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是你掉的……”大楼顶部,梁善善找到了水塔后的黑影。
那人动了动,似乎听到她的话了,但他并未有任何进一步举措,梁善善只好继续说:“你是罗起还是严开?上次见面,你并没有介绍自己。”
原来严开和罗起已经没落至此?严开微讶,但仍不动声色维持原来姿势吞吐烟圈;他忽然记起梁善善的长相,十分清纯年轻的模样,如此倒也有些释怀了,想必当年罗起和严开当红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学唱童谣的小学生吧!
“我是严开。”他淡淡说,并未回过身去。
两人静默一会儿,梁善善正想重提T恤之事,严开突然开口了。
“第一次来台北?”他问。
“嗯,我六岁之前是住台北的,不过已经很久很久没回来了;台北变了好多,小时候的记忆都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或许,你那些儿时记忆都是假象,现在的你不过是在面对现实而已。”严开有些讶异自己突然想与人闲搭的兴致。
“可、可能吧……”她的情绪似有波动,很轻约,但他不知为何感受到了。
“来台北读书还是找工作?”他转身面对梁善善,顺便转移话题。
“我刚从师院毕业,现在正在附近学校实习。”
“什么学校?”严开惊讶,原先猜她顶多二十岁,原来已经大学毕业了。
“启智初中。”梁善善补充:
“我是学特教的。”
“是吗?不错不错,好工作,有爱心……”呃,严开察觉自己这样压根儿便像个教诲儿孙的老头。不过他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突兀的反应,在五光十色虚情假意的娱乐界待久了,能遇上这样善良有为的青年毕竟是件稀奇事。
“严先生在哪高就?”
梁善善礼貌性询问。
“我?我啊……两个礼拜前,还算是一家小小的唱片公司的小小制作人吧,现在嘛,高高坐在这儿饮就西北风啰!”
严开原是自我嘲讽地很开心,但梁善善却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说话神情,然后下结论似的说:“我想,你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梦想的!”
“……”不知为何,严开突然对梁善善充满鼓舞的笑容厌恶起来,还有那一眼就把人看穿的明澄双眸。
水塔另一边忽然发出的巨响让两人暂停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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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
小流氓阿爆的拳头重重招呼在铁门上。
“你生那么大的气干嘛?”小太妹小忆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才哭过。
“那死老头又打你,我去跟他拼命!”阿爆果然人如其名,脾气不小。
“他是我爸,想打我就打,别人管得着吗?更何况你有几斤几两重?他以前是打拳击的,你大概没两下就被打得去见你阴间的老爸了!”小忆气他行事冲动,说话也不怎么好听。
“不能比也得比,你是我的女人,谁也不能动你!”才十一岁的阿爆突然老气横秋地说了句江湖话,不知打哪儿学来的。
小忆被他逗笑了,倒也没有原先这么难过,指着自己身上的初中制服说:“谁是你女人?我还比你大一岁呢!”
“雄哥说,年龄不是问题……唉……”看到小忆突然沉下来的表情,阿爆适时住口了,他知道小忆不喜欢他跟雄哥那伙人鬼混,只好讷讷地转了话题:“你不是说,有好东西留给我吃吗?”
小忆寒着脸,但还是把手上的塑胶盒丢给阿爆。
“哇!寿司耶!从哪儿弄来的?”阿爆欢呼着,迫不及待就塞了好几个进嘴巴里,涨着鼓鼓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吃……嗯……好吃……”
体贴递来清水,看来小忆是气消了,她坐在阿爆身侧,默默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直到阿爆一边吃,一边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惊跳起来。
“你你、你动用公款了?”
“才没有呢!”小忆急忙解释:“是楼上的大姐姐送我吃的。”
“那个怪怪的漫画家?”
“不是啦!新搬来的那个,记得吗?上次我们刚好在中庭碰到她,她还给过你一袋饼干啊。”
“喔,是她喔,”肚子填饱,阿爆的防人之心又重新竖起。“她干嘛对你这么好?小心她别有企图,就像上次那个美枝姨一样,你不是差点被她骗去卖?”
“我会小心的,”小忆心有余悸地保证,“不过,她看来不像坏人。”
“哪个坏人看起来像坏人?”阿爆揉着塑胶盒,愤愤地,“反正我跟你说,大人没一个好东西!你爸、我妈、学校里的那些贱货……”
“那,她以后给的东西我就不拿。”只有在阿爆面前,小忆才会难得露出乖巧温柔的神态。
“不不不,不拿白不拿。”
阿爆对刚才的寿司怀念不已,“但是你记着别在她面前吃,省得她下迷药什么的。”
“好,那我等你一块吃!”小忆听话的说。
两个孩子走了,水塔后沉默许久的两个大人还是保持原来姿势。不过严开似笑非笑的嘲弄眼色,正说明了他想诘问什么。
梁善善望他,等着。
“值得吗?”言简意赅。
她不由得佩服这人使用语言的精确度,轻轻笑了。
严开心念一动,这女孩看似稚嫩,却总有出人意表的透彻。
“其实,我没什么伟大目标,想劝他们向善什么的,”梁善善轻语,声音听来疲惫,却是坚定。“但,我希望他们能爱护自己的身体,学着去好好照顾被失职父母疏忽了的自己。”
这目标听来还是很伟大……他在心里反讽,没出口。
谁知她说着说着,忽然指向天边一颗在都市严重光害中还慑慑闪耀的星星,语带兴奋地:
“看,那颗……”
“许愿星星吗?我不信这种骗小孩的玩意,”忍不住,严开打断她,口气轻蔑:
“向星星说几句傻话就会美梦成真,现实里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不,愿望是要靠自己去完成的!”梁善善不以为意,认真解释。“许愿星星只是永远等在那儿,陪伴你、看望你,在你灰心丧志的时候一眨一眨提醒你:‘别忘了你那最初、最纯粹的梦想喔!加油!加油!’……”
渐渐,她的声音有着蛊惑力量,严开不由得顺着她手指看向天空——
“小忆和她男朋友正梦想有一天能存够钱买部机车到海边兜风,所以两个孩子才辛苦省着原来就已太不固定的生活费挨饿受冻……看,那是她的许愿星星,很明亮吧!”
她转过头来面对严开,指着自己心口说:“而我的星星,在这里。”
“我从不觉得好小好小的自己能扭转这广大世界什么,我只是在做些自己觉得对的、能让自己愉快的小事……”
“你呢?你的许愿星星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等着你喔!”
梁善善说着,亲切得仿佛与他相识已久。
严开觉得自己大概哪颗螺丝松掉了,有瞬间竟莫名其妙跟着笑开两秒钟。
见鬼了,啐!
第二章
女孩说:
星星坠落是为了乘载人们的愿望
于是你的祈求就变成一颗新星
女孩又说:
许愿星星陪着人们实现想望
然后再度飞下天空
寻找另一个人的梦想
女孩似星 似天使
男人说:
你是你的天使
星星是星星
我 是我
by 严开
真的闲下来,瞎忙惯了的严开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生活;像极一只已经厌恶鲜血但又不知如何维生的吸血鬼,他看似闲散,实则坐困愁城。
原来,放假也是一件颇痛苦的事!
百无聊赖的严开煎着鸡蛋松饼。为了打发时间,最近他特意买来几本食谱研究,专找那些看来复杂难做的挑战,刚开始还颇有兴致,好好忙碌了几天,不过几次下来,失败的机率越来越小,他又重新觉得无聊起来了。
尤其屋外兴奋吵杂的嘻笑声让他愈加烦躁……
砰地一声,严开丢了菜铲,信步走到窗边察看。
大楼中庭,一群社区里的孩子正开心玩着“老鹰抓小鸡”的古老游戏,仔细瞧,那扎着两条辫子的老母鸡不正是他那位新芳邻吗?
这种事的确只有那梁善善做的出来!不过他既不打算、也无立场去阻止,毕竟已过早上十点,而且住户公约里也没有“不许在公共场地玩团体游戏”的奇妙规定;但话说回来,当初“住户公约”制定的时候,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在这疏离冷漠的台北城里,还会有人愿意如此发扬古早社会里温馨互助的邻居情谊吧!
半小时后,他嚼着不小心烧得微焦飘着香气的早餐,搭配新煮咖啡,坐在自家地板漫无目的看着窗前浮云,居然也渐渐觉得——
其实,窗外那自然不做作的尖声笑语也不是这么难以忍受啦!
直到他被电铃声惊醒,严开都还觉得自己只小憩了两分钟。
门外,依然是那张匀匀净秀,教人发不出大火气来的灿颜。
“有事吗?”隔着铁门,严开公式化问着。
“严先生你好,李太太托我来收这季的大楼管理费,每户是两百五十元。”梁善善不厌其烦重复着一个多小时来的相同说词,也亏得她不带名册能将整栋大楼五十几户人家的姓氏弄的清清楚楚。
“叫我严开吧!”他开了门,转身进去找钱,对于梁善善才刚搬来就莫名其妙揽上这档差事的情况,他一点都不觉怀疑或奇怪。
反正,这女人的性格,注定是当“台湾阿信”的命。
梁善善接过了钱,细心递了张收据,“真谢谢你,严开大哥。”语气明显充满感激谢意,显然方才遭遇了不少挫折。
严开杵立着,有些无奈:“叫我严开,严正的‘严’,开骂的‘开’,我再严正声明一次,你再这样迂腐的给我乱加称谓,我可要开骂啰!”
话语方落,他便因为自己不带任何讥讽的轻松心情怔忡了。
梁善善浑然未觉,留下一记灿笑与发愣中的严开相互为伴,继续往剩下楼层奋勇迈进。
傍晚四点,严开拎着刚买的啤酒顺便站在便利商店的书报架前翻阅晚报。
一个怯怜怜但熟悉的声音再度在身边响起:“严、严开,请问你会不会用传真机?”
他得将头右旋九十度再下移九十度才能对上梁善善的眼。
“对不起,店员在忙,没空理我。”
梁善善歉赧的说。
严开望向正与痞子客人打情骂俏的辣妹工读生,忙什么?大概只是看梁善善温和可欺吧!
“林栗这两天好可怜喔,赶稿赶得昏天暗地,觉没得睡不说,连饭都没法儿好好吃,偏偏家里的传真机又坏掉了……”
回家的路上,梁善善得三步并两步跳跃前进才能跟上严开的步伐。
“所以你才好心当她免钱助手是吧?”严开终于看见梁善善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理会间放慢脚步。
“室友嘛!本来就该互相帮助啰。”
她天经地义地说,严开自然而然地打了个大问号,在心底。
“糟糕,我忘了买可乐!”梁善善忽然惨叫一声。
“可乐?”严开有些狐疑,不过是饮料嘛!需要这样大惊小怪吗?
“你先回去吧!”梁善善急急转身。
“等等,”严开唤住她:
“我家还有半箱以前厂商送我的运动饮料,你们就拿去喝吧!别跑这一趟了!”
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再看见梁善善的匆忙身影了!
“不是啦!可乐是要用来卤鸡翅的,”她停下脚步解释:“今天是小忆十二岁的生日,晚上我们要在她家开庆生会,有兴趣一起来玩吧!我还烤了蛋糕喔!”
有些踟蹰,他只颔首但没有应允,严开恍然明白这深深的恐惧:
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全然热情的心灵;不知该如何对照空洞的自己……
他坐在自家客厅,晚饭只吃几口,啤酒倒喝了两、三瓶。
从楼下庆生会上传来的喧闹声中,显然有许多是为了饱餐一顿的混混兄弟,严开不由得联想娇小可亲的梁善善在其中周旋的危险,直到吵杂结束半小时后,他再度听见隔壁传来关门声为止。
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开着许久不知所云的电视上。
广告里,一个孤独的旅行者背着登山行装走在不同场域的美景中,他随意观看,直到一句广告词吸引了他:“在旅行中和梦想相遇。”
随意抄下旅行社的电话,几秒钟后,电视重新回到广告前的肥皂剧剧情;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夜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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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他为了赶搭临时起意的班机,难得在电梯里碰上准备出门工作的梁善善;今天的她似乎有些莫名异样,严开想了几秒钟,才从梁善善打着辫子的灵巧动作中领会到,这是第一次,他看见梁善善秀发垂散的模样。
“这样子很好看啊?为什么要绑起来?”严开忍不住出声阻止。
“啊……”从未听过异性这般赞美,梁善善一愣,双颊霍地染上绯红,但仍明白解释着:“披头散发的不方便做事,结起来舒爽些。”
“嗯,”严开了然,但对上她视线,还是不由得皱眉,“昨晚又陪林栗熬夜了吗?怎么一副熊猫眼?”
“哦……”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是啦!我昨晚是在赶今天要交的实习报告,所以才……”
“如果你把那些帮助别人的美国时间都省下来,你也不必熬夜赶工,更可以从从容容装扮好再出门!”严开心底嘀咕,还没来得及宜诸于口。
“出去旅行吗?”看见严开身边的行李箱,这回换梁善善发问。
“是啊!”他淡淡地说,眼光瞟回了前方,“临时起意,先去香港找个老朋友,然后飞巴黎和一个从台湾出发的观光团会合。”
“怎么不去自助旅行呢?”梁善善好心建议着,“我养母以前宁可因为一路自己扛行李而闪到腰,也不要跟观光团去瞎拼。”
养母?严开注意到这字眼,但仍不动声色的回答:“懒得费脑筋安排计划啰,打发时间而已,不管好玩难玩,反正达到目的就好。”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一排机车边,严开本已道别欲走,但无意间回头时正好看见她吃力挪车的模样。没时间理析心绪,他自然而然接过车把,轻松将机车移出,并且重新架好在车道上等她。
梁善善戴好安全帽,发动了车子,挥着手说着不知道已经第几次的“谢谢”。“一路顺风,祝你——在旅途中和梦想相遇喔!”话语俏皮是从学生那学来的广告词,她随口讲出,没注意严开脸上异样。
他站在她跟前,盯着梁善善被安全帽遮掉大半、只余下一双衬着乌黑眼圈的俏脸。
“有空留着给自己休息,别老是鸡婆地管人闲事,再这样好心下去,你这笨蛋迟早有天会累得睡死在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