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小心眼,她嫉妒他的无知、恨他独占女儿多年,害她饱尝八年的绝望苦涩,还要不时地自欺才能活得下去,任由希望与绝望交战得她筋疲力尽。
这种折磨人的等待与追寻几乎逼疯她,让她的爱意等量地滋生出怨恨,是!她多麽气他怨他,多麽想重新为自己的生命找一个出口,当她孤独哭泣时,多希望有一双温暖的臂膀拥住她。不是没有遇见温柔的男人,只是那拥抱都不够暖,刺骨寒风还是往心口窜进来。
他的爱情在她心口烙印太深,往後不管谁来都取代不了,只会让她的想念更锥心。
没错,她就是不想让他好过,不行吗?!
房令玺先是被她的泪水淹没得手足无措,从没想过她会是个水做的女人。将一整盒面纸捧到她面前治水患的同时,由著她把眼泪鼻涕送给他的衣服作纪念。
叹气地搂紧她。她……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头吧,才会周身长满了刺,见他一回螫一回。
他被失忆折腾了八年,而她因失去亲人所苦。很难去比较谁的苦头比较大,但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却绝对是心碎的!
不知道自己有孩子也就罢了,但是明明知道自己有孩子却又分隔於茫茫人海中无处寻觅,那是多麽刻骨的疼痛!他是理解的,先前光是因为月幽得到欢欢全心的喜爱,就已教他浑身不舒服了,更别说要忍受与欢欢相隔两地,他想都不愿去想。
对於这一点,他对不起她。这衬衫报销得不冤枉。
「……不要爱你了……为什麽爱你得这麽辛苦、难过……你根本不知道……我过得多寂寞……」她抽抽噎噎地骂著,不知何时自由的双手拧成拳一记一记往他背後招呼去。
房令玺轻抚她秀发,低哑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你什麽都不知道……一直说对不起……有什麽用?」她闷泣指控,多年的痛楚让她眼泪流不停。
他叹道:
「我不必知道什麽,光你这样哭,就让我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了。我一定是很对不起你,不必任何实质的指证。」
「你变得油嘴滑舌了,当你是我丈夫时,才不会这样!还我苏骥塘来!」
「当我是苏骥瑭时又是怎样呢?」他真的非常好奇。
她推他:
「既然你知道我是欢欢的妈妈,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房老先生那里有你的生平,不必问我。」属於夫妻之间的甜蜜记忆,她谁也不分享!
房令玺淡淡地道:
「我没向他要任何资料,也不打算向他要。」
她怔住,连眼泪也忘了流,不明白他在想什麽。
「你不想知道?那你又何必逼我--」
「我想知道。但是我不能去逼问一名对我恩重如山的老人,如果那会因此戳破他的谎言,伤了他的心的话。」
她瞪他,很快理解到一点:
「你从来没相信过老先生对你身世的说明是吗?」
房令玺喜欢她的聪慧,忍不住轻啄了下她唇瓣,得到她瞪眼回敬。
「如果我是笨蛋,那东皇就不会在我的经营下依然健在。」他笑,并指出极其明显的事实:「名字、身分都可以假造,但是父亲没有办法给我完整的求学经历。没有毕业证书、没有毕业纪念册或自小到大的照片,没有认识我的人。当我渐渐复原,问题也一一呈现,我便再也不相信我是打出生就被父亲收养的谎言。」
「你没试探过?」她不相信,因为他不是得过且过的人。
房令玺回忆道:
「一开始我太虚弱,什麽也不能做。不过八位大老与父亲漏洞百出的说辞总是互相矛盾,而且每天编得不一样居然还不自知,竟然还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不过由於感觉不出恶意,我便把这疑惑藏在心中。後来我猜测也许我真的没有其他亲人了,因为欢欢嘴里只叫爸爸妈妈,再没其它称谓。为了证明这一点,这两三年来我开始频频在商业杂志上露脸,而八卦杂志也偶尔编派一些子虚乌有的花边,若我有亲人早该出现了--你之所以来到东皇,应该就是从杂志上找到我的吧?」他问。
她下意识点头,发现自己这般诚实之後,立即补充说明:
「我、我太想欢欢,只是为了欢欢所以才来!」
他拍拍她,不在这一点上争执,只要她现在是在他怀中就行了。
「那时没有人来认我 我是说除了一些自称是我妻子的人之外。我想你应该有看到那些八卦,世人都以为我是房律龙自小养到大的养子,失去的记忆只有娶妻那一段。这让一些女子充满了幻想,想来试试自己的运气。」忍不住笑出来,因她正抬眼瞪他。「吃醋吗?」他问。
「我何必?你又不是我丈夫。」哼!她一点也不在乎。
「想不想知道她们没能得逞的原因?」
「欢欢不认得她们。」这还不好猜?哼。
房令玺微笑,炽热的眼光未曾稍移她秀致的面孔。
「那是一部分。再者,我对她们没感觉。最後,她们没一个说得出我二十岁以前的故事,她们从八卦杂志上的版本去延伸,直说我是为美人弃江山,她们对不起我……也是,是很对不起我,居然骗我。」
忍住笑,不想顺遂了他逗笑她的意图。可是他早从她眼中看出笑意,她是很容易取悦的,他就是知道。虽然是没来由的笃定,但他隐约知道如何让她破涕为笑的方式,她的张牙舞爪其实是虚张声势,保持不久,因为她本质上就是一个温柔心软的人。
记忆可以消失,但是曾经深深爱过、了解过、拥抱过所产生的熟稔与习惯是磨灭不去的。他觉得她的身形非常嵌合他的胸膛;他觉得她的笑与嗔怒都非常可人,其他女人的喜怒哀乐都动摇不了他心一丁点,但只她朱月幽,就是能不断撞击进他心坎最柔软处,教他心动得不能自己。
她是他的!真真正正属於他的女人,手握他遗失的记忆、过往,又来到他的新生命之中,将他的人生缀补出圆满,她怎麽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呢?如果她真的了解他性情的话。
「月幽,与其说我厌恶脑中一片空白的感觉,倒不如说其实我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我爱的、却不小心被我遗忘的女子。」
「你……」她声音暗哑:「你怎麽知道你……爱著某个人呢?」
他凝视著她,不让她遁逃开他火热情感的追猎:
「因为我发现其实我非常讨厌小孩,也非常排斥与任何人有肢体上的接触。也许我的过去令我养成这种习性,那麽,没道理我会这麽爱欢欢,也愿意与一名女性生下孩子。所以我推断,我一定是很爱欢欢的母亲。你说,是吗?」
她的脸又烧起来,根本不敢作答。
「没有家人来认我,让我推测自己恐怕是孤儿的身分。」他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没其它的异议,苦笑道:「原来我还真能未卜先知。」
朱月幽唇瓣蠕动了下,斟酌了半晌,道:
「我们两个……很早就同样失去双亲了。」
他紧拥住她,像是互相取暖慰藉。闭上眼,哽声轻问一句:
「如果你深刻体认过失去的痛,那你为何还要放手?为什麽不愿意像我一样追求?我们的生命里拥有的已经这麽地少了呀!」
回拥著他,只能怔怔地无言。他的难过辐射进她心坎里,现在的他与当年那个向她求婚的他,竟说出相似的话啊……
这人,依然是苏骥瑭呀!就算他已是另一种新身分……
*****
她说她必须想一想,像逃难似的,就这样从他怀中逃开。
一天、两天……没意识到年节悄悄来临,只想躲著他。直到一遍欢欢打来的电话,她才惊觉整个长长的年假里,欢欢要跟爷爷父亲一同去温哥华度假。
「阿姨……我们现在在机场,我好想你喔!很想很想的,可是爸爸说你忙,才会一直没有来看我,嗯,我想阿姨不是故意的。那,等我们过年回来,我可不可以去找你呢?我我……那个,爸爸说我可以叫你妈妈耶,可不可以呢?阿姨,我很希望你当我的蚂咪喔……啊!要上飞机了,新年快乐!再见……嘟」
电话留言一遍又一遍地听著,懊恼不已自己竟然没接到这通电话!只因不想被房令玺找到,她总是往外跑,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陪著采办年货的人潮拥挤一气,就是不敢回家。
她需要想一想,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去想,谁都不要来逼她做出什麽决定!但是她忘了农历年转眼已经到来,欢欢的电话留言教她整颗心都揪疼了……
不只是欢欢叫了声「妈妈」、不只是欢欢要离开她这麽久……而是更多更多的伤心寂寞漫涌而来……怎麽,又是过年了呢?这种理所当然要阖家团圆的日子……她多怕这种日子呀……怕在这种日子里望见自个赤裸裸的孤独,却完全没有能力去改善这绝望的处境……
她不坚强,也从来不想一个人呀!
伸手再按一次重播键--
「……我很希望你当我的妈咪喔……」
我是你的妈妈呀,欢欢,她流下泪水,整个人蜷缩在角落,不知道该怎麽对自己的心交代,因为她此刻还是一个人。
房令玺已经知道她的身分,也表达他的感情,更是对她势在必得。现下的逃脱也不过是一时的,要是真的放开她,他就不是房令玺了;因为他拥有的、能在意的
东西已太少,所以一点点也不肯放,全要牢牢抓住。
对亲情的渴盼让她恨不得立即与他们父女相认,共享睽违的天伦之乐,但是,她的情感仍别扭著不愿轻易臣服。因为她这些年过得好辛苦、好辛苦,已经决定不要丈夫了!他用失忆来抛弃她,她无法原谅自己的爱情这麽被糟蹋,而他却总是心想事成!
丈夫仍然爱她又怎样?她依然这麽孤单!
不管叫房令玺抑或苏骥瑭,他都是一名浑蛋!
不要他了!她一个人习惯了,也哭习惯了。孤单又怎麽样?害怕又怎麽样?那个人反正永远不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到来!
一种持续不断的噪音从远方传来,直到钻入她耳膜,她才发现自己哭得好凄惨,困在悲怆的氛围里,什麽外来的声音也听不到。要不是一盒面纸已用完令她不得不起身寻找,还真听不到有人按门钤。
她先进浴室洗脸,动作迟滞地希望外面那个人会因为没人回应而走开。但希望破灭,电钤依旧吵死人地响著。
是谁?是来收房租的房束太太?还是楼上的单亲妈妈又要来寄小孩?
门打开,不是她想到的任何人,而是--
房令玺!
一个应该已经上飞机飞加拿大的人!
「怎麽是你?!」她的声音好低哑。
他伸手轻抚她微湿的面孔,眼底是不掩饰的怜惜。
「你……不是出国了?」她别开脸,躲开他烫人的手指。
「忘记拿一些重要的东西,所以又折回来。」
「护照?」他是这麽粗心大意的人吗?
「不,比护照更重要。」他勾住她柳腰,将她半抱起来。
「你做什麽?!」她讶异地叫出来。
「拿我忘了拿的贵重物品。看不出来吗?」他笑。已稳稳抱住她往楼下走。口气多麽理所当然。
朱月幽怒叫:
「我不是你的东西!放开我!」
「放开你,然後让你一个人躲起来哭,顺带增添我的罪状,将我打入万劫不复?不,别想我会这麽继续放任你,用这三天来惩罚我八年来的遗忘已经太足够。现在,我们一家团圆。」
「你说了算吗?我没准备这麽快原谅你!不劳你代我决定原谅的时间表。」她气得槌他肩。
房令玺任由她去施暴,吃苦当吃补地刻苦耐劳。
「你可以用未来的五十年慢慢去准备各种原谅我的心情,为了不浪费时间,我们就顺便结结婚、养养孩子,过过幸福快乐的生活吧!」
「无赖!」她骂。
但他不应。
「浑蛋!」她又骂。
这回他微抬一边眉毛。
「我不要你!」她挫败地大叫。
他终於有所动作,将她给放下来,因为已经到了楼下。
「你要的,你只是生气自己竟然还要而已。」他叹气:「别生自己的气,光是气我就已经耗尽你全部的力气了,若连自己也气,你日子还要过下去吗?」她的心事他知道,从遇到她至今总是明的暗的吃排头,直到知道她是他妻子,并辛苦了这麽多年,一切也就能够理解了。
「为什麽你要来?你的身边根本没有我的位置,你一个人已经过得很好了,不
像我--」不像她,这样的思念欲狂,这样的无法自力……「我不要你可怜我!」
「可怜?」他不可思议地叹口气。「告诉我,当年我是不是追你追得很辛苦?」他觉得自己才是可怜的那一个。
朱月幽摇头,她当年很轻易地被他追走。只因……想要有家人,想要有人疼,而这个男人这麽深深地震动她芳心,嫁给他,就像嫁给一个美梦,她与他从此有了家,以为一辈子都会活在这美梦里。
「月幽,我知道你觉得不公平,觉得我不劳而获,予取予求。相较於你的辛苦,我是幸运没错,但是我这八年来不会比你好过多少,记忆是一片空白,只能活在别人替我架构的身世里,相信自己是他们杜撰的那个人。幸运的是父亲真心对待我这个他半路认来的儿子,可是又因为这恩情,我必须放弃自已真正的那个身分,只因不想令老人家伤心,担忧著随时会失去我。但是我不好过呀!我对任何女人都没兴趣,这辈子唯一的希望是能想起所忘的一切,因为那片记忆里有欢欢的母亲,她可能是我深爱的女人。」他望著她。「你有明确的面孔与姓名可以思念,但是我没有。我只能猜测,不停地猜测--是不是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让我深爱著?她活著吗?她过得好吗?曾不曾因为想念我与欢欢而哭泣?她还在找我吗?还是已另觅归宿?这些问题常常萦系在心中,让我不想、不愿去接受其他女人的感情。」
她怔怔地看他,从未想过坚强稳重如他,心中竟也有这麽多的不确定。这些都是她没想过的,一个失忆的男人还会去想那麽多吗?会去牵挂著一张空白的女性面孔吗?
他不是会说谎的人,那麽,这是真的了?
「如果我与欢欢是你的伤痛,那你则是我的桎桔,让我这辈子再也无法把爱情给出去--而我,甘之如饴。」
他放开她,退後一步,静待她的决定。
投入他怀抱,对爱情投降,双方和解;或离开他,让他无止境追求下去,延续著折磨。他这次让她选择,并且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