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睡一下,你还有很多工作没做。」顾以法提醒她。
她苦苦的笑了笑。「是啊,不管发生什么事,地球还是在运转,工作还是要做。」
鲜少看到姊姊这么低落的样子,顾以法沉默了片刻。
「望孟齐要去峇里岛?」他直截了当地问。
「你怎么知道?」顾以情很惊讶。
耸耸肩,顾以法轻描淡写解释:「查行踪,这是我的工作,没什么大不了。他什么时候要定?这两天?」
「已经走了。」顾以情有点困难地回答,「早上刚跟他通过电话。他现在应该在飞机上。」
不再多问,以法伸臂环住了姊姊的肩,无言地帮她打气。
「峇里岛离台湾不远嘛,有直飞的飞机,对不对?」她故作轻松地说著,不知道是在说给弟弟还是自己听。「等爸爸好了以後,我可以带他跟妈妈一起去玩,到时候望孟齐就可以招待我们。」
爸爸什么时候会醒来?什么时候才会康复?她和望孟齐才刚起步就得接受考验的情意,又能不能维持到那时候?
她统统都不知道。
光想到这些问号,就足以让她窒息,让她又神经质地开始说话,停都停不下来,好像一停下来了,就得真正去面对、思考这令人沮丧的一切。
顾以法很清楚姊姊的状况,他只是默默陪著她,不像尹浬一样会温言安慰,他的方式一向是比较内敛而冷淡的。
至少外表看起来。
「印尼女生皮肤都黑黑的,他不会喜欢。」片刻之後,顾以法莫名其妙冒出这一句,不知道算不算安慰。
「才怪。你看街上的印佣,皮肤都不黑。」得到闷闷的回答。
「要我帮你去跟踪他一段时间吗?」认真提议。
「好啊。不过,费用要算我便宜一点。」
「没问题,亲友特惠价。」
姊弟俩一来一往说著蠢话,暂时拯救了顾以情悲惨的心情。走回加护病房前的廊上,她在小弟的坚持下收拾好自己的手提电脑和笔记本、草稿纸,然後,暂时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角落。
步出医院,面对熙来攘往的大马路,络绎不绝进出的人们,顾以情抬头,酸涩的眼睛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几乎要睁不开。
寒风阵阵,她把弟弟施舍的外套拉得更紧一些。
峇里岛今天……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吧?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确实,峇里岛阳光普照。
位於第十八楼的办公室里,望孟齐正站在落地窗边,遥望著外面的碧海蓝天。
不管是家具、摆饰,到窗帘、地毯,甚至是桌上的电脑,便条纸、钢笔……都和台北的办公室一模一样。
若不是落地窗外的景致如此不同,望孟齐有时还会有错觉,彷佛自己从来没离开过台北。
来到异国已经两个多月,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怎样都不够用。
忙归忙,望孟齐却觉得,在某些方面来说,他有著前所未有的自由感。
在这里,他能够大展身手;上至财务决策,下到厨房或客房服务流程,从当地面试选择部分主管与工作人员,甚至是他一向能闪则闪的菜色选择……统统都需要他的参与。
好像是驾驭一辆高性能的跑车,必须投注全部精神去操控。全身紧绷,兴奋而期待的感受充满每一个细胞,切切实实感受到在工作中燃烧的痛快尽兴。
当累得几乎不能动弹的时候,只要踏进刚完工的华丽大厅,呼吸一口混有崭新油漆味的气息,走在光亮得可以当镜子的大理石地板上……望孟齐就会忘记所有的疲惫,重新充满动力。
他的梦想,等不及要让更多人分享。
尤其是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他和顾以情并没有断了联系。平均两到三天,望孟齐就会从他紧密得不可思议的行程中硬生生抽出时间,打电话回台湾跟她讲讲话。
从电话中得知,顾以情的父亲病况已经稳定,在昏迷四天之後终於清醒,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又在有了起色之後,出院回家休养了。
「现在谁在照顾伯父呢?」望孟齐问。
「喔,我们有请一个看护,不过我跟我妈妈都在家,反正我的工作也不用出门。」顾以情这样回答。虽然努力振作精神和他说话,但语气中有著显而易见的疲倦。
知道她的工作其实很辛苦,常常熬夜赶案子,或是一测试就弄得不眠不休,现在还要照顾父亲……望孟齐只觉得心疼。
「你弟弟呢?」
「你说尹浬吗?他去尼泊尔拍戏了。」顾以情知道那淡淡的问句背後藏著怎样的讯息,所以她用轻松的语气回答:「他粗手粗脚的,也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何况我爸看到他就会发脾气,他还是暂时走远一点比较好,对不对?」
「你爸爸会对你发脾气吗?」望孟齐马上锐利反问。
「我爸……」
顾以情想说的话突然卡在喉头。她没办法回答。
她父亲大病之後,脾气更是不好,常常动不动就骂人,顾以情好几次都看见母亲在偷偷拭泪。
她沉默著,握著手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望孟齐当然知道这话题最好不要再继续。他换了个比较有趣的,「你走得开吗?要不要来峇里岛看看?」
「我很想去,可是……』她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要和他开会的行政部门主管已经进来了,在和他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的小会议室里坐定。望孟齐把百叶窗关上,假装没有看到秘书对他频频使过来的眼色。
他实在没有时间。可是,他也实在没办法让两人之间就这样淡掉。
工作的空档,在累得几乎不能动弹的时刻,甚至是在会议室里偶尔的闪神……他还是想著她。
她对这儿的每一家餐厅会有怎样的看法?对印尼本地的南洋风味食物又会有什么评价?花园区的豪华饭店林立,对著海的那一面有沙滩相连,他想带著她一路走下去,进每一家饭店去观摩,听她报告观察心得。
最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望先生?」望孟齐的新任秘书是印尼华侨,瘦瘦的年轻人,脸庞黝黑,有双很锐利的眼睛。他和望孟齐才一起工作不到三个月,就已经完全清楚望孟齐的作息与习性。此刻大胆敲门进来,打断望孟齐的通话。
「我知道,我马上过去。」望孟齐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
秘书还是不肯走,恭敬地站在门口,带给望孟齐不小的压迫感。
挫折而懊恼地吐出一口长气,望孟齐知道自己非走不可了。他压低声音说:「我该去开会了。改天再打给你。」
「嗯,好。」
把手机搁在桌上,接过秘书递给他的文件,望孟齐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秘书在旁边闲聊似的问:「望先生跟女朋友讲电话?女朋友在台湾?」
望孟齐斜瞄他一眼,没回答。
以前在台湾办公室的时候,他的秘书文小姐死都不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印尼当地的人们热情直接,这一点望孟齐已经深深体认到。那些肤色较黑、轮廓略深的印尼居民,看到他们这些大热天还整日西装笔挺的外来人们,总是笑著打招呼,没事也要瞎聊几句。
望孟齐从一开始只会一句「得里马咖西」——就是「谢谢」——到现在已经可以日常对话了,这位秘书以及饭店上下所有本地工作人员都厥功甚伟。
「台湾的女生都很漂亮啊!」秘书咧嘴笑,一口白牙,「我之前在克里夫工作的时候,常常遇到台湾来的客人,都是大美女。」
克里夫是当地相当顶尖的饭店之一,连前总统李登辉先生来访问时都住在那儿,往来宾客当然不是等闲之辈。要遇到模特儿或明星的机率很高,也难怪他的秘书一讲到台湾女生眼睛都亮起来。
「你对这个有研究?那等一下开会,你一起来帮忙好了。」望孟齐淡淡地说。
他接下来要开的会,是他以前在台湾做过不知道多少次、已经驾轻就熟的工作。
选-张漂亮的睑。
饭店要拍宣传用的照片,需要一张看起来赏心悦目的脸蛋。
不过这一次,望孟齐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被顾以情影响,像所有人开玩笑说过的,品味已经改变;还是来到印尼以後,一切都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总而言之,他依循以往经验选出来的美女,完全得不到支持与肯定。
印尼方面投资的财团董事会甚至还开玩笑跟望孟齐说过:「你要想办法让自己像印尼男人一样思考啊。」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化差异。美感经验的悬殊,让望孟齐挫败到极点。他是做行销出身的,连怎样的形象可以得到大众接受、喜爱都抓不到了,还说什么行销!
事实证明,望孟齐真的需要好好检讨。
已经是第三次开会,彩照摊递会议桌,望孟齐选出来的几张,还是都被其他人打回票,甚至露出恐怖的表情。「这个一点都不漂亮!」
望孟齐啼笑皆非地看看手中照片。「这是台湾的名模……」
而且是广告、代言接个没完,走秀从台湾、香港到美国、欧洲,一年到头排得满满的名模吕爱湘。整个会议室里五个大男人,居然没有一个赞同他。
反观其他人选出来的,望孟齐差点当场吐血。
都是鼻头圆圆、眼睛圆圆的村姑型女星,这种在台湾大约二十年前流行过,
要选这种的,不如找顾以情,她比这些照片更美上几十倍,还有气质得多。
「这些脸蛋不够上相。」望孟齐试图解释:「我们要找比较有时尚感、比较有国际观一点的。游客来自世界各地,所以,找有国际知名度的代表人物比较好。」
「可是我们自己的特色也很重要。」得到相当一致的炮轰。「如果选出来的是到处都看得到的睑孔,那有什么特殊性可言?」
吵了半天,望孟齐以一挡五,落居下风。要不是因为他职衔最高的话,大概早就被赶出去了。
「好吧好吧。」望孟齐最後只能让步,「不然都通知来试镜好了,我们面试的时候再看看。」
「望先生,你的品味真奇怪。」开完会走出会议室的时候,他的秘书还在走廊上这样大胆批评他。
「凯文,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帮我工作的吧?」望孟齐真的变了。以前在台湾,他是不可能跟身边同事或下属这样随口说笑的。「我们中国人有句话说『胳臂往外弯』,就是在讲你这种人。」
「我知道,这个我去中文学校有学过。」秘书又咧著一口白牙,笑嘻嘻的。「不过望先生,你真的觉得你选的那些照片很漂亮吗?」
望孟齐叹了一口气。他思考片刻。
「你知道我们饭店聘的葡萄酒顾问刘先生?」望孟齐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闲闲地说:「他是伦敦葡萄酒学院的Master of Wine。他可以跟你分析每一种酒的优劣,色香味、成长性,甚至用百分评比告诉你哪一项得几分。可是你如果问他哪种酒好暍,他是说不出来的。」
秘书凯文边听边点头:「所以,望先生你的意思是,那些漂亮的小姐对你来说,都是工作的一部分,你不会加入个人感情?」
望孟齐看他一眼,有点惊讶。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却适用在许多方面。比如豪华饭店的珍馔美味,比如身边来来往往的众多美女,为什么望孟齐总能保持无动於衷,甚至有些疏离。
因为那些都是工作。不用加入个人感情。
在台北信华这么久,他的同事,甚至上司,都没人能够真正看清楚这一点;而来到峇里岛立华饭店还不到三个月,他的新任秘书已经领悟到了。
他嘴角慢慢扯起,充满男人味的俊容,扬起慵懒的笑意。
「凯文,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
第十章
台湾在过农历年的时候,正好有寒流过境,冷飕飕的。
而印尼峇里岛还是每天风和日丽,偶尔有午後雷阵雨,气温居高不下。不但四季如春,根本就是四季如夏了。
在上司的期望下,望孟齐正在努力融入当地的生活,揣摩当地人的思考模式,甚至连饮食都开始尝试或酸或辣,要不就是酸辣兼具的口味。
马不停蹄忙完一整天之後,换了衣服信步晃到饭店後方的沙滩上,手持一瓶冰冻啤酒,找张躺椅坐下来想看一会儿星星之际,望孟齐发现,自己不但在享受工作,也在享受工作以外的生活。
他在这个热带岛屿上适应良好,精神得到很大的解放与满足,只除了胸口始终有著愈来愈严重的空虚感。
他的心好像破了一个洞,足什么都没办法填补的。不管是工作上的成就感,抑或是生活中可贵的自由自在。
那个大洞,叫做顾以情。
有空时通个电话,固定e-mail来往,他们谈的是所谓的远距恋爱,却是除了生活琐事以外,没有机会多说。
他告诉她关於工作的情况,而她会说说父亲渐有起色的病情,以及她一个接著一个的网页设计案。
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虽然还算有趣,虽然望孟齐很喜欢听她说话,可是,还是不够。而且愈来愈不够。
他想看到她,想拥她在怀中,想和她耳鬓厮磨,想成为她睡前最後看到的人?起床时第一眼就看见的伴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适婚年龄,想成家的荷尔蒙开始分泌旺盛:不过望孟齐非常确定,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还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受:
入夜後依然懊热的海边,望孟齐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喝完了一罐啤酒,长腿舒适地伸展苦。睁眼可以看见夜空点点星光,闭上眼睛,则可以专心聆听海浪声。
还有偶尔经过的游客谈笑声。
还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望孟齐迅速睁开眼睛,猛然坐直!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穿著白色麻纱裤装,连在这南洋岛屿上,看起来仍是那么清爽飘逸,
「嘿,好久不见。」来人轻轻地说。
望孟齐从躺椅起身,眼眸大睁,不可置信。「爱湘?你怎么……」
「看来你在这里真的很愉快,气色很好。」吕爱湘轻笑著,美得很有个性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化妆品的痕迹。她看起来也是神清气爽。
显然,去年年底那一场媒体风暴,在他们两人身上都已经云淡风轻,没有留下痕迹了。
而他们之间曾有的情谊,也是一样。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终於把话问完了。
「我来拍照,顺便渡假。我已经两年多没有放过假了。」吕爱湘潇洒地耸耸肩,「去年媒体闹得很厉害的时候,我的经纪公司决定让我放个假,结果之前约好的工作太多,一直拖到现在才有机会休息。」