追男,而且以……如此老套的方式与他攀谈!
“搭讪?!”周子琳一僵,随即反应过来,继续陪笑地说:“呵呵呵,您真爱说笑,你以为我为何会配戴这朵蠢花坐在这里跟你面对面?当然是相亲喽!先生!”
“相亲——”张荣华手一滑,汉堡倏地掉下砸了他一裤子,他登时惊慌失措地拿餐巾擦着,侍者见状亦赶来处理。
“Sorry!”他郑重向侍者道歉。
“不要紧,让我来处理就行了。”侍者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干净。
“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我们必须以最诚恳的方式面对彼此。”
“小姐,你……”他还忙着擦油渍时,周子琳已直接把话题带入核心。
她靠坐在椅背上,两手环胸,一径正色地说道:“我老实告诉你,我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我爱他,誓言让他无忧无虑的长大,并拥有一个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的童年。”
“你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
太令他惊讶了,她是这么的年轻,居然有个四岁大的儿子?
周子琳笑,那悠柔的笑靥绝对具有挑动男人神经的魔力。“不单是你,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我不以为哪天我真要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丈夫还会真心的对待他,人都是有私心的,尤其是男人。”
她愤世嫉俗地加上一句,忘不了米米的亲生父亲不要他的景象,教授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给了几万块的分手费后,便掉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